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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节

她们中的大多人都是犯了罪的女囚,被抓来织造坊劳作赎罪。虽然是强制的劳作,可这份工作对她们来说却是非常难得的。在织造坊工作至少有东西吃,闲下来还能跟人聊聊天说说话,而且学会织造至少也是一门手艺。只要年限到了她们就能被放还。可如果不在这里工作,她们可能会被抓去做更加辛苦的工作,比如和男人一起垒墙挖河,也可能会被关回又脏又臭的监牢。被关回牢里是最糟的,因为不劳作,每天只能喝点稀汤,那简直只有等死的份了。

以前活多又累的时候,织娘们都叫苦不迭。可如今活儿少了,她们反倒更加不安,只怕自己要被赶出织造坊。谁也不愿离开,于是大家赶紧又回到织机前继续劳作,希望自己表现得好能够留下来。

可惜制作蜀锦并不是只靠织女就能完成的,由于蜀锦的销量越来越少,织造坊送来的丝线也越来越少,她们就是想干活也没有那么多事情可做。

王小月坐在织机前无聊地拨弄着丝线,脑海中却又浮现起昨日她在布庄上看到的那匹百花孔雀锦来。

她忍不住想到,要是什么时候她也能织出那么漂亮的蜀锦就好了。那孔雀是真的漂亮啊,感觉随时能从锦缎上跳下来,变成一只活生生的孔雀,展开五光十色的孔雀屏。要是她有那样好的手艺,她就不用再担心会被织造坊赶走了。而且等服刑的时间过了,她还能用她的手艺继续织造赚钱,让家里人都过上更好的生活……

=====

负责看管工人的令丞趴此刻正趴在桌上呼呼睡觉。

他梦到自己穿着工巧至极的百花孔雀锦走在大街上,路上的所有人见到他都发出了羡慕的惊叹声。忽然,前面的路上来了一队达官贵人的车辇。

往常遇上这样的贵人,他都得给对方让路。然而这一回,那贵人看见了他身上华丽的衣袍,忙从车上下来,命令仆从们赶紧牵着马退到一旁,把路让给他走。

令丞心里那叫一个得意。他挺胸抬头,趴开手脚,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他正要从那达官贵人的面前耀武扬威地走过去。忽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几下。

街上的所有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大街也跟着一起消失。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这才意识到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美梦被人打搅,他没好气地回头,只见吵醒他的是个穿着朴素的年轻男人。那男人很面生,他从前没有见过。这人皮肤白白净净,眼睛微弯,脸上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

令丞还以为这是工坊里哪个新来的工人,立刻凶神恶煞地站起来,一面斥骂一面伸手去推那人的肩膀:“不去干活站在这里干什么?想挨打吗?!”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那人,忽然从斜里蹿出一名少年,抓住他的手腕向后一拧。他顿时痛得发出了惨叫声:“啊!”

他还以为是工人造反了,一边挣扎一边骂道:“浑蛋,你们疯了吗?!我明天就把你们都发配去开矿!”开矿可比在织造坊工作辛苦多了,而且还经常会弄出人命。大多犯人都不喜欢去矿场工作。

这时候他看见管理织造坊的锦官匆匆忙忙跑了过来。他顿时大喜:“哈,这下你们两个完蛋了!”

然而锦官跑了过来,先劈头盖脸打了令丞几个巴掌,骂道:“浑蛋,你竟敢冲撞朱御史,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锦官狠狠打了手下,然后又赶紧朝那年轻人与少年下拜:“求御史开恩,是下官管教无方,下官一定会好好教训他的!求御史千万开恩呐。”

令丞顿时傻眼了:御史?哪个御史??

朱瑙淡淡道:“惊蛰,放了他吧。”

程惊蛰将令丞松开,令丞却如同中了定身术一般,只有一对眼珠能动,惊恐地从下往上打量朱瑙。

这一打量他才看清,朱瑙穿着虽质朴,气质却不凡,哪里像是工坊里常年劳作的囚犯?再看边上的锦官还在那儿不停跪拜求饶……所以,这人真的是朱御史?!

令丞顿时吓得腿都软了,实在不知道御史怎么会纡尊降贵地跑到这里来,更不知道御史怎会穿着打扮得如此朴素。他赶紧趴在地上拼命叩头:“御史饶命,御史饶命!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朱御史饶命啊!”

朱瑙好笑道:“不要你们的命,起来吧。”

令丞和锦官仍不停磕头求饶。他们还从来没有的罪过那么大的官,真是吓得肝胆俱裂。

惊蛰冷冷道:“让你们起来就起来,别耽误御史的时间。”

听他这么说,两人才灰溜溜地从地上爬起来。见朱瑙没有怪罪的意思,他们一边捏了把冷汗,一边又暗自庆幸:外面都传言朱御史是个对手下很宽厚的官员,看来传言是真的。这要换做袁基录,只怕早把他们拖出去了。

朱瑙仍是和颜悦色的:“我方才在工坊里走了一圈,发现许多织娘无所事事,这是怎么回事?”

