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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无解难题

夜色黑沉,卢云双肩挑担,沿途北进。约莫过了二十来里,才一行出扬州,便见夜空彤云密布,转眼大雪将至,琼芳粉腿侧叠,稳坐面担之上,把卢云宽大的袍子披在头顶,一路裹到脚踝,全身只感暖呼呼地。她见寒风阵阵刮来,卢云身上衣衫单薄,忙道:“卢哥哥,你会冷么?”

卢云摇头道:“我长年住在水瀑里,衣衫褴褛,早已无所谓寒暑。”琼芳听得悠然神往,笑道:“真好,百病不侵,大冷天里可以打赤膊逛街,好威风呢。”卢云微微一愣:“打赤膊逛街,这样很威风么?”琼芳笑道:“当然了,北京时兴赤膊游街呢?你要不信,自管进京瞧瞧。”便是夏天盛暑,怕也没人打赤膊逛街,琼芳如此胡说八道,纯是要引大水怪回京参观了。

她偷眼看向卢云,只见这人鼻挺唇薄,凤眼沿眉上扬,双眸虽不比苏颖超灵动黑亮,却显得凛然不可犯,极具士大夫威势。琼芳含笑凝望,她见卢云一脸萧索,有意逗他开心,便道:“卢哥哥,你以前很风流吧?”卢云听了风流二字,忍不住眯起双眼,岁月蹉跎,廉颇老矣,看那嘴角下弯,眼角皱纹乍然而出,隐带愁苦之色。琼芳看入眼里,忍不住噫了一声,砸舌道:“不许装那怪模样,又老又丑!怕死人了。”她用力往卢云身上拍打,闻到他袍子上的气味,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卢哥哥,你用过烟壶吗?”鼻烟壶传自西方,内放烟草麝香,提神醒脑,乃是富贵人家日常所用,卢云穷酸出身,自是看得多,用得少,只得摇头道:“不曾。”

琼芳微笑道:“卢哥哥,让我送你一个烟壶,好不好?”卢云头也不摇,迳自道:“不好。”琼芳奇道:“为何不好?”卢铁头傲然仰天,凛然道:“无功之赐,受之有愧,卢某如何能收?”

琼芳大怒道:“好哇!那你又为何收我的金叶子!无耻!”气愤之下,竟在担子上跳了起来,好似要拆了卢云的面担。卢云见她活蹦乱跳,那面担尺许见方,如何容得她摇来晃去,只得沈声阻止:“路上颠拨,心咬了你的舌头。”

琼芳哼道:“老娘偏爱乱动,你想怎样?难不成还能点上我的穴道不成?”卢云咦了一声,心想不错,便要依言办理,琼芳见大水怪伸出魔掌,不由惊道:“哎呀!拾人牙慧,你这文抄公毫无创见,救命啊!谋财害命,谋杀债主啊!”

卢云萧索,琼芳活泼,卢云寂静,琼芳聒噪,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遇到卢云沉默无语,琼芳却总有本领逗他说话,这位姑娘口才便给,活泼好玩,倒也平添不少乐趣。

卢云孤独多年,年轻时流落四海,卖面维生,哪知偶然间捡到这只花猫,在这恼人的围炉夜里,居然也消去了无数悲苦寂寞。

笑闹间又过数里,琼芳逃过一劫后,便又无聊起来,她拿着卢云的长袍蒙头,左顾右盼,眼看大水怪专心走路,不再言语,便又道:“卢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喔,你要不要听?”

秘密不请自来,听者必然倒楣,卢云咳了一声,正要出言婉拒,琼芳笑颦如花,坐直了娇躯,靠到卢云耳边,悄声道:“我跟你说吆,我爹爹和你一样,也是个状元爷。”琼芳煞有介事,秘密却是稀松平常,她有些得意,又道:“不过他的状元可是老资格了。他是武英朝钦点的大状元。你该喊他一声世叔才是。”

紫云轩乃是知名书斋,门人每多科考功名。看琼芳如此聪明机灵,想来她的父亲定是多学多能之辈。卢云言简意赅,颔首便道:“久仰。”琼芳笑道:“你久仰我爹爹,可晓得他是谁么?”

卢云道:“他是琼大人。”琼芳的父亲自然姓琼,哪能是别的姓?莫非姓卢不成?琼芳心下不悦,喝道:“你敷衍我!你到底知不知道?”卢云闷不吭声,自管摇了摇头,琼芳不是滋味,恨恨便道:“无知之徒!我爹爹姓琼名翊,大家都叫他道甫先生,你居然敢不知道?我拆了你的烂面担!送你回乡下养猪!”

姑娘大吵大闹,大水怪掩耳疾走,好容易安静下来,又过不到半里,琼芳又伸手来摇卢云,说道:“口渴了。”卢云森然道:“少说点话,口就不渴了。”琼芳哼了一声,道:“我偏要说。”双手圈嘴,大呼曰:“还钱!还钱!”卢云禁不住吵,当下凌空探掌,收了一把白雪,反手便往她嘴里塞去,想来此举一能解渴,二能封口,可谓一箭双雕。

琼芳大声道:“我不要吃雪!不要吃雪!”

卢云长叹一声,终于驻足下来:“那你要什么?”

琼芳笑颜如花,道:“人家要热茶。”黑天白地,四下无人,哪来的茶铺?琼芳有意给他出难题,便又不住吵嚷撒娇,卢云掩耳疾走,一路奔到枯树底下,自管放落了面担。

琼芳瞧了瞧那株枯树,蹙眉道:“干什么?这是茶树么?”卢云自从面担底下取出炭盆,接了满满一壶雪,放上了炭炉,随即烧起水来。琼芳这才懂了,欢容拍手:“茶来了。”

寒天雪地,琼芳窝在卢云的袍子里,含笑看着这个男子。只见他升起了火,又从面担里取出茶罐子,便要煮起香茶。琼芳忽然惊道:“冒牌碧罗春!”

大水怪贪图便宜,居然买了假茶诓骗客人,看那茶粗制滥造,苦中带涩,可说一无是处。琼芳挥舞手脚,大闹道:“我不要西背货!我要喝茉莉香珠。”卢云一穷二白,哪来的香珠请客?也是忍无可忍,右手便朝树干挥出,喀啦一声大响,竟尔凌空坠下一截枯枝。他伸手拾起,转头望向琼芳,神色有些不善。琼芳怕他生气了,赶忙换上笑睑,陪话道:“啊!碧罗春呢?好高兴呀。”

姑娘一旦安静下来,四周便又静谧无声,天候益发冷了,琼芳最怕楚囚相对,便又想找话来说。她转了转大眼瞳,忽道:“卢哥哥,你那大胖子朋友呢?”卢云闻言一愣:“大胖子?”

琼苦笑道:“就是长安大街的那个胖子啊!”眼看卢云沉吟不语,料来定是忘记了,琼芳便自笑道:“大概十年前吧!有一天咱和爷爷一块儿搭车,经过了长安大街,见了两个大官站在街边,一个是大胖子,肚子圆滚滚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另一位公子个头高高的,生得是…生得是……”说到这儿,脸上不由微微一红,忖道:“这姓卢的已经跩得狠了,我要再夸他的形貌,这人定然飘上了天,那可怎么得了?”咳了一声,改口道:“那个公子啊……咳……我见他生得尖嘴猴腮,獐头鼠目,模样十分怕人。我怕得发了抖,赶忙来问爷爷:”爷爷啊!大街上怎么会有老鼠爬出来呢?好怕人哪。‘“她嘻嘻一笑,便朝卢云肩头拍落,道:”喂,你晓得我爷爷怎么说?“

卢云毫无接口之意,只低头煽火,八成想一拳击昏琼芳,也好图个耳根清静。琼芳见他不理不睬,忍不住哼了一声,大声道:“讨厌鬼!”卢云奇道:“讨厌鬼?你爷爷这样说?”

