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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他只知道,这等情形下,自己只能哭。

他已经三十三岁,却时常哭。苦时哭,难时哭,怕时哭,慌时哭……这哭让他被许多人鄙弃、嘲笑。但不哭,也不会有几人能瞧得上他,更不会有人礼敬他。

他家已经至少穷了五六代,代代都是客户,没有一寸自家的田,只有三间草房,也年年修补年年坏。这么穷,照理不会有妇人愿意嫁,他家男丁却代代都能娶到妻。虽说娶的都又穷又丑,但毕竟是个妇人,总比那些抱着砖块当枕头、孤老到死的佃户帮工强许多。

这其中,有一个传家秘诀:示弱。

人人都好争强,他家却不怕示弱。许多如他一般穷的孤汉子,从不敢想娶妻。即便壮起胆子,去人家说亲,或被嘲,或被骂,便埋着头逃回来,再不敢起这个念。他却不怕,你骂一回,我去三回。这家不成,再换三家。每去一家,他都要哭许多回。哭得多了,他便知道何时该湿眼,何时该颤嘴皮,何时该把泪放出来,何时该号啕……

人都说哭最不济事。他却知道,自家手里只有一把馊瘪的种子,绝没有办法去讨寻一些好种子,那便只好把这些馊种子撒进田里,里头总有几颗能生出芽苗来。眼泪于他,便是馊种子。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见不得人哭,会被他哭得软了心肠,甚而觉着这般会哭的人,心一定不坏,便会把女儿嫁给他。

不但娶妻,这哭在其他地方,也让他讨得许多便宜,避开了许多险难。

最紧要的是,他并非全然假哭。从生下来,便时时处处都艰辛,极少有松活的时节。每一天的诸般苦累艰难,都足以让他大哭一场。他觉着,自己生来恐怕便是为了来这人世哭。

尤其看到自己辛苦种的地,才生出苗,便被大柳树压坏,被牛踩烂,哪里能忍住不哭。当然,他不只哭这个。

他哭,也是哭给旁边的马良和郑五七看,好教他们不要起疑,更不能让人发觉——这地是他瞒骗来的。

原先他一直佃的是别家的地。后来听人说,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为人极爽阔,佃他的田,少交一半石租,王豪从来不计较。于是,他便去求王豪。王豪却说自家的地全都佃给了别人,没有闲地。他一听,便哭了起来。

他知道,面对这等爽阔人,哭的时候,身子得微微缩抖,像是又饿又病,只剩最后一口气,却仍强撑着;眼泪得有,但不能落下来,这样才更让人动心;哭声也不能大了,会惹人烦躁,得又细又颤,像是蜘蛛费尽气力才织成一张网,却被寒风吹散,只剩最后一根细丝在风里摇颤……最难的是,哭得既要极弱,又得让王豪听到,还得传到他心底。这等哭声不能从嗓子里发出,得把声气凝成一股细线,沿着鼻窦,牵引到脑顶,而后一丝一丝,断断续续往外发出。

这功夫,他练了许多年才练成。王豪听到,果然有些恻动,重叹了口气说:“嗐!我便买块田佃给你。”

眼前这片田,便是王豪几天后买下,佃给了他,租子只收三成。

租契签好才几个月,王豪便病故了。他听到死讯,还奔到王豪家,那些仆役不让他进去哭拜,他便跪在院门前,磕着头大哭了一场。

春天他耕垦播种,到了秋天,他收了麦子,并没有去交租,等着王小槐来催。王小槐并没有来。活了三十三年,种了二十多年地,头一回,他自己种的粮,全都收到了自家的袋里。

他心里暗暗窃喜,到了十月中旬,地已起冻。他见邻田不肯让地闲着,在种冬葵。自己也跟着买了些种,将地耕了三遍,高高兴兴撒了种。葵自古便是五菜之首,这时种下,雪下保泽,开春便发芽。到三月初,叶子便能大如钱,摘了拿去县里卖,一升葵叶抵得上一升麦。可这田偏偏被踩得稀烂,而且是王小槐烧惊了牛、作下的恶。

难道王小槐其实已经察觉了?何六六不敢想,只能哭。

正哭着,又有个人也闻声赶了来,是邻田的田主庄大武。庄大武的那块田也被踩烂,且是他自家的田。何六六怕王小槐,庄大武却不怕。他见庄大武气得眼珠怒鼓、胡须急颤,忙哭着过去说:“是那个王小槐做下的。”

庄大武一听,身子颤了一下。不过,他并没有作声,只捏着拳,咬着牙,垂头在寻思什么。何六六知道庄大武心思深沉,恐怕另有计谋。

不久,王小槐就死了,冤魂却寻到何六六这里,半夜在他家门前丢了许多栗子,吓得何六六顿时哭起来。

他去见相绝陆青,泪水不由得又在眼里打起转儿来。陆青看着他,却微露出些笑,慢慢说道:“观你之相,卦属贲。心无所据,唯饰其容。以卑乞怜,因弱附强。见利必趋,逢难必逃……”他听着,虽有些慌愧,却迅即用哭脸掩住。陆青教他驱祟的那法子,他半信半疑,但为了那块田,清明他还是赶到汴京东水门外护龙桥,那顶轿子过来时,对着轿窗念出了那句话:

“仇总记,恩偏忘,又何声声诉公平?”