令丞吓出一身冷汗,忙又要往地上跪:“是小人监管不严,让那些混帐偷懒。小人这就去教训他们。”

朱瑙却看着锦官,等他的回答。

锦官伊始还有些不敢开口,可被朱瑙的目光盯着,盯得他头皮发麻,噗通一声又跪下了:“御史恕罪。是下官办事不利。”

朱瑙无奈地叹了口气。成都府的这些官员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跪倒是跪得非常勤快,话却都说不清楚。办事不利,是怎么个办事不利法呢?可有什么改善之法?这倒一句都没有。

其实并不是锦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而是他不敢说。

织造坊开办已有百余年的时间了,全盛之时几乎全国的绫罗绸缎都由此地出产,甚至许多西域蛮国的商人都会千里迢迢来此求锦。那时候织造坊里上千名织娘日夜劳作都来不及织锦,织出的锦立刻就会被抢购一空。与此同时,成都府的府库也被填得满满当当。

然而这些年来,蜀锦的销售越来越不济。此间原因有三。

其一是北方起了战事,受到战事的影响,蜀锦在北方的销售日益减少;其二是江南的养蚕人越来越多,江南的织造业逐渐兴起,南方的豪族富人对蜀锦的需求也在降低;其三则是蜀锦虽有官府开办的织造坊,却并未垄断此业。民间亦有许多织造匠人,而民间匠人做出的蜀锦质量远胜于官锦。于是就连蜀中本地的富户也愿意向民间匠人订购锦缎,而不会购买官锦。

官府的织造坊除了有工坊外,还拥有大片桑田。眼下对于织造坊来说,宁可将缫好的丝或是染好色的丝高价卖给民间的织锦人,也好过由坊内的织娘继续织造。如此一来,大量的织娘自然就空闲下来了。

其实出现这样的状况,身为锦官,本该想办法改革,提高官锦的质量与销量。然而这锦官才能平庸,并没有这等本事。又或者,锦官该将此情况上报官府,削减工坊内的人数,以免造成官府花钱养闲人的浪费。然而工坊内的工人越多,锦官的油水也越丰厚,因此这一点他也未曾上报,还是朱瑙自己研究了账册才发现的问题。

朱瑙在这里与锦官说着话,不远处的劳工们发现了状况,逐渐围过来看热闹。

看到一向颐指气使的锦官和令丞跪在地上叩头的场面,工人们顿时议论纷纷。

“哎,那两个人方才不是到我们这儿看过吗?他们是谁啊?”

“嘘,你们轻一点,听听看他们在说什么。”

“御史……他是朱御史?!”

“天啊!!那是朱御史!!刚才他从我身边走过,他还冲我笑了笑!!!”

工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官,全都吓呆了。有人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等他们渐渐接受了那两个年轻人是朱御史与他的侍卫之后,他们又专心听起几人的对话来,想知道朱御史亲自来织造坊有什么目的。

那一头,锦官向朱瑙认了半天的错,然而他越认错,朱瑙就越摇头。锦官意识到朱瑙已经了解织造坊里的情况,恐怕自己不说点什么实在话是过不去这关了。

于是他只能忍着肉痛提议道:“御史,眼下实在是流年不利,蜀锦的销售一年不如一年,才会造成织娘空闲的状况。为了节省官府开支,不如将织娘裁去一半……”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都是淌血的。如今织造坊有五六百名织娘,因为是犯人,工钱倒是不用给,但饮食上的花销是少不了的。他从饮食上克扣,能挖出不少油水。裁去一半,他的油水也就少了许多。

边上的织娘们听到这话,全都大惊失色。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们刚说完怕会被裁,现在就亲耳听到锦官说要裁人了。这一裁还直接裁一半,这下人人都岌岌可危啊!

就算在织造坊经常会被丞官们训斥殴打,就算辛勤劳作也得不到工钱,但这已经是她们目前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待遇了。她们绝对不要被裁啊!!

“朱御史!”

王小月忽然从人群里冲了出去,径直奔向朱瑙。丞官们吓了一跳,想要拦她,可她冲出去的太突然,谁都没能拦住。一转眼,王小月已跑到朱瑙面前。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朱瑙面前,哀求道:“朱御史,求求你不要把我们从织造坊赶出去。离开这里我们可能会死的。我们一定会更加努力地干活,求你开开恩吧。”

她听说过朱瑙是个仁慈的好官,没准能够体恤她们的苦楚,再加上一时心急恐惧,所以就冲出来了。

令丞被她吓得半死,生怕她冲撞了朱瑙自己要摊上罪名,忙要上前把她拖走,却被惊蛰拦下了。

朱瑙瞅了瞅王小月,温和地问道:“你在这里做织女,是犯了什么罪?”