琼芳心下大乐,忖道:“瞧,还不是偷偷听本姑娘说话。还装呢。”她扬起了下颚,俨然道:“没错,我爷爷就是这样说。他千叮咛、万珍重,拼命跟我来说:”孙女啊孙女,千万千万心。柳侯爷家里养了四只讨厌鬼,一只比一只讨人厌。这只大老鼠姓卢名云,他就是其中最最讨厌的一只。下次你再遇上了,记得拿只大扫帚……‘“

正要将之扫死,卢云却啊了一声,转头凝视琼芳。琼芳以为他生气了,悻悻便道:“看什么看?天下姓卢名云的讨厌鬼满街都是,我又不是骂你……”正要再说,却见卢云点了点头,道:“琼姑娘,我记得那天的情景。”

琼芳没好气地道:“是么?那我当天穿什么衣衫,你说得出么?”昔年两人二度照会,相距虽有十年,琼芳那身紫衫却仍醒目耀眼,让人入眼难忘。卢云怀想往事,慨然道:“那天你和国丈坐在车上,身穿紫衫,头扎紫巾,一双眼儿聪慧明亮,十分动人。”

卢云是至诚君子,他要说十分动人,那就不会是九分动人、八分动人,而是真正的娇憨可人。琼芳听他称赞自己,直是大喜欲狂,她开心极了,立时解开发巾,自将秀发望后拢了拢,笑道:“好记性呢?连姑娘穿什么衣衫都记得,我可觑你了。”卢云嗯了一声,道:“你身做男子打扮,我当然记得。”

这话有些语病,好似琼芳穿做了女子衣衫,他便要视而不见了。琼芳本在甩动秀发,一听此言,当下急急束回头发,哼道:“死老鼠。”她梳了梳自己的头发,冷冷地道:“喂,你少跟我混,你还没说那个大胖子是谁呢。”听得此言,卢云垂眼沈目,却又不说话了。琼芳哪管老僧入定,拼命叫道:“你又不吭气了,喂!喂!喂!你聋了么?”卢云禁不住吵,只得叹了口气,依实答了:“他是韦子壮。”琼芳没听过这个名号,只喔了一声:“原来是韦大叔,他人呢?”

卢云缓下脚来,闭上双眼,嘴角隐隐牵动。

杀声震天,再次冲入耳中,天边白雪变成了滔天大火,永定河上船来帆往,一个个身影坠下水去,不住发出凄厉哭嚎……

那跪倒河畔、一剑斩裂地下的悲愤啜泣,犹在耳边悲叫……

风狂雪大,大水怪闷不吭声,要再僵下去,不免要闹鬼了。琼芳连连追问:“喂!那个韦胖哥呢?他到底去哪儿了?喂!喂!”卢云睁开双眼,静静地道:“他死了。”琼芳吓了一跳,她深怕失言,便也不敢多问了。

正想间,茶水已然煮好,卢云俯身向前,端起茶碗递给琼芳,白雪飘飘,火光熊熊,映得卢云的俊面一片光辉。看他靠到自己面前,两人相距寸许,呼吸可闻,好似四唇婉转欲接,琼芳脸上一红,急忙向后闪避了,她接过了茶,看似低头啜饮,其实目光却停在卢云的薄唇上,轻轻泯了泯唇。

眼光挪移,从卢云的薄唇转到鼻梁,慢慢又转到了眉间,忽然之间,眼光停在卢云的眉心之间,再也移不开了。

常人生得两只眼儿,这大水怪号称水神,居然真多了一只眼。她越看越是奇怪,便细目去望眉心处的那道印记。只见疤痕长约半寸,色做深红,形状狭长,位置不偏不倚,恰恰处于眉间,望来真似一只眼儿。琼芳细细打量,忽然醒悟过来,颤声道:“卢哥哥,这是刀伤么?”

卢云听得问话,却不想答,便只拿起汤碗,替自己斟了满满的热茶。天边白雪飘下,一片片飞入茶碗,蒸起了一片水云雾气,将他裹得朦朦胧胧,望不真切。琼芳偷眼再看,只见那刀疤位于眉心正中,想来事发当时必然惨烈,只要再深入数寸,必让卢哥哥脑浆迸流。琼芳心中暗暗害怕,低声便问:“卢哥哥,这到底是怎么伤的?莫非有人要杀你么?”

卢云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有些心懒,他叹了口气,仰起茶碗,目向遥远的西方,道:“琼姑娘,这不是伤,而是一个见证。”

“见证?”琼芳大奇道:“见证什么?”

卢云举起手中茶杯,遥向西方天际,轻声道:“友谊,它见证了一段友谊。”说着仰颈饮茶,好似向遥远的故人干了一杯。

两人各怀心事,默默相对,难得有了片刻的宁静。琼芳怔怔望着卢云,忽道:“卢哥哥,我想请爷爷替你恢复顶戴,好不好?”卢云原本一脸萧索,陡听此言,仍是满面讶异,反问道:“恢复顶戴?”琼芳点了点头上裹紧了卢云的长袍,柔声道:“如果你不嫌弃,我想请你到紫云轩教书,我练武遇上麻烦,也有个高人请教……等爷爷替你恢复顶戴,你又是状元爷卢大人了……”

紫云轩势力庞大,国丈更是正统三大臣之一,说来无事不能为。倘若卢云投入紫云轩,凭着他的文才武略,不出三年,必成紫云轩头牌辅佐大臣。再看他的辈分与伍都督、杨大学士相当,若要升任六部侍郎,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卢云听了这话,一无兴奋之情,二无接口之意,良久良久,他举掌挥出,扑熄了炉火,低声便道:“琼姑娘,我先跟你说了,这趟路我只能送你到北京郊外,此后你我两不相欠。”

琼芳听了这话,忍不住啊了一声,心头大感失望。眼看卢云收起了茶碗,琼芳忽然抓起一把雪,狠狠便朝他脑门扔去。卢云侧手轻挥,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那雪块竟然偏了个方位,落到身边去了。他端走琼芳的茶碗,忽道:“卢某这儿有个请求,请姑娘务必答允。好么?”

琼芳听他说得郑重,只得睁着那双星彗大眼,点了点头,却听卢云道:“请姑娘务必保守秘密,莫让外人知晓我还活着。”琼芳茫张樱曰,她千思量、万计较,却也没料到所求如此。她眨了眨那双美目,低声问道:“卢哥哥,即使……即使顾姊姊问起你的下落,我也不能说么?”

听得顾姊姊三字,卢云缓缓转过头去,道:“别说。”

琼芳状似豪爽,其实心思远比常人细腻,一见卢云的神情,便知他心中烦恼无限。眼看卢云转身过去,自将茶水泼出,琼芳心道:“这个窝果卜丝师,实在是白痴,换做是我,老早去见心上人了。哪来那么多废话顾忌?”她抓了雪块,正要朝卢云背后去扔,忽然心下一醒,这才想到顾倩兮早已嫁了。一时之间,那雪块便又放落下来。

纵使相思难了,纵使牵肠挂肚,却又能如何呢?嫁做人妇之日,便已缘尽爱灭。纵使两人能够再见,沧海桑田,人事已非,除了落得满身痛楚悲心锥,又能如何?琼芳叹了口气,多少也懂了卢云的心情。转念便想:“也难怪他不愿回京,反正十年都过了,等自己安定下来了,日后再找个机会稍信给顾姊姊,一不让人家为难,二也让她放落心里重担……那才是有情有义的好汉……”琼芳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没见过这等深情哀怨之事。她呆呆想着,竟似痴了。

写完信以后呢?从此卢顾两人各过各的,了无牵挂,就当这辈子从不相识?那……那信里该写什么呢?杨夫人你好,我成亲生子去了,日子挺好,大家有缘再见吧?

大水怪不会再成亲的,看他的模样,他会一个人住到山里。变成大山怪。可怜那一缕相思幽幽渺渺,只能寄语苍天?不知不觉间,琼芳眼眶儿竟尔红了,隐隐约约间,心里恨起了顾姊姊,恨她嫁给了别人、恨她有这样的情郎、恨她有那份缠绵铭心的刻骨恋情……

叹了口气,满腔情思忍不住转到自己身上。琼芳喃喃自语,低声呼唤:“颖超、颖超……要是有一日我也嫁给了别人,你也会这样痛不欲生么?”

不晓得,真的不晓得,因为苏颖超不是一般男子,他是一个剑士啊!

无上剑道!

身为当代剑豪,没了剑,苏颖超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在乎。为了求得更高境界,情郎连性命都可以舍去,更何况是区区的男女之情?