第五章 剥

剥,阴剥阳也,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之时也。

——欧阳修《易童子问》

庄大武望着那棵柳树横倒在田中,惊得说不出话。

他家原先只是个五等户,守着十几亩薄田穷苦度日。从他会走路起,便开始帮着爹娘做活儿,捡柴火、割猪草、拾牛粪……十一二岁,便跟着爹下田,从早到晚,那苦累,把骨髓都能熬干。即便这样,仍是穷,穷得连说话都不敢太大声,怕声气用多了,肚子更易饿。

同是一村人,有些却富得从面目到衣裳、吃食、器具、房宅,处处都闪着亮,亮得极刺眼。幼年时,庄大武最纳闷儿的是,村里那些上户人家的孩童,有时穿的并不是锦缎绫绸,和他一样是麻布,可那麻布穿在富家孩童的身上,偏就那般鲜洁细软。

他记得最清的是,有年除夕,他娘去乡里草市上,用自家织的五双草鞋换到一小坨羊脂。回来后,去后边菜窖里,揭开草垫,剪了一把新生出的韭黄,蒸了些韭饼。这韭黄是冬月最稀罕的菜,这一把拿到县里,至少值十几文钱。虽然窖里藏了有十来斤,他家一年也只敢吃这一回。每只韭饼里,只有几段韭黄。哪怕这样,韭饼上炉起蒸时,香气飘出来,飘得满院都是。庄大武咽着口水一直守在炉边,终于,娘揭开了笼盖,先夹了一只出来给他吃。那韭饼极烫,险些掉到地上。他用两只手不停倒换,紧忙先咬了一口,嘴也烫得不住吁气。可那韭饼真是香啊,香得连脑顶颅门都被穿透了一般。

他娘拣了八只韭饼,摞在粗瓷碟子里,用一块旧布包好,让他去东边邻村,送给外祖家。他一边吃着那热韭饼,一边小跑着过了短桥,穿过三槐王家的宅区。快到村东头时,手里的韭饼已经吃完。一群王家的孩童围在王豪家宅院前,两个老仆各端着个瓷盆,正在台阶上散发东西。其中一个老仆瞅见庄大武,笑着唤了他过去,也给他散了两样,一只热韭饼、一小块透亮的物事,亮晶晶、黄澄澄的。他大为意外,连谢都忘了。再看王家那些孩童,个个都穿得新崭崭、亮滑滑,他不敢停留,忙跑开了。

出了村子,他才敢吃那韭饼。一口咬下去,他不由得惊唤了一声,里头填满了韭黄,羊脂更是溢出来,流到下巴、前襟上。他历年吃过的韭饼加起来,也没有这一口畅足鲜肥。那一口,才让他真正尝到了何为富。

至于那块晶亮的物事,他从没见过,便小心揣在怀里。把韭饼送到外祖家,回去后,他拿出那块物事给娘看,娘也不认得。倒是他祖母在一旁惊叹说:“莫不是糖霜?武儿,你舔一舔,甜不甜?”他伸舌小心舔了舔,果然极甜,比他娘用麦芽熬的甜饴要甜百倍,而且还有种说不出的香气。他祖母又连声念叨:“我年轻时,去乡里一个一等户家帮工缫丝,那主家娘子赏过一块糖霜,尝了一回,甜了一辈子,至今都记得清清的呢。”他父亲也感叹说:“我见县里果子铺似乎有卖的,这一小块,怕得要三文钱。那王豪家若是散三十来块,便得百文钱了,啧啧……”他一听如此金贵,忙拿到祖母嘴边,让祖母舔。祖母舔过,又给娘和父亲。那块糖霜,一家四口轮着舔了许久才舔完。粘在他三根手指肚上的,他又舔了半晌,舔得净尽了,仍舍不得住口。

活到如今,那是他过得最甜的一个除夕。也是从那天起,他暗暗发狠,要拼力富起来。

这之前,干农活儿时,他时常嫌累怨苦。自那以后,他再不抱怨,每日勤力田事。尤其是听到一句农谚:“多虚不如少实,广种不如狭收。”他越发有了信心,将家里那十亩地务劳得极精细。

