若是往常,费岑也许就服软了,毕竟他是真的害怕谢无疾会打过来。可这一次他却没有让步。他的语气是软和的,态度却是强硬的:“还请金副尉将城内的情况如实告知谢将军,本尹相信以谢将军的为人,他必能体会本尹的难处,再宽限一段时日。”
一时间,大堂里的气氛可谓剑拔弩张,双方都不言语,目光和气场已在无形中交战数回。可仍然谁都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
僵持良久,金闵冷冷道:“看来今日是没必要再谈了?”
费岑不语。
金闵蓦地站起来:“既然如此,金闵告退!”
费岑也不挽留,只道:“金副尉慢走。”
金闵转身就走,他那群满头是血的手下们也呼啦啦全走光了。大堂里又只剩下胆战心惊的文官们。
武人们一走,费岑就跟被人抽走了脊梁骨似的,身子骤然软下来。幸亏两旁有人搀扶,才没让他倒下去。
文官们也一下炸开了,议论纷纷。
“谢无疾军中到底有没有瘟疫啊?”
“都传成这样了,肯定有啊!要不然他们为什么这么着急进关中?明摆着是出事了。”
“他们不会真的要率兵打过来吧?就算瘟疫死了一万人,谢无疾手底下还有两万兵马呢!我们怎么挡得住啊?”
“他们要是打过来,瘟疫不也一样会传进来?”
“费府尹,这可怎么办啊?”
费岑也不知道怎么办。
金闵以为这消息是他放出去的,还可是太冤枉他了。十天前金闵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他为了避免战事,都已经决定让步了,各项事宜也都开始筹备了。可瘟疫的消息一爆出来,这一步就算他想让都不能让了。
——就算他是京兆府尹,可这样的大事还真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他必须代表京兆府的各方势力。而如今老百姓们群情激奋,天天在官府门口闹事,各方的富商豪绅也都暗中向他试压,希望他想办法将谢家军挡在外面。
那些富人甚至表明愿意出钱帮官府招募军队,不惜与谢无疾一战。毕竟瘟疫实在太可怕了,而且富人们本来也不喜欢谢无疾,现在听说军中有瘟疫,想着谢家军必受重创,或许这一战也未必会输了。
费岑在重重压力之下,已没有别的选择。也不知这到底是好是坏……
他重新坐直身体,叹气道:“去通知军中,加紧训练,所有人都做好备战的准备吧……”
=====
金闵气冲冲地出了官府,立刻去找谢无疾和午聪汇报。
这几日城里的流言午聪和谢无疾也有听说,只是他们没想到短短几日反对的声势就已闹到这么大。看到金闵等人头破血流的回来,他们也吃了一惊。
金闵汇报今日费岑强硬拒绝的态度,午聪又吃了一惊。前几日他听说费岑的种种行动,还以为此事已然成了,哪想到竟还能生出这种变故?
午聪不由愤然道:“城里的流言必定是费岑那老狐狸自己放出去的!他先前的举动只是为了迷惑我们,骗我们相信他的诚意。可一转头他就用如此卑劣手段糊弄我们,简直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金闵原先也是这么以为的,不过今日费岑的态度让他有些许动摇。他汇报道:“不知是否费岑伪装得太好,可属下今日看他神情,他倒似的确不知情……”
午聪道:“不可能。除了他还有谁会做这种事?”