一代剑宗,英雄豪杰,宁大侠选对了传人。苏颖超心中那最为真切的诚挚相思,早给了腰中那柄长剑,谁也拦不了。两相比较,这卢云如此深情颓废,却又不免偏激了些。若能把这两个家伙抓来除以二,大约就可以得出一个好丈夫了。

喝过了茶,两人便又上路,时在深夜,琼芳早已睡眼惺忪,她裹着卢云的外袍,把自己包成粽子,不过走了百来尺,鼻息沉沉,便靠在卢云怀里睡了。

琼芳倦极而眠,卢云却仍一里又一里地走着,他望着琼芳漂亮的脸蛋,替她拢了拢被袍,心中微起歉疚之意。

整整十年,往事历历在目,方才给魔刀激发的伤痕犹在疼痛,那来历不明的玉玺、那同生共死的婴孩、那临下怒苍的一刀……种种疼痛深入心坎,好似在催促他早些返回北京,一探究竟……可卢云却一点也不想回去。

他之所以拒绝琼芳的好意,并非是他瞧不起紫云轩,也不单单是因为他怕见到旧日恋人,而是他有个预感,他这趟如果回去了北京,他会死在那儿。

人间人间,大雪及膝,烟尘漫天……仰望无边黑沈夜空,卢云不由轻起喟然。

善恶是非的起源究竟何在?身为大鸿儒,他必须替世人解答这个疑问。可当他看尽了人间悲苦,反而犹疑于黑白之间,更难妄断旁人的是非。白水河畔背水一战,瀑布孤岛生死煎熬,救下自己性命的都不是过去相信的好人善人,而是此生最为鄙夷的暴徒。

战火滔天,人间不再是人间,而是自己看不懂的迷雾尘烟,卢云心中一酸,他从怀中取出一条破烂手巾,珍而重之地拿到脸颊旁,轻轻摩挲。

也许……他早已不需要真实的人,在这茫茫天地里,他只要这一点儿就够了……但愿上苍垂怜,任谁都不要再拿走她……

“长一尺四乘宽一尺二,可以堆四十九只梨、六十四颗苹果……”

灶上堆起了七层苹果梨,最上头还顶了一颗蜜枣,望来好似一座宝塔。

砰地一脚踢出,望灶下一踹,泥沙飕飕而落,果子塔却闻风不动,毫无倒塌迹象。陈得福仰天豪笑,登时搬来一张大木椅,喀喳一声亮响,狠命咬了一口大红苹果,得意洋洋地赏玩他的成名作,枣梨七苹塔。

陈得福,成不了高手得了福。他的地盘左边有灶锅、右边有碗盆,面前有座七层高的果子塔。说来荒唐,他也是一个剑客,只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日日都在厨房打滚。

成不了剑神成灶神,陈得福每日在地盘当火头,身边倒有一帮童可以喝骂欺侮,日子也算威风。只是每日烧饭煮菜、洗手作羹汤之后,一到晚间睡觉之时,他就会梦到恩师宁不凡。

宁不凡生平少收徒,除了苏颖超这个关门徒弟,另还有个烧茶摇蒲扇的童子陈得福。

这是宁不凡退隐前一年,亲自挑来当关门弟子的。别说得福自己纳闷,便连满山的师叔伯也是心存不解,不知掌门有了颖超这般的天才做徒弟,又何必再收个傻瓜当弟子?当然照着算盘老怪的说法,那是为了玉清观大伙儿的生计,请长工太耗银两了,便请陈得福这傻童过来挑水吧。

喵……陈得福握紧了拳头,喉头发出了吼声。可怜他心下虽恨,却因门规所致,平日少说粗话,便只落得学了一声猫叫,聊表恨意。

华山双怪为老不尊,陈得福当然不信他们的鬼话,他宁可相信自己也有一些不凡才能,所以才给师父列入门墙。至于自己的武功为何差之透顶,不消说,定是被华山双怪暗暗下毒所致。

发闷的除夕上午,下午便要去紫云轩围炉吃饭,领几个国丈赏下的红包。满山门人闲来无事,各自闲混逛街,消磨时光。若在往年,诸人兴高采烈,自是张灯结彩,只是今不如昨,一来国丈年老生病,二来琼阁主与傅师叔南下贵州,连颖超师兄也变得有些古怪,镇日躲在房里不出来,真不知这顿年夜饭还吃是不吃?

本以为魁星战五关大获全胜,今回过年必然热闹,岂料竟会如此冷清?

管他的……长得不称头,个子也不壮,里里外外一无是处,还是堆果子吧。陈得福打了个哈欠,趴桌打盹,只见锅碗旁放了本书,外观古旧残缺,不知是谁的东西,居然扔到后厨了。

懒懒伸手翻了翻,只见内页四色套版,红黄蓝绿,望来好似什么秘笈……

春宫秘笈?陈得福眼中发光,再次喵喵叫了起来。

什么样的书需要四色套版,想当然尔,必是血肉模糊的东西。颜如玉有血有肉,有颦有笑,遇上武松的英雄气魄,有胆有谋,两人大战三百合之后,难免血肉模糊。想起华山双怪床头的那本“宝钗斗恶龙”,陈得福脑门充血,急急抓起册子来瞧。

书皮上有一行字,字迹有些模糊,陈得福嘻嘻一笑,心道:“传阅得烂了,写得一定好。”他凝望书皮的那行字,勉力读道:“智……智……智剑平……平……”

智剑平八方!陈得福全身震动,揉了揉眼,定睛再瞧,终于看到书皮上横写的古拙大字,曰:“三达剑谱”!

是谁把剑谱搁在后厨的?陈得福跳了起来,他东喵喵、西汪汪,但见厨房里冬阳照地,四下无人,也无长老答应自己,委实找不出头绪。他满心纳闷,便又颤巍巍地去瞧第二行字,果见“智剑平八方”之下还有两行字,却是:“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

处世以智,修心以仁,立身以勇,具备智仁勇三大德的人,便怀圣者之心。世上三达俱全之人,得福从来只认得一个,那便是高山仰止的师尊宁不凡。传闻他十二岁破解“鹤舞七星步”、十八岁习成智仁双剑,三十岁悟出勇剑,至他四十二岁功成退隐之前,师尊连败剑王、剑神、武林正邪诸大派首脑,连现今朝廷最为有名的“龙手都督”定远爵爷,也曾败在他手底。

大八百战未尝一役锻羽。不凡当真是不凡。陈得福怀想前掌门的得意事迹,一时又是感佩,又是羡慕,他望着手中的三达剑谱,赶忙把油腻擦到屁股上,忖道:“老天保佑,今日换我喵喵大发神威了。”

正要翻开书页,忽然想起一事,不免有些犹豫。

真正的秘笈不怕人翻,更不怕人来练。三达剑开诚布公,不禁门下观看,但前掌门曾定下一条规矩,任何人来瞧剑谱之前,都得找门中一位长老同来参阅,严禁私自盗读。

为什么要订下这个规矩呢?据赵五爷爷说,过去为了练成三达剑,华山几个祖师爷废寝忘食,有的越练武功越差,有的练得痴呆疯狂,耽误了一生幸福。想起门里有一位“梦翔师叔”,明明英俊挺拔的一个人,却发誓终身不娶,一个人留起了长长的胡须,独居飞来峰,谁都不见。听说便是给三达剑谱害的。

望着满是神秘的古谱,陈得福不免烦恼起来。

该不该看呢?错过了今天,来日如要找长老齐来观看,毋庸置疑,脑袋上一定先被肥秤怪狠狠一打,然后会听到算盘怪的哈哈大笑,最后一定气得自己掩面逃走。两个老怪总是欺侮自己、可若要找温文尔雅的傅师叔,他必然叫自己再等几年。

该不该呢?万一给人抓到事,成了痴呆事大。陈得福心痒难搔,偏又烦闷无已,忽然想到华山双怪讥嘲的眼神,心中便忖:“可恶!反正我的武功烂得无救了,便以毒攻毒,也没啥坏处。”打定了主意,便不再多想什么。自知时光有限,赶忙抓紧时机,从头到尾先行乱翻一遍,以示够本。

数过了,三达秘笈一共九十九页,书皮厚旧,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陈得福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合十,祝祷道:“祖师爷保佑,得福等一下如果发疯了,请你务必显灵阻止。”

对著书本拜了三拜,想要运起真气提神,丹田里却是空荡荡一片,他叹了口气,只得挤了个响屁出来,这才翻开书皮,朝第一页剑谱望去。

凝神去望第一页剑法,吃惊之下,不觉又放了一个响屁。

这剑谱确实邪门,寻常的秘笈一定画了练功人形,不然便是经脉穴道图,这纸页上一无人形、二无图像,甚至连文字也没有。只见一条又一条红线绿线,密密麻麻,不知是什么鬼画符。陈得福喃喃自语,仔细瞧着那几条怪线,忽然见到右角写着细细的字儿,他赶忙去读,低声道:“灵泉剑法……”

陈得福醒觉过来:“灵泉”便是华山第九代弟子的武术根基。父老都说:“形若泉石,意如泉涌。”他曾见几位师叔使出一次,果然不动时像是木头人,动起来又似鬼上身,当真吓人。