王小月低着头道:“我、我妹妹生了病,饿得一直哭,我就去地主的家里偷了一只鸡。”

朱瑙“唔”了一声。在织造坊工作的工人大多犯的不是重罪,要不然没有机会被分到这儿来。

周围的织女们虽没人有王小月这么大的胆子,敢跑到朱御史面前说话,但她们也都目光殷切地看着朱瑙,或是远远向他做出叩首乞求的动作,希望他能开恩,不要把她们赶出织造坊。

朱瑙笑了笑,道:“别怕,我不会把你们赶出去的。”

王小月和周围所有的工人们听到这话,顿时大喜过望,有人甚至喜极而泣了:太好了,朱御史说了,他们能够留在织造坊,不用担心被关回监牢或是被赶去做更加艰辛的工作了!

不仅工人们高兴,锦官更是喜上眉梢。他还以为这回裁人裁定了,没想到一名织女出来求个情,朱御史竟就松口了。朱御史简直仁慈得不像一位大官,能在他手下做官简直太好了!

他的嘴角刚咧到耳根,就听朱瑙叫他:“锦官。”

锦官忙低头道:“下官在!”

朱瑙道:“你被撤职了。”

锦官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他被……撤职了?撤职了??!!

他脸色骤变,忙不迭准备求情,希望朱瑙也能对他网开一面。却听朱瑙又道:“啊,对了。”

锦官满怀希望地抬起头,希望会有什么转机。却见朱瑙冲着他微微一笑:“给你两天的时间吧。自己去官府呈报你一共贪了多少银子。若填补得上,可对你从轻发落。嗯,希望你两天里能算清楚。”

锦官:“!!!”

=====

城里的另一边。

布庄的伙计来到一间院子外,拍了拍院子的门:“郑娘子在不在?”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女子懒洋洋的声音:“谁啊?”

伙计道:“林记布庄的。”

又过一会儿,院子的门被打开,一名身着彩色织布、耳颈戴满华丽首饰的女子迎了出来:“什么事?”

伙计从兜里掏出一个钱袋递过去:“郑娘子,又有人订了两匹孔雀锦。”

郑娘子接过他的钱袋,打开数了数,神色还算满意:“知道了。三个月后过来取吧。”

伙计急道:“三个月?太久了,这回人家是要寿宴时穿的,着急要,不能快些吗?”

郑娘子横眉冷对:“织锦技艺繁复,三个月还不够快?有本事你自己来织!”

伙计又好气又好笑:“什么叫我来织,我要是能织谁还找你?买得起你孔雀锦的都是达官贵人,万一等得太久,人家恼火了,你开罪得起吗?”

郑娘子不屑地嘁了一声:“开罪就开罪,老娘怕过谁?再说他们要是怪罪我,你们布庄跑得了吗?少在这里吓唬我。”

伙计:“……”

这倒是实话。郑娘子只是个织锦人,不是商人。林记布庄的掌柜看中了她的才能,替她接些活计,从中抽取佣金。对方要是怪罪下来,布庄确实得想办法兜着,要不然谁都没好日子过。

伙计见她这样嚣张,心里十分不痛快。他眼珠转了转,有了个坏主意,于是撺掇道:“郑娘子,你怎么不多收几个徒弟呢?你织的锦名贵是名贵,可是太慢了,几个月才出一匹。你多收几个徒弟,教她们手艺,让她们供养你,每月织它五六匹锦,你自己算算你能多赚多少钱啊?”

郑娘子听了这话,眼睛一瞪,叉腰怒骂道:“你个坏心眼的烂贼,想骗老娘把手艺传出去?滚回你娘胎里做梦去吧!”

伙计被她喷了一脸唾沫,讪讪抹脸。

郑娘子的织锦技艺是家传的,她自己又有天分,悟出几套独特织法,于是眼下她织的锦已成了蜀中最名贵的蜀锦,价钱能比别人贵几倍。

每个匠人都不会轻易把自己的手艺传出去,毕竟那是自己吃饭的饭碗。不过有些匠人会收徒弟,让徒弟劳作供养师父,当做授业的报酬。但也有些匠人决不把技艺外传,只传自己的后人,好把金饭碗牢牢捧在自家人的手里。郑锦娘就是后者。

她是个寡妇,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可能也因为这点,她既虚荣又好强,脾气非常硬臭。奈何她的手艺就是好,别人看她不顺眼也拿她没办法。

郑娘子指着伙计的鼻子骂道:“你当老娘傻吗?还多赚几个银子?老娘的手艺要真传出去了,以后谁还来找我织锦?你这乌龟八王的黑心眼子趁早烂了!”

徒弟就算要供养师父,等过些年徒弟自立门户了,自然还要招别的徒弟。独门技艺也就不独门了。

伙计心道:你也知道你这臭脾气,要是别人能有你的手艺,就没人再会找你织锦了啊……

嘴上却哄道:“你这话说的,我也是为你着想嘛……”

郑娘子道:“少在那儿放臭屁。要让老娘收徒弟,除非太阳打西面出来!滚吧!”说完用力把门甩上了。

伙计碰了一鼻子灰,讪讪道:“别忘了织锦啊,我过三个月再来取……”摸摸鼻子,灰溜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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