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不说清楚,永远都悬在那儿,可说清楚了,又能怎么样?
此时此刻,淑贵妃看着皇帝,眼中的热泪与方才在安泰殿见到项晔时所含的情绪不同了,她把破碎的心好好地兜在肚子里,冷静地说:“臣妾没有什么要问的了,但是皇上能不能许诺臣妾一件事?”
项晔道:“你先说来听。”
淑贵妃苦笑:“若是皇后娘娘问,皇上也要先听才许诺是吗?”
皇帝淡然:“那么你问完了?”
“不。”淑贵妃的神情很坚定,她直挺挺地站在项晔面前,咽喉里像是咽下了什么,苦涩还是无奈?谁又知道呢。她郑重地说:“皇后娘娘若是产下嫡皇子,皇上能不能公平地对待您的儿子们,沣儿浩儿,还有皇后的皇子,他们将来谁能干谁做太子,不分嫡庶不分长幼,皇上能不能答应臣妾?”
“这不是朕要答应你的事,这是朕要答应江山百姓,答应满朝文武的事。项氏一族从朕这一代开始做皇帝了,朕就必须让江山千秋万代地传下去,朕会谨慎选择继承之人,如你所愿不分嫡庶长幼,贤者居上。”项晔平静地说着,“然而你认为……”
可是后面的话,他吞了大半截,淑贵妃很期待皇帝说下去,项晔无论如何也不愿说了。他本想说,珉儿根本不屑与任何人争,不过在淑贵妃面前这样讲,到她耳朵里的意味一定会不同。
“朕该走了,你早些歇着。”项晔最后撂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淑贵妃。
才静下来的风,又呼啸着席卷而来,尔珍搀扶着淑贵妃,感觉到她的胳膊在颤抖,是冷?还是心寒?
项晔走回清明阁,心内莫名的沉重,他昨天接到珉儿的信,珉儿说,若是产下嫡子就立刻册封太子,可是他方才却对淑贵妃说了那样的话。
几个月后,是给江氏一个交代,还是给珉儿一个交代?他到底是没能处理好这一切,后面的路,到底该怎么走下去,珉儿太强势,她不会一辈子在琴州避世,可她必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从第一眼看到她起,项晔就深信无疑。
风声呼啸,撩得人心烦意乱,周怀却突然鬼鬼祟祟地上前道:“皇上,到了。”
皇帝心头一颤,忙顺着周怀指的方向来,独自闯进静谧的暖阁里,许久不见的人出现在眼前,他们兄弟二十多年,从没有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沈哲早已不是那个温润的翩翩公子,羌水关的烈日和狂风,让他变得结实而粗糙。
沈哲乍见兄长,心头一阵热,皇帝朝他走来,伸出了强而有力的拳头,沈哲微微一笑,握拳相击。犹记得西平府瘟疫肆虐时,皇帝奄奄一息,他们兄弟差一点就阴阳两隔,这世上没有比沈哲更忠心的大臣,也没有比沈哲更听话的弟弟,这世上有几个人,是项晔愿意用生命来守护的,弟弟就是其中之一,而沈哲对他,何尝不如此。
“可惜你的媳妇儿子都去了琴州。”皇帝脱下外衣,站在火炉边暖手,那一拳头之后,没有什么久别重逢的激动和感慨,如从前在一起时的每一天,项晔道,“你回来的不是时候,朕不是叫你别回来?”
沈哲道:“本就是要去琴州,特地绕来看一眼皇上,立马就走。”
项晔瞪他:“胆子不小,朕允许你去琴州了?”
沈哲笑:“想给云裳一个惊喜,实在太惦记她。”
皇帝笑骂:“故意来显摆你情深意重?在朕眼里,你永远都是乳臭未干的小子,还真当自己是个男人了?”
沈哲一本正经地说:“我都有儿子了。”
皇帝朗声大笑,但立刻意识到不该让外头的人察觉什么,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去吧,好好对云裳。”
沈哲却另掏出厚厚一本好像书一样的东西,翻开里头也是密密麻麻的字,他递给皇帝道:“羌水关大军,已编制完毕,随时等候皇上调遣。明着,我们会继续修路引水,兴建城池,暗地里习武练兵绝不耽误,皇上一声令下,大军可从南至北所向披靡。”
项晔按下了那本书,一手搭在沈哲的肩头:“有你在,朕无后顾之忧,你千万记着,将来哪怕朕在前线弹尽粮绝,甚至死在那里,也不许你带着军队来救援。守住京城,守住太后和朕的妻儿,这是你唯一的使命。比起开疆扩土的豪迈,朕只要活着,你就会憋屈一辈子,可是只有隐藏你这一股实力,朕才能高枕无忧。这一生,朕欠你的。”
沈哲一脸的平静:“哥,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
项晔苦笑:“对于你,朕从无忧虑,对于这江山,朕也充满信心。唯独后宫……”皇帝长长一叹,“像你,该多好?”