陈得福年岁虽幼,却也听赵五爷爷提过,华山剑法异军突起,全是靠着前代掌门师尊领悟诀窍,自此声势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在“天下第一”的启蒙下,九代弟子如数起练“三达”,脱胎换骨之后,武功便与八代门人大相迳庭。

八代弟子便是赵老五这一辈,糟老头们要不悟性太差,要不年纪太老,纵使得了指引,还是迟迟体悟不了三达奥秘,只能依着“明静心算”四字真诀,各练一些“三达”外的老套,什么“大算盘功”、“神秤棒打黑蜈蚣”,多是不管用的陈腔滥调,现下陈得福练的那套“铁扫帚功”,自也是相仿之物。

陈得福自己是十代弟子,还只能学着跳“鹤舞七星步”,平日拿着扫帚追着猫狗猛打,自己看了都觉得可怜。他叹了几口气,便想偷学“灵泉剑法”,可转念想起这东西是九代门人的武功根基,心里又有些害怕。万一自己成了另一个“梦翔师叔”,那可不得了。

飞来峰顶空荡荡,陈得福可不想过去修道,哀叹了几声,便悻悻翻到下一页。

第二页也还是线,纸面上全是线,绿黄红黑,四色线一条一条直挺挺,让人不解。陈得福懒得理会奥妙,迳自瞄到右下角,果然又见到二个字,见是“北峰”。他啊了一声,心道:“北峰剑法,这是吕师伯的武功。”

吕应裳,字若林,他是九代弟子中入门最早的,按资排辈,正是不凡师尊的大师兄。

吕师伯年近六十,现在开封当官,算是琼国丈的臣子,平日见不到,只有过年围炉时才会见面。想起了吕师伯的红包,陈得福不由嘻嘻一笑,便又望下翻看,来到第三页,纸面上仍是线,称作“松纹”,再望下读,名为“过桥”,转望下,第五页则是一个大三角形,称作“五心”……

灵泉剑、北峰剑,五心剑,那智剑平八方在哪儿呢?堪堪翻到第十三页,陈得福啊了一声,低声道:“飞红遁影!这是傅师叔的护身武功!”

傅元影,号雨枫,华山九代门人武功次强者。当年不凡师尊特意请他回山,让傅师叔辅佐颖超师兄接位,难怪他的武功那么厉害,原来他的剑法练到了十三页。

陈得福曾听赵五爷爷提过,傅师叔号称料敌十三步,武功虽不能与不凡师尊相提并论,却也异常神妙。寻常高手若要与他对招,无论使什么招式,前十三招一定不能重复,否则傅师叔便要忽起飞红,一剑得胜。这就是“飞红遁影”的由来。

若林先生稳重、雨枫先生飘逸、梦翔先生狂放,九代门人掌握三达诀窍,武功大进,便也出了不少名家。可无论是傅元影还是吕应裳,一旦与宁不凡相比,他们都还远远构不上边,照着赵五爷爷的话说,他赵老五的资质是“第二流中的第一流”,傅师叔则是“第一流中的第二流”,而那“超一流中的超一流”,唯有不凡师尊。当然“不入流中的不入流”,就是华山双怪。

受限资质的人,便只能萧规曹随,修练不凡师尊补注出来的心法,绝无可能追本溯源,更不可能成为华山的中兴之主。资质,资质,多么残忍的两个字,这就是各人的造化。

华山门规写得明白,年过三十五的弟子,留在玉清观的只能有三种人。第一种是本山天资最高的剑客,如宁不凡、苏颖超,因为他们的资质无止无尽,所以永无“艺成”之日,因而不准“下山”。第二种则是本山最能干的人,他们辅佐掌门,安内攘外,指引后进,便如赵老五、傅元影都属此类。是以需要他们留山帮办。第三种则是华山双怪之流的人物,这些人下山后若不给人砍死,便要闯下滔天大祸,为免羞辱本门,是以劝他们安住本山,担任长老一职。

想到此节,陈得福忽然怔怔发呆。自己呢?再过十年,自己也要三十五岁了,届时何去何从,可得想清楚。他可以学双怪留在山上,也可以学师叔伯离开本门,到江湖上闯荡事业。

凭他么?拿着铁扫帚乱挥乱打,那不是玩命么?陈得福哈哈笑了,眼中却带着几分无奈。

算了,人物如他,时候到了便回家种田,老家世居浙闽,五个兄弟都分了田地,挖土种地,养猫养狗,年少时总算曾是华山的一员,以后和儿子说起往事,也有几分磊落豪气。

武林就是这样,天资所定,由不得人。硬要强出头、不服老天的安排,飞来峰上的“梦翔师叔”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想起“梦翔师叔”的泪水,陈得福忽然意兴阑珊了,他趴倒桌上,下巴懒懒地抵住桌面,随手把三达剑谱立在面前,迳自翻到第十四页。

前十三页各自开展了一套剑法:“灵泉”、“北峰”、“松纹”、“三清”、“五心”等等,一众师叔伯仗此行走江湖,果然胜多败少,大有门道。只是这些剑法无论如何高明,都还只是尘间之剑,自第十四页之后,才是属于宁不凡、苏颖超这对师徒的兜率天。

没有偷学的意思,陈得福明白自己的资质,他只是没用的喵喵,他只想看一看“智剑”长什么模样,将来或可对着儿子老婆胡说八道一通。没准打蚊子、追蟑螂时还能派上用场。

翻到了十四页,没了震天价响的剑法大名,只有乱七八糟的几根怪线,望来黑压压一片。陈得福打了个大哈欠,便朝十五页望去。

睡眼惺忪间,只见第十五页变成一个大四方,中间还有两个圆眼睛,一点也不像智剑。睡魔袭来,陈得福越翻越怏,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一路掀到第九十八页,除了大方块,三角五角,全没“智剑”两个字。陈得福困得狠了,正要把剑谱阖起,忽然想起还有一页没瞧,便直接从书后翻开,迳朝第九十九页瞧去。

第九十九页也是最后一页,陈得福蹙眉来瞄,霎时见到了一个大鸭蛋。

大大的鸭蛋画得很圆,上头还有一行字,写道:“化方为圆,化圆为方,仁者之风也。”

“仁者?”陈得福跳了起来,喃喃地道:“这是仁剑震音扬!”

没看到智剑,却看到仁剑,这是怎么回事呢?陈得福思索半晌,俄顷之间,便已懂了道理。

为何雨枫师叔可以十三步制敌,为何找不到智剑两个字,原来前面九十八页的图线总和,就是“智剑平八方”,只要能悉数破解,大彻大悟,总合出来的心法才是“智剑”

“颖超师兄……”陈得福擦抹冷汗,喃喃地道:“你实在太行了!”

继宁不凡之后,有人连续破解九十八张图页,完成了“智剑平八方”,那便是现任掌门苏颖超。本以为傅师叔和掌门武功只在伯仲之间,现下看来,两人一个拿了九十八分,一个拿了十三分,单以剑法悟性来论,二人孰高孰低,当真一目了然。

颖超师兄拿了九十八分,他还差了一分,那便是最后一页的“仁剑”了。

轰动天下的武学禁界:“仁剑震音扬”,九十九幅图绘之中,智剑占了九十八页,仁剑威名如此之盛,却只有区区一幅,足见这幅图的要紧。

可这算是什么呢?大饼、大鸭蛋、大乌龟,不管怎么称呼它,总之这玩意儿就是一个大圈圈,正正绘在纸页上。陈得福满面迷惑,他不懂天隐道人在想什么?也许他那天吃月饼、看月亮,所以胡乱临摹一个大鸭蛋下来?可不凡师尊写的“化方为圆”又是什么意思?这和“仁”字又有啥干系?

懒得多想了,反正自己也练不成。陈得福看着纸上的大饼,肚子忽然饿了,当下从橱柜里取出真正的大饼。倚在厨门旁大嚼起来。

冬阳普照,风和日丽,昨夜下了大雪,后院已成一片银白。陈得福三两口吃完大饼,便想入院堆雪人,他兴冲冲来到院中,还没来得起抓起白雪,便见雪地上有个痕迹,低头去望,却有人画了个圆圈圈。

径约一尺的圈圈儿,画得挺圆,好似三达剑谱里的大饼走下地来,躺在雪地上睡了,陈得福满心疑窦,喃喃自语:“谁这般无聊啊!居然在这儿画大饼?”

迷蒙之中,沿院走去,只见一个大饼、两个大饼、三个大饼……后院的雪地上全是大饼……一个个呼朋引伴,排列阵式,似成了大饼军团。转眼再看,地下一个方块、两个方块、三个方块,竟然又有一队方块军团,似乎要来个方圆大战。陈得福心下一惊:“好子,梦翔师叔回来了么?”