尤其是粪,寻常农田,耕作三五年,地力便尽。田多的人户能休耕轮作,他家哪里空得起。他听人说“用粪如用药”,便着力用心,在房舍旁造了一间粪屋,挖了个深池,用砖铺砌四壁和池底,又拌了石灰将缝隙填满补平,以防渗漏。池上搭起一个矮棚,遮蔽风雨,阻挡日头。凡扫除之土、柴草灰烬、糠粃落叶,全都积存在池里,用粪汁沤沃。每到播种,挖出粪土,筛细之后,和种子一起拌匀,而后才下种。苗长之后,又扬撒粪土,壅护苗根。

如此勤力精心之下,他家的田精熟肥美,地力常壮,每亩比别家至少多收五六斗。他这治田之能渐渐传开,远近那些有女儿的人家,都争着要将女儿嫁他,其中不止五等户,连三等、二等户都有。有个二等户不但不要聘资,更情愿陪嫁百亩奁田。

他却有些犯难,得了那百亩田,家计自然要轻省许多,能从五等户径直升到三等。可那富户家的女儿,来了自然受不得累、做不得活儿,自己在妻子、岳丈面前也难直起腰背。即便这些都忍下来,那富家女儿好吃好穿惯了的,若顿顿都要吃肉,牛肉一斤就得百文钱,羊肉七十文钱,便是猪肉也得二十来文钱。一天两斤猪肉,一个月至少得一贯钱,一年十来贯,两亩地便去了。若再加些鸡鱼果品,穿些绫罗绸缎,百亩地不消二十年,恐怕便荡尽了。

他算来算去,咬牙忍痛回绝了那些富户,让自己的娘细细打听,最后选了一个四等户的女儿。他家出的聘资,羊酒衣裳首饰现钱加起来约三十贯钱,将多年积蓄全部倾尽。不过女家陪嫁了五亩地,价值相当。而钱物是死的,田却能生谷生利。

那女儿果然没有选错,极勤劲强干,似乎从来不怕累,尤其善养蚕织丝。别家的妇人一年拼死只能织四十匹布帛,她却至少能织五十匹。一年到头,他家的缫车织机从没歇过。他们夫妻两个,一个勤耕,一个力织,每年除去田税粮帛和日用开支,都能剩出来几贯钱。只要凑够七八贯,他便去寻买一亩田地。苦了二十来年,置了一百多亩地,升到了三等户。

家境宽展后,每年除夕,他都让浑家蒸一大笼韭饼,韭黄要填足、羊脂要润透。另外,还必得花几十文钱,去县里买一斤糖霜,全家老小一起饱甜一回。

若是没有宦官杨戬那“括田令”,他照旧会这般年年勤力,一片片买田。盼着能让两个儿子将来就算析户,也各自至少能有百亩田,做个三等以上的门户。

他有个舅子在县里当差,“括田令”括到襄邑时,那个舅子忙先替他打探,头一轮,他家的田并没有差池,不在可括之限。可才安生了两年,县里又要再括一回,要上溯到十道以上田契。他家最早那块田,上溯到第十三道田主,似乎有些不妥。

他听了,顿时慌起来,正巧听说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在寻买田地,他忙去见王豪,将那十三亩二角地卖给了王豪,由于急着脱祸,不敢咬价,一亩才卖了七贯钱。卖了两个月后,他那舅子才来报信说,他那块田已经无碍了。

那块田他家已经传了三代,仅他自己,也已经精耕细养了三十多年,是这整个乡里最好的一片田,一亩每年能收两石八斗粮,三年便至少八贯钱。他痛悔之极,恨不得将那舅子连肉带骨活吞下去。

那块田三面相邻的田都是他家的,每天去田里,他都要望一望那块田,越望心里越疼。王豪买到那田后,转手佃给了何六六。那个好哭穷丁极懒散,他是去年十一月佃下的这田,虽说那时田里的麦子庄大武收割已毕,但农家哪有闲时,该将田锄成垄行,或是种些油菜,或是预备春麦,下了种,掩上粪,等大雪压住,春来极易生长。何六六却将那田荒撂在那里,麦秆根茬也全都不顾,连烧烧荒、积些灰粪都不愿。庄大武瞧着,就如同自家孩儿舍给了旁人,却得不着吃穿,还被凌虐丢弃。

直到今年开春,何六六才匆忙耕垦下种,活儿又干得极粗疏,那麦苗发出来参参差差、歪歪斜斜,全无章法。到秋天也只收了一石八斗。看着自家的地被糟践,庄大武暗暗觉得自己所做那桩事完全该当。

然而,那天下午,郑五七那头牛被烧着尾巴,狂跳狂哞时,他正从家里出来,要过来耘田,远远看到那棵大柳树砰地倒下,他惊得如同胸口被那大树迎面撞下。等他赶过去,看到自家的田被牛踩烂,固然心疼无比,但更让他惊怕的是那棵倒在田里的大柳树。

看到被树压死的那头牛,他才明白事情原委——那牛鼻上穿了根麻绳,绕在颈脖上,另一头则被拴在树身上。牛尾被烧着,那牛受惊狂奔,却被牛绳牵住,没能挣断,反将那棵柳树拽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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