沈哲道:“不如顺其自然,您不信自己,难道不信皇后?”
皇帝深邃的眼眸看着弟弟,嘴角轻轻一扬:“说得不错。”
兄弟俩促膝长谈至深夜,而天明时,沈哲就悄无声息地从宫里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曾经出现过,即便到了琴州,或许有人时时刻刻盯着他,也难发现他曾绕到京城。
连珉儿也不知道沈哲来琴州给了云裳一个惊喜,只是那几天,云裳像是遇见什么天大的好事,终日阳光灿烂笑靥如花,走路也是一蹦一跳,就算沈云哭得声嘶力竭,她也乐呵呵地没心没肺地哄着儿子,过大半个月后珉儿才知道,是沈哲偷偷来看过她。
一直到那会儿说起来,云裳也是轻飘飘地傻笑,珉儿看在眼里,甜在心里,纯粹的爱,多美好。
琴州安逸宁静,京城亦无波澜,皇帝的清心寡欲,很快就让后宫妃嫔都死了心,淑贵妃专心辅佐儿子念书启蒙,除了全国各地偶尔发生一些天灾人祸,日子平静得让人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炎炎盛夏,皇帝离开京城前往琴州,皇后即将分娩,宫里平静的生活终于起了涟漪,送圣驾离京时,淑贵妃手里握着一串念珠,是尔珍替她去护国寺求来的,她每天都祈祷皇后腹中的小公主平安健康,这看似正面的祷告,似乎连老天爷都不能挑她的错。
六月末,皇后在琴州顺利分娩,生下了大齐第二位公主。
喜讯传来,淑贵妃抖擞精神,带着一双儿子到护国寺还愿,感谢佛祖保佑了皇后母女平安,回宫时,她走过空荡荡的上阳殿,站在太液池旁,对牙牙学语的幼子说:“浩儿,将来要好好疼爱妹妹,皇后娘娘还会为你生很多很多妹妹。”
年幼的小皇子仰望着母亲,灿烂地笑着,淑贵妃摸摸他的脑袋,抬眼见尔珍带着脸生的人来,他们正大光明地在太液池边相见,淑贵妃很从容,来的人也不慌不忙,只有尔珍脸上僵硬得好像风干的浆糊。
她领着小皇子站在一边,就听见淑贵妃说:“皇后的饮水,要格外小心,煮汤泡茶,做饭洗浴,千万不得怠慢,我就放心交给你了。”
来者领命,躬身不知说了些什么,尔珍就没听清楚,小皇子咿咿呀呀不停,不知在比划什么,叫她不得不分神,等那人大大方方地离去,淑贵妃才允许她和孩子靠近,贵妃亲自抱起儿子,吃力地嗔笑着:“小家伙又重了,哥哥小时候可不如你。”
尔珍的目光追着那人远去,淑贵妃看见了,冷然道:“你想什么呢?”
“奴婢没想什么。”尔珍紧紧抿着唇。
“那就什么都别想。”淑贵妃一笑,抱着儿子欢欢喜喜地走开了。
这边一行人远离太液池,海棠宫里的香薇正好路过,她屋子里的蚊香用尽了,夏末秋初的蚊子很毒,她被咬得受不了了,才去问人要些。谁知清雅早就为她打点过,人家见了香薇都很客气,还自责没尽心把她的东西送去海棠宫。
香薇高高兴兴地回来,却看到了太液池边这一幕。也许淑贵妃本就不怕被人瞧见,才这么大大方方地在太液池边见陌生人,可是尔珍脸上的神情太奇怪了。
远在琴州,皇帝高高兴兴地抱着小公主来太后的屋子,未进门,就听见母亲在对林嬷嬷说:“虽然生了女儿也挺好的,可我不是白白在这里陪了大半年,早知道我不殷勤地跟着来了,在宫里还能有些乐子。”
项晔无奈地一笑,转进门来,只当做没听见,抱着襁褓问母亲:“这一回孙女的名字您来起,别再嫌朕不尽心了。”
不想太后却说:“生在琴州,就取琴字,她们姐妹的名字就都有来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