想起疯子行径诡异,心中不由怕了起来,走过满地怪图,来到一处树下,惊见树旁也画了个大圆饼,十尺来长,圆饼中间有个大方块,大方块里有个圆圈,圆圈里躺了一个人,手上抱了一柄长剑。陈得福大惊道:“梦翔师叔?你飞来疯了?”

正要走将过去,猛见那人坐了起来,睁眼望着自己。陈得福尖叫一声,正要向后逃开,忽见那人生了一双猫儿大眼,形貌英俊,陈得福惊道:“掌门人?是你么?”

面前坐的人正是苏颖超,他面容憔悴,颏下生满短须,竟似在雪地里睡了一夜。

却说三达剑谱怎会在后厨里?原来掌门成了大饼王,整夜都在画大饼。眼看师弟一脸惊诧,苏颖超也没多做解释,只是背靠大树,伸手抚面,低声道:“傅师叔回来了么?”

陈得福喃喃地道:“还……还没……”

苏颖超默默无语,自行抄起了长剑,又在地下画了个大方块。陈得福见他举止有异,不由惊道:“掌门人?你……你到底在干啥?”苏颖超目望满地大饼,幽幽地道:“我要画方为圆。”

圆者恒圆,方者恒方,却不知怎么个画法?陈得福满面诧异,慌道:“掌门人,你……你还好么?”苏颖超叹了口气,他手指地下方块,幽幽地道:“我要画出一个圆,和这方块一样大。没化出来前,我没法安睡。”陈得福干笑道:“这很难吗?”

苏颖超拿起手中长剑,默默地道:“不许用尺,不许用斗,只能用这柄剑,你说难不难?”

陈得福哪知难还是不难,还待要问,忽听后厨传来脚步声,一人喊道:“颖超!你在哪儿啊!国丈差人找你哪!”一名老者从厨门转了过来,正是赵老五,陈得福正要答话,忽见苏颖超拔出长剑,便望自己脖子上抹去。陈得福大惊失色,尖叫道:“掌门!别做傻事啊!”

话声才过,苏颖超手中寒锋微动,转朝下颚而去,剑刀轻柔,所过之处,胡须一根根落了下来。赵老五也是一身冷汗,便望陈得福脑门敲了一记,摇头道:“胡喊乱叫,没死也给你吓死。”

陈得福干笑道:“对不住……我只是……只是以为……”说话间,苏颖超整理了仪容,便与赵老五低声说了几句,他走入后厨,取起三达剑谱,便率先离去了。眼看赵老五也要离开,陈得福赶忙拉住了他,问道:“五爷爷,什么是化方为圆啊?”

赵老五奇道:“什么画方为圆?”陈得福忙道:“就是把方块画成圆圈圈啊。”赵老五哈哈大笑,道:“这个啊!那还不容易么?”说着随手从厨门旁拿起一只圆木桶,套到陈得福的方脑袋上,笑道:“瞧,这不就化方为圆了么?”

眼看长老扬长离去,陈得福只得干笑两声,摸了摸头上的水桶,兀自呆呆傻傻。

琼芳闹了一夜,到得后来体力不支,已是呼呼大睡。睡梦中卢云好似停了下来,浑浑噩噩间,待得睁眼之时,却已在第二日正午了。

琼芳见自己睡在稻草堆里,身上盖着暖被,却不见了卢云。她慌张爬起,四下去看,却见自己身处一座破庙,非但那大水怪踪影全失,连那面担子也消失不见。

卢云失信远遁,还是把自己舍下来了。琼苦心下气苦,泪水扑飕飕地流了下来。哭道:“大胆狂徒!还我钱来!”她急急穿着了鞋袜,直冲庙门。

正要张嘴呼唤,忽见庙门旁搁了个面担,一名男子安安静静地蹲地煽火,正是那卢大老板。琼芳擦抹了泪水,破涕为笑,心道:“吓死人了。下回睡觉得要绑他起来,免得再次逃走。”至于卢云神功盖世,是否会自行断绳逃亡,那也不及深思了。

时在除夕午后,连绵大雪早已止歇,正午天气放晴,阳光普照,路上积雪销融,其势甚快,琼芳神清气爽,走了过去,却见摊前凳子空荡荡地,不见一个客人过来吃面。转看远处街道,街上行人来往,颇见喧闹热闹。

满街人潮里,偏只这处面摊安安静静,不见半个客人。炉火早已升起,水也沸滚了,面摊香喷喷,一切却坏在这个老板。那老学究望街边一蹲,全镇的热闹全消褪了,百年古尸煮面端碗,跳尸也似的送往迎来,客人又不是买棺材,谁还吃得下东西?

叫卖叫卖,不叫怎能卖?买笑买笑,不笑谁来买?琼芳看得暗暗摇头,她撇了卢云一眼,叹道:“卢大哥啊!你的生意烂得怕人,看来你的面肯定难吃。”正说得高兴,忽见卢云沈目不语,似有不悦之色,琼芳忙吐了吐舌头,趴到了卢云背上,腻声道:“对不住嘛,跟你闹着玩的,快别生气了。”

琼芳甜梦方酣,尚未梳理衣装,一头秀发散垂双肩,望来极为慵懒。一旦趴在卢云背后,秀发便即垂落,尽数洒在卢云脸上,那柔软胸脯更贴上了背,分毫不懂瓜李嫌疑。

卢云吃了一惊,身子向前倾俯,左手轻轻一摆,已将琼芳转上了竹凳。道:“坐下,我煮面给你吃。”琼芳笑吟吟地坐下,随手扎上了头发,拢做了一个髻,笑问道:“喂,我们人在哪儿啊?”卢云添炭送炉,淡淡地道:“淮安。”琼芳暗暗惊奇,想不到卢云肩挑面担,另又负了一人的份量,脚力依然雄健,竟能夜行百里。看他脚程如此神速,元宵前必能抵达京城。

正想间,忽见远处地下插了只筷子,好似是卢云之物。眼看大水怪忙着煮面,琼芳便兴冲冲起身去看,来到近处,只见筷子插于青石板上,深入数寸,石板旁还写了有字,看那石板硬如铁石,却能刻得有字,料来必是卢云所为。

琼芳低头去看文字,只见字形狭长、体态飞动,赫然便是篆书体。篆体专以石刻碑文,近人甚少书写,琼芳毕竟出身书香门第,仍得辨认,她怔怔看了半晌,不由低声惊忖:“恨?”

远处卢云正在煮面,看他背影平静,却也瞧不出是否真有恨意,转目再望地下,另又见了篆连书,依序读去,连同先前的恨字,共计是“恨怨悲苦憎怒嗔”等七字。工整中不见顿点转折,深得篆体“侧勒掠啄”之意。再看七字旁另又有一行字,却是“仁爱慈孝耻义廉”。字体扁方横势,古拙藏锋,却是七字古隶。

隶书源于秦代,于东汉达于极盛,琼芳幼年临摹过“张景碑”、“史晨碑”,自知隶字仿古,笔势难以触及,她见那个“仁”字满是压抑,上下极紧,左右宽舒,似给老天爷一脚踩得平了,悲郁中却又自成坦荡格局。她满心好奇,当下起身来看,只见庙旁地下写满了文字,她喃喃读道:“是故恨人所以得仁,无爱者必不怨,不慈者必无悲,孝而有苦,憎后耻来、义自怒生……”

一字一字慢慢读着,只见笔画越来越快,渐渐由丧而乱、入为章草、转化行草,而后疯狂凄厉,最终以狂草之态扑天盖地而来。琼芳眼花撩乱,只能勉力辨认……

“夹天地七大苦,破人情七大碍,遂舍善恶之心,得称……”

最终正书二字楷书,琼芳目望地下,掩嘴惊叫:“剑神?”

正发呆间,卢云也煮好了面,听他唤道:“琼姑娘,过来吃面了。”老爹喊吃面,琼芳赶忙答应一声,便急急溜回凳子上,手拿两只筷子,自在那儿击打为戏。

卢云端来大面,看那碗大如盆,热气飘来,当真洗脸也够用了,琼芳心悬石板上的怪字,却又不敢直截了当出口来问,当下樱口一张,稀哩呼噜地吃了起来。预备一会儿再来探询。

卢云见她吃得香甜,便在她身边坐下,问道:“好吃么?”琼芳见他满面关切,想来颇为在意客人口碑,心中便想:“我要说难吃,他一定半天不理我,可要说好吃,他说不定又端来一碗,那可要吐了。说不得,给他找些麻烦吧。”当即蹙眉叹自心,低诉道:“你的面真好,算得是天下第四。”果然卢云微微一奇,忙道:“第四?”