金闵忙低下头。
一直没有出声的谢无疾眼波动了动,终于开口:“或许,是蜀人。”
“什么?”午聪和金闵同时惊讶地回头看他。
他们之所以怀疑罪魁祸首是费岑,因为费岑原本就一直在拖延时间。而这种流言的传播,致使京兆府百姓群情激奋,所造成的结果就是给了费岑一个极好的拖延的理由。这最符合费岑的利益。
蜀人……蜀人做这种事的目的是什么?他们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
谢无疾冷冷道:“若我们与京兆府交战,两败俱伤,无论谁胜谁负都会元气大伤。蜀人便可从旁坐收渔翁之利。”
金闵今日挨了一顿石头,心里正火大,一听这话不由怒道:“他们想得美!我们……”
他原想说他们根本没将京兆府的那些兵马放在眼里,尤其他在此地待了这么久,早见过费岑手下那群士卒,与谢无疾带出来的军队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他们真要攻打京兆府,还不是举手之劳?可话没出口,他却不由愣了一下。
谢无疾之所以这么着急要取关中,是因为他们军中的确遇上了变故,虽然不是瘟疫,却也是一桩非常棘手的麻烦——几月前,一支刚被收编不久的叛军因与军中其他士卒发生口角,决心叛变,放火烧了囤放军粮的仓库。
这场叛变虽然很快就被镇压下去了,叛变的士卒也都被斩首示众了,可由于当时天干物燥,火势难以控制,军中粮草还是被烧掉了一大半。
谢无疾手下兵马众多,日子原本就过得很紧巴。而一下损失这么多军粮,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打击。无论他有什么带兵的手段,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旦军中断了粮草,饿肚子的士卒必会叛乱。
他已竭力压住这个消息,也向士卒们宣称军粮并未在火灾中受损。可军中人多口杂,如今已有许多议论,军心也浮动得厉害。军中所剩粮草也的确维系不了多久了。想要稳住军心,他就必定要想办法把粮草的缺口填上。
北方本就战乱多年,贫穷困顿,能被他征粮的富户他都已征过了,再征也补不上这样大的缺口。若他足够狠心,向平民百姓下手,屠城抢粮,倒也能解决眼下的麻烦,可他并不愿意这么做。
于是最好的路就只有一条——他放弃已打下的部分驻地,将大量兵马迁到关中来屯兵。
眼下他所占据的许多地方为高原,土地贫瘠,不适合屯兵。关中却有八百里的秦川良田。他必须在开春之前入驻,尽早耕种,他手里剩下的军粮省着用正好能熬到夏收。夏收秋收之后,他的困境便解决了。
而且从地势上来说,得了关中为依仗,他才有战略纵深,才能更好地守卫陇东高原。这本来就是他必得之地,只是军粮被烧的意外使得他的计划提前了,不得不以放弃部分驻地作为代价。
而对于谢无疾来说,关中他要得,仗他却不想打,最好的方法就是能与费岑联手,他率军和平进驻。毕竟关中之地在京兆府的控制之下,他打这一仗名不正言不顺,必会留下许多后患。
军粮没被烧之前他不想打,军粮被烧之后他就更不想打了。
现在军中正是人心浮动的时候,他急于安定人心,本就不是适合作战的时机。再则打仗消耗极大,如果费岑铁了心与他作战,他能一鼓作气拿下京兆府也还罢了。若拿不下,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是不利。甚至拖久了,粮草耗尽,他连是否有必胜的把握都不敢说了。
所以,无论胜负,只要此仗打起来,他们元气大伤都是在所难免的。
院中沉默下来,气氛变得格外凝重。
金闵无比愤怒,恨不能把桌子掀了,可在谢无疾的面前他又不敢造次。于是他愈发觉得无力。
片刻后,金闵恶声恶气道:“将军,我这就带人去把那群蜀商全杀了!”
谢无疾却只是垂着眼:“何用?”
金闵咬牙。虽然杀了蜀商并不能澄清流言,也没办法软化费岑,但至少能出这口恶气。
午聪低声道:“将军,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即使他们再不想打这场仗,为了大军的军粮,开春之前他们也必须进驻关中。否则军队一乱,且不提他们个人的功名利禄,这三万无主的人马必定会沦落成盗匪,为害四方,后果不堪设想。
眼下离开春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如果这仗必须要打,谢无疾得早日回去主持军中事务才行。
谢无疾抬手摁了摁眉心。
少顷,他下令道:“收拾东西吧。”
午聪立刻道:“是。”
然而谢无疾并没有立刻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他在此地尚有一桩遗憾。
他披上披风,道:“我出去走走。”
第116章 无晦,无悔
“回来了,回来了!”
尤乾正在院子里等消息,听得外面的喊声,等不及站起来往外跑。
不一会儿,他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就进来了。
“尤掌柜,”那人气还没喘匀,就已迫不及待地交代起来,“今日金闵去官府,在官府门口让老百姓给砸了!”