琼芳胡扯道:“我细细考究过,北京城里有三家面馆比你好吃,那个汤头啊!啧啧啧……唉。”她不会做菜,自不知该如何描绘滋味,便以啧声混过,想来一啧胜万语,卢云必会相信。

啧了半天,卢云却只目望自己,一动不动。好似在等着洗碗,琼芳见那碗面汤水满满,自己却吃得肚中发胀,她愁眉苦脸地嚼着面,忽见路边走来一只野犬,也是无精打采的模样,琼芳霎时放落筷子,手指庙顶,大惊道:“黑衣人!”

卢云心下一凛,不及言语,双足一点,便已飞上庙顶,身法确是高绝。琼芳赶忙唤来狗,自将整碗面端了过去。过不多时,卢云缓步走回,问道:“琼姑娘,你方才真见到黑衣人了?”琼芳从路边站起,手上捧着空碗,纳闷道:“什么黑衣人啊?”卢云蹙眉无言,料来自己瀑布住久了,多少会见到幻觉。只得点了点头。他撇眼过去,却又见摊边趴着一只野狗,正自懒洋洋地举爪扒搔,却不知是何时过来的。也不多问。

眼见卢云接过了碗,蹲地就洗。琼芳有意探问方才见过的字迹,便也蹲到卢云身边,手提一只木筷,娇声道:“卢哥哥,咱俩来写春联玩儿,好么?”春联起源桃符,初意辟邪,后世逢得过年,百姓必以红纸写上吉祥话,以之贺岁,看卢云状元出身,必是个中高手。她不待卢云答应,提起筷子,迳就残雪写了字,见是“五福临门”。她把筷子交给了卢云,含笑道:“换你了。”

卢云摇头道:“不写了,看你玩吧。”琼芳啐道:“不要,那不好玩,你一定得写。”说着硬将筷子塞到卢云手上,执意要他来写。

卢云微微沉吟,自语道:“出水瀑还没画过图,练一练吧。”说着反手拿起木筷,右手拇指压住筷身,食指微勾,掌心顶撑,竟似拿起了笔杆,跟着插筷入地,转眼拉出一条笔直长线。

琼芳大为惊讶,低头茫望,只见卢云左手横比,右手拉住木筷,瞬间转过直角,又切出了一条横线。须臾之间,四条直线画出,坚硬泥土现出一个正四方形,直角端正无匹,长宽各达一尺,毫厘无差,常人便算事前以墨斗丈量,怕也画不到这等端正。

琼芳一脸迷惑!蹙眉道:“卢哥哥,这……这算是什么?”卢云淡然道:“这是我练功的法门,以前在水瀑每日都要画。”琼芳惊道:“画图练功?这是什么功啊?”卢云道:“这是对付大水瀑的功夫。”他见琼芳一脸不解,便解释道:“我在荒岛两年,每逢大水瀑冲刷过来,我便得苦苦挣扎,后来为了解救白龙的性命,更给大水冲下瀑布,说来很是凄惨。”琼芳待过水瀑几个时辰,便已吓得花容失色,听卢云提起往事,自是叹了口气。

卢云又道:“我侥幸落到水洞以后,每日看着瀑布水帘,始终给困着不能走,心里越想越不服气,便想伺机对大水瀑报仇。”琼芳惊道:“报仇?”卢云点了点头,说道:“我想打败白水大瀑,有朝一日能凭着自己的双手双脚,爬上瀑顶,涉水而过。”

琼芳呆住了,她曾亲受水瀑冲刷之力,自知水崩之勇,天地无人可挡,不由慌道:“你……你在说笑么?”卢云叹道:“一身无寄之人,还能说什么笑呢?”他望着地下的正四方,又道:“那时我思来想去,自知自己习练内功太早,又因当年执意模仿道家武学,染回了一身匠气。虽说武功有了形状,却也从此无救。便像方才那个正四方,滚不动、磨不平,日后永远成不了大家。”

琼芳出身武学世家,自也听闻过此类学问,好似说越是天才之人,越不能太早习练上乘武学,以免悟心受限,来日有害无益。她呆了半晌,喃喃又问:“后来呢?你怎么办?”卢云道:“三十二岁那年,我捡到了剑神古谱,从此武功大进,只是我执迷于恨之剑,却又掉入另一个坑里。”

琼芳大感惊讶,她生平虽未见过昆仑剑神,却也晓得此人曾与宁不凡激战千招,剑法极为了得,岂料卢云竟还觉得不足?忙道:“卢哥哥,你觉得那个卓……卓什么的不厉害么?”卢云摇头道:“那倒不是,卓凌昭的武功心法自然是高的,只是他的武学有个大缺憾,他太强了。”琼芳惊道:“强不是挺好么?那有什么不对了?”

卢云摇头道:“卓凌昭再强,却也强不过白水大瀑,若非如此,当年我以剑神心法涉水自救,也不会给冲走了。”耳边响起白龙的哭声,琼芳回思他的说话,自是频频点头。卢云眼望地下的图画,幽幽又道:“琼姑娘,卢某之所以会落到家破人亡的田地,全是因为我这幅牛脾气……我这人无论遇上什么困难,全都要正面干上,绝不拐弯。可人生道路多艰险,翻不过的高山,所在多有……所以我坠入水洞之后,便想找出一个法子,让我这种人日后可以活下去……”

想起了倔强的父亲,琼芳心生怜悯,含泪道:“卢哥哥,你找到了么?”卢云指着地下的正四方,露出难得的微笑,说道:“琼姑娘,我要以圆应世。”琼芳呆呆反问:“圆?”

卢云凛然道:“圆!就是圆,唯独圆融,我才能面对人生艰险,才能走出白水大瀑。

瞧、你瞧……“他提起筷子,在地下画了几笔,不旋踵,泥士尘雪翻来覆去,地下现出个图样,但见长短不差分毫、菱角全数一致,却是个正五边形。琼芳喃喃地道:”这是正五边……不是圆啊……“

卢云竖指唇边,示意噤声,又从水桶里取出一只筷子,左右比对角度!便又就地画了起来,这回却画了个正六边。琼芳呆呆看着,只见卢云跳过了七边,直接画了八边,之后跳过九边,却又画了正十边,图样精细繁密,望来全是正边形状。

眼看卢云画得如痴如狂,颇有疯态,琼芳心头发毛,忙道:“卢哥哥,你……你到底要做什么?”卢云并不理睬,反而趴倒在地,专注作图。这会儿画得却是极慢极缓,取角画线之际,慎重非常,琼芳见了他的郑重神态,自知他在做一门大学问,一时不敢阻拦,只得静静旁观。

过得半晌,卢云舒出一口长气,终于爬起身来,琼芳凑头来看,惊见地下多出了一幅怪图,形边繁复,望来似圆非圆,却又有些菱角。她满心纳闷,喃喃问道:“这是圆么?”卢云摇头道:“你数一数,它一共有几边?”

琼芳低头计数,一五一十地算着,茫然便道:“十七边?”卢云微笑道:“正是十七。我在水帘洞里耗费无数心力,终于体悟天之正道,也造出了这个正十七。凭着这个东西,只要让我回到荒岛,无论水势多么急促,我都能涉水而过。”

琼芳呆住了,没料到拳脚武功可以与图画有关?她不明究理,也不知从何问起,只得喃喃自语:“这样啊……那……那你为何是画十七……怎么不画十八、十九……是不是你……你不会画啊?”她自知说得太过轻蔑,就怕惹得卢云发火,赶忙低下头去,咳声遮掩。

卢云却也没生气,颔首便道:“你说得没错。我解不出正七、正九、正十一、正十三这些正边图,我后来思索了两年,方才懂了一个道理。若要不凭尺规,空手造图,须得遵循一个通则。”他怕琼芳失却耐性,忙在地下写个“三”、又写个“五”,解释道:“正三边可以画、正五也可以画。等到我画出正十七之后,也发觉了一个顺序,瞧,三减一是二,五减一是四,十七减一是十六……你瞧出道理了么?”琼芳茫然道:“什么跟什么啊?”

卢云道:“三减一是二,五减一是二乘二,十七减一是二乘二再来二乘二,一个二、两个二、四个二、八个二、十六个二,所有这些乘数加上一,得到的数字都有一个性儿,这些数字除了自己以外,天地没一个数儿能除尽他们……”琼芳听得全身发痒:“卢哥哥,你到底要做什么?”

卢云给她一吼,不由吃了一惊,忙道:“我……我要画圆……”琼芳尖叫一声,随手在地下画了个大鸭蛋,大声道:“这不就是圆么?”卢云摇手道:“不对,不对,你那个不够圆,你的圆心偏差了。”琼芳见他疯疯癫癫,忍不住尖叫起来。卢云赶忙解释:“要想徒手画出正圆,那可不是容易事,我在水洞里画个几万个圆,只因手腕摇晃,差之毫厘,失以千里,全都不够圆。所以我另辟蹊径,盼能三边造五边,五边造十七边,一路拟近,好来画出方中带圆的东西。”

琼芳终于懂了,不由惊道:“方中带圆?”

卢云嘘了一口长气,颔首道:“我心中的完满不是正圆,而是方中带圆,人生峰回路转,有如沧海一舟,只能以圆融应接狂涛巨浪,可外力一指稍加,水浪打来,圆心顿失,如此得来的往往已非圆融,而是毫无分寸的圆滑了。”琼芳听不大懂,愕然便道:“所……所以呢?”

卢云道:“若要对付白水大瀑的猛力,便得找出通则,一个二、两个二、四个二、八个二,十六个二、三十二个二……这些数字加一,所得之数都可以赤手造图,三边、五边、十七边、二百五十七边、六万五千五百三十七边……我从四方起家,中心不摇,越来越接近正圆……也渐渐接得住大水瀑的天神水力……你瞧、你瞧……”正要举掌示范,忽听一声哽咽啜泣,卢云转头去望,只见琼芳鼻头湿红,眼中扑飕飕地滚下泪来,卢云讶道:“你……你怎么了?不替我高兴么?”

琼芳擦拭泪水,强笑道:“高兴,我当然替你高兴。”

光阴似箭,逝水年华,十年岁月匆匆流逝,非只柳门的几位早成大人物,连琼芳也由无知少女出落成动人美女,天地巨轮无情转动,人人都离开了,却只有卢哥哥留在原地,独个人紧抱这些莫名其妙的无用之用,却要琼芳如何不替他哭?如何不为他难过?

眼看琼芳毫无兴趣,卢云只是颓头丧气,一脚抹去了地下怪图,想来找不到知音之故。琼芳安慰道:“卢哥哥,先别画图了。今晚是除夕,不如我去买些酒菜回来,咱俩喝个几杯。”卢云古怪毛病最多,说不定听得喝酒,又有唠叨废话要说,琼芳不待答应,便也不多说,只匆匆奔向大街,先前摊边那条野大给她喂了一顿,竟似找到了亲娘,居然一路跟她跑了。

来到了街上,只见淮安镇颇为热闹,倒也不缺饭馆酒肆。不过奔过一条街,便已瞧见一间酒铺,她奔入店里,正要找店家勺酒做菜,忽听一人叹道:“雨枫啊!今夜可是除夕,咱们还要赶路么?”琼芳听这乡音浓重,大惊之下,急忙躲到店外,偷眼去望。

只见店中一名老头儿举杯饮酒,看这人马脸瘦长,手提金算盘,正是算盘怪来了。同桌另坐了一名中年男子,此人形貌清雅,颏下二尺美髯,正是天下第一高手的师弟傅元影,再看一旁有个胖子低头猛吃,却不是肥秤怪是谁?

琼芳心下惊诧,没想他们全都离开扬州了。转望店内一角,却见漠北宗师哲尔丹、祝康、宋通明等人都在饮食,诸人风尘仆仆,好似一夜没睡。只是看了几眼,却没见到娟儿,不知去了哪儿。

正望间,听得傅元影道:“我瞧怀安是找不到少阁主了,一会儿我过去衙门,请官差帮个忙。”算盘怪哈欠道:“真d烦,干脆贴海捕公文出来吧。”

琼苦心下愧疚,没想自己昨夜匆匆离开,却惹得他们四下寻访自己,正要走入店中相认,却听肥秤怪低声道:“师侄啊!到底那面贩是啥来历?他该不会绑走了琼姐吧?”

傅元影闻得此言,口气自是拂然,沈声道:“师叔,人多口杂,且别提这件事。”算盘怪茫然道:“为什么不能提?她跟男人溜走了,这样很不好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傅元影心下大怒,脸色自然泛青,只是碍在门规,却也不好发作。算盘怪还待要说,却给肥秤怪拉住了。

琼芳本要入店相认,听到此处,一时只感头皮发麻,便又停下脚来了。看自己昨夜一个疏忽,竟尔当众随着卢云离去,想来几个衙门官差多口,待得傅元影过来找人,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她不知该如何替自己开脱,正想着如何图谎,忽然背后给人拍了一记,琼芳回过头去,面前一个美姑娘,瞧她手上提着一柄剑,正自睁眼望着自己,却不是娟儿是谁?

两人才一见面,娟儿立时张口欲呼:“傅……我找……”话声未及出口,琼芳眼明手快,已然掩上娟儿的嘴,她怕傅元影赶将出来,急忙拉着她,两人一路躲到了暗巷。娟儿见她行止太过怪异,忍不住甩开她的手,大声道:“芳妹,你到底在做什么?”

琼芳脸上一红,忙道:“对不住、对不住,你们找了我一夜么?”娟儿叹道:“可不是么?你大半夜自顾自溜出去,大伙儿谁能睡得着?你可晓得,连扬州的李知府也给惊动了。”

琼芳心慌意乱,忙道:“傅师范很生气么?”娟儿摇头责备:“你这般身分,谁敢生你的气?咱们找不到你人,连夜找了官差来问,这才听说你和一个卖面的走了,也不知在搞些什么……”说着便要转身离开,想来要找傅元影了。琼芳忙道:“慢点、慢点。先别找傅师范,听我说。”

娟儿坐地下来,把长剑放落,眼见一只狗跟着琼芳,便自伸手逗弄,冷冷地道:“说!”

眼看娟儿好似审官,琼芳只得苦着脸道:“我啊!昨夜先遇到了几十个黑衣人,后来又遇见了一把怪刀,大家狠打了一场,便一路追杀到淮安了。”娟儿听得怪话,只哼了一声,道:“你当我是傻子么?”琼芳忙道:“不是假的,真的遇上黑衣人了,不信你去扬州渡口问,一定找得到人证。”

娟儿哦了一声,道:“那面贩呢?他也是黑衣人么?”琼芳脸上一红,摇头道:“他救了我一命,所以我就……我就……”娟儿苦叹道:“所以你就吻了他一记,一同去平定天下了?”耳听官差如数说了,琼芳羞到耳根子去了,一时叫苦连天,跺脚道:“真是,早知就塞几两银子,让他们乖乖封口。”

娟儿听她兀自遮掩,不由摇头道:“我的天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个。我看你和苏颖超是完了、完了。”琼芳自也知道情郎的性子,这事要是传到苏颖超耳里,不免闹得满城风雨。叹气之余,只得紧挨着娟儿坐下,她把头枕在娟儿肩上,求恳道:“娟儿,帮帮我。”

娟儿愁眉苦脸,一时双手托腮,道:“怎么帮?”这两名少女是知己好友,相识经年,往常多半是娟儿闯祸,琼芳收拾,岂料今日居然倒转了玩。琼芳烦心不已,眼见那条野大摇头晃脑,只来向自己乞怜,她随手抱了起来,道:“我瞧你一会儿回去,就说接到我的飞鸽传书,得知我已经回去北京了,要大家安心下来,怎么样?”

听得这个谎言破绽百出,娟儿叹道:“这等胡扯八道,你可自己跟傅元影说,我挨不起刮。”琼芳迟疑道:“我……我……可是我还有事……”娟儿恍然大悟,惊道:“老天,那面贩还在附近么?”琼芳苦笑两声,点了点头:“我现下烦得紧,只想把他骗回北京,让他投入紫云轩。”

娟儿讶道:“到底那面贩是谁啊?”想起卢云的嘱托,琼芳颇有踌躇,她梳理着狗的黑毛,低声道:“他啊!就是水瀑里出来的那个怪人。”娟儿惊道:“是那长毛怪物?