尤乾一惊:“真的?”
“真的!”那人道,“他们被砸得头破血流,老百姓都喊着让他们滚出去呢!”
尤乾想到金闵他们狼狈的样子,顿时既同情,又幸灾乐祸。先前金闵他们威胁关中商贾不许和蜀商合作,现在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尤乾又问道:“那他们今日进官府去谈了吗?”
打探消息的人连连点头:“进去了。他们进了官府,跟费府尹大吵一架,费府尹不肯妥协,金闵他们当场甩脸走了!现在费府尹已经下了命令,让军队加紧训练,所有官员都做好迎战的准备。”
尤乾不由啧啧摇头。朱瑙想出的这招的确有些狠,然则如今群雄逐鹿,心慈手软可不能成为立身之本。一旦费岑与谢无疾开战,关中大乱,就是他们浑水摸鱼的好时机了。
尤乾不知朱瑙还准备了多少后手等着,忙招来负责传信的人,吩咐道:“去找小秦,把今日的消息都汇报给东家,请他指示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
传信的人得了命令,即刻出门报信去了。
=====
谢无疾带着午聪走进茶馆,只见茶馆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茶馆内的伙计迎出来:“两位客官,要雅间还是堂里坐?”
午聪看向谢无疾。谢无疾并未回答,目光在闹哄哄的大堂里梭巡。
伙计见他们没有要上楼的意思,忙道:“现在客人多,堂里没空桌了。两位客官要是想在堂里坐,愿意跟人拼桌么?”
谢无疾仍在扫视。少顷,他的目光在某处停下。午聪连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不远处的一桌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清秀面善的年轻人,一个是身形高挑的少年,不是他们上此遇到的人又是谁?
其实出来之前午聪已经猜到谢无疾的来意。这世道人才难寻,读书之人本就不多,即使儒生亦多木讷浅薄之辈。偶尔遇上一个明事理的,若就这样错过了,难免会觉得遗憾。既然他们都要走了,若能将此人招揽回去,也不算白来一趟京兆府。
他们也只是试试运气,没想到竟真遇到了。午聪心想:看来他们与那年轻人之间倒是有些缘分的。
果不其然,谢无疾望着那桌的方向道:“我想坐那桌。”
伙计忙道:“好嘞,客官稍等,我先去问问。”
不一会儿,伙计回来了:“那桌客人说没问题,两位客官过去坐吧。”
谢无疾与午聪便大步朝着那桌走去。
茶馆生意一向热闹,拼桌拼座的不在少数。甚至有很多人到茶馆喝茶就是冲着结交朋友来的。拼桌的事谁也不会觉得生分。
谢无疾和午聪刚入座,还没想好说什么,那年轻人倒是十分友善地先开了口:“两位兄台瞧着面熟,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午聪忙道:“前几日我们曾来这里喝茶,当时两位兄弟就坐在不远处,我们的确有过一面之缘。不知二位还记得吗?”一面说,一面指了指上次他们坐的位置。
年轻人想了想,笑眯眯道:“记得,记得。”
午聪亦跟着笑起来。凭谢无疾的相貌,让人看过即忘还真是不容易。他套近乎道:“今日能再碰上,看来我们几个颇有缘分。”
少顷,茶馆伙计将谢无疾和午聪点的茶水点心送了上来。
午聪忙将点心推到桌子中间,示意众人一起分吃。他问道:“不知二位兄弟如何称呼?”
年轻人和善地答道:“我姓贾,双名一珍。”
少年话很少,这时候也答道:“我叫程十八。”
午聪的目光在贾一珍和程十八之间打了个来回。其实看两人穿着打扮也看得出,这贾一珍恐怕是个富户子弟,程十八大抵是他的书童或侍卫。
对方已报上姓名,午聪也忙自我介绍:“我叫阿聪,这位是我的兄长。”他不便替谢无疾报上名字,便将目光投向谢无疾。
谢无疾脸上无甚表情,目光却直白地落在那位名叫贾一珍的年轻人身上,缓声道:“敝姓吴。单名一悔字。”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