他不是在战场失踪了么?什么时候溜回扬州的?“琼芳叹道:”前夜我在驿馆遇到了他,之后便去扬州渡口寻他,后来就和他一路过来淮安了。“娟儿讶道:”他到底是谁?“

琼芳苦笑道:“你先别问。真要说了,恐怕你也不信。反正…反正…”连说了几个反正,只见她紧泯下唇,眼眶忽然微微湿红,娟儿啊了一声,颤声道:“芳妹,你该不会……该不会……”

琼芳醒觉过来,赶忙拭泪道:“该不会什么?”娟儿见好友神情如此,只得欲言又止,她叹了口气,低声道:“算了、算了,反正不管干什么?我都护着你就是了。”琼芳听得此言,心下自是一喜,便朝娟儿抱去。娟儿苦笑道:“你先别抱我,咱俩得圆个谎才是。”她稍稍沉吟,便道:“我瞧这样,我一会儿回去,便说接到你留下的讯息,得知你沿路追杀黑衣人,一路追到北京去了,好不好?”琼芳喜道:“好啊!你得说黑衣人兵强马壮,逼得我和他们大战数百回合……”

二人兴高采烈,胡言乱语一阵,忽听娟儿道:“等等,面贩的事怎么说?”琼芳想不出主意,只得道:“就说他是漠北过来的神秘老人,年约百岁,意外救了我一命。便带着我去追查黑衣人的下落了。”此言深得要领,自来男子若要喝醋,多半是喝潘安的醋,情郎若得知那面贩是个神秘老人,心里必然舒坦许多。

娟儿听得此言,自是点了点头,道:“别说什么漠北老人,哲尔丹出身漠北,他会问的。”琼芳忙道:“那还不容易,便说他是西域来的,那不就得了?”娟儿蹙眉道:“不行,西域高手就那么几个,一查便知,不如咱们说是南海来的面龟老人。”琼芳是胡说八道的能手,娟儿也是白日梦呓之辈,二人稍稍商议,便有了梗概出来。琼芳微笑道:“娟儿,你帮我这回,下次我一定感恩图报,替你砍几个人。”娟儿苦笑道:“你还是顾好自己吧!别忘了正月十五那天护国寺有场法会,到时你那皇后姑姑一定会要找你,你要是没来,定会害死傅元影的。”

琼芳的姑姑便是皇后娘娘,逢年过节,总要寻这个宝贝侄女说话,届时若是找不到琼芳的人,必会责问国丈,株连祸结之下,傅元影拉着少阁主南下,必定大倒其楣。琼芳呆了半晌,忙道:“是啊!我都忘了这档子事了,我看我还是去见傅师范吧。”

娟儿站起身来,摇头道:“你现下回来,西洋镜马上拆穿,我瞧你还是元宵再回来,也好有个缓颊。”琼芳听她说得有理,便也点头称是,娟儿正要离开,忽又伸手入怀,问道:“你身上带了钱么?”琼芳点了点头,道:“几百两银票,够用了。”娟儿见她兀自怀抱狗,全然不似平常的少阁主,反而似个幼童,她叹了口气,当即蹲到琼芳身边,低声道:“你啊你……二月就要成亲的姑娘,我都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帮你……还是害你了……”她摇了摇头,拍了拍琼芳怀中的那只野犬,便自起身离开。

最后一眼回眸去望,只见琼芳睁着一双大眼,兀自坐在地下,好似傻了一般。

娟儿离开以后,琼芳便在巷中躲了大半个时辰,确信傅元影等人离开之后,方才回去与卢云会合。只是经此一扰,琼芳却变得闷闷不乐,两人连除夕围炉也不吃了,便只连夜北上。路上二人甚少说话,卢云本就沉默寡言,姑娘一旦没了兴致来玩,自是沈闷得怕人。天幸琼芳带了那只野犬同行,每日早晚给它换名字,有时叫“卢无知”,有时叫“卢傻傻”,总算还有个说话对象。

二人沿途北进,抵达沧州之时,恰逢初九天公生,正午天气放晴,卢云见道上百姓手持面盆瓦瓮,各自盛冰接雪,忍不住心下一奇,便怔怔停步下来。

琼芳坐在面担上,一见他停步,便抱起狗,悻悻地道:“卢黑狗不想撒尿,你干啥偷懒?”

卢云咳了一声,只是手指百姓,问道:“他们拿着碗盆,却是在做些什么?”琼芳撇眼去望,淡淡便道:“你是瞎子么?没瞧见他们在蓄水吗?”卢云久不知人世景况,见了这等情状,自是怔怔无言。琼芳解释道:“连着十年都是这样啊!冬日一旦酷冷,夏日便要躁热,过得立春之后,很快便要干旱了。”说着又去逗弄黑犬,自顾自地道:“你也别烦,反正你来日便要溜入深山当隐士,老百姓是死是活,却关你什么事了?对不对?卢黑狗?”

琼芳满口讥讽,卢云却只置若恍闻,想起那夜与裴邺的对答,低声便道:“金水桥畔龙吐珠,少林佛国大旱年。天绝的遗言应验了。”琼芳眨了眨一双大眼,居然不知天绝僧是谁。卢云也不解释,便又启程离开。

琼芳虽然聪慧,却也不晓得天绝僧乃是昔日四大宗师之一,更是当今大学士杨肃观的授业恩师。而这两句谒语,更是神僧圆寂前亲手传与卢云的。当时神僧燃烧圣光,焚地现字,足见身死前兀自万分戒慎,绝不容旁人窥伺盗听。

当年卢云一个心软,意外传出第一句谒语,尔后天下爆发连串灾祸,自永定河畔修罗挨枪算起,之后玉玺现身、柳门受灭、怒苍被围、乃至于景泰下野、正统复辟,一切变故全起于第一句谒语。如今相隔十年,这第二句谒语总算才给卢云说了出来,却不知是否又会有什么大灾大难了。

过得数日,已近元宵灯会,沿途所经乡镇莫不张灯结彩,路上找人问了,已知来到了顺天府,算来离北京不过两日路程。琼芳自知一到京城,卢云便要依约离去,她心中烦闷,几次想开口相留,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说,心里只是发愁。

这日下午阴雪蒙蒙,二人来到一处丘陵,卢云便又驻足下来,迳自煮起面来了。这几日大卤面、麻酱面,每日里面来面去,面面俱到,早已吃怕了,琼芳骂道:“又是面么?狗都不吃了!”卢云笑了笑,摇头道:“琼姑娘,最后一餐了。”

琼芳心下一凛,方才醒起两人的约定,她接过卢云送来的面碗,心中竟是一片茫然。

一旁野犬倒是猛摇尾巴,等着饱餐一顿。

风雪止歇,雾气消散,两人坐在山丘吃面,从丘上眺望过去,但见天际一片湛蓝,里许外一座大城巍峨屹立,看那十一座城门环绕拱卫,隐现八臂哪吒雄奇之态,不消说,此地正是管掌天下正统、举世瞻仰的国都大城,天威北京。

禁城已在眼前,也该到了分离的时候了。琼芳满心烦乱,那碗面直是不能下咽。想要找些话来说,却又头绪纷纷,想要拉下脸来求恳卢云,却又找不到台阶。正烦间,忽听卢云“咦”了一声,他放落了面碗,转身行到一株白桦树下,怔怔沉思。

那树耸立林间,树皮上隐约有着一记刻痕,看卢云徘徊沉吟,迟迟不走,琼芳见他举止有异,便也放落面碗,行了过去。只见卢云跪在树下,望着眼前的一处草丘,那树根处长了几株花,却也看不出什么异状。

卢云好似若有所思,他轻轻去拨地下泥土,拨得几拨,便又停手不动,神气默然,有若石雕泥塑。琼芳心头难受,只是凝视着卢云,想要问些什么?喉头却似哽了。她抱起了野犬,便又走回面担,自朝板凳坐下。低声道:“蠢蛋、蠢蛋,咱们要回家了,你开心么?”

卢云见她面容愁苦,便也走了回来,眼见那碗面一口未动,便要收起。琼芳心下一恸,忽然伸手出来,掀住了面碗,咬牙忍泪:“卢哥哥,你为什么讨厌回北京?”

卢云道:“不是讨厌,就是不想回去。”琼芳低声叹气,摇头道:“你太无情了,我晓得北京里有好多好多人记得你……比方说……比方说……”正要说出“顾姐”三字,可不知为何,想起顾姊姊那张清丽绝俗的面孔,就是说不出话来,改口便道:“好比说……好比说……娟儿也记得你……”

卢云微微一笑,自白水大瀑起站,沿贵州北上荆州,数百里路算来,娟儿始终都在队伍里,他自也瞧见了这个姑娘,颔首便道:“这丫头可长大了,出落得好生标致。”

琼芳一听卢云称赞别的女人,心中立生不悦,冷冷便道:“别老记挂人家的样貌,都快嫁不出去了呢。”卢云笑了笑,反问道:“你俩很要好?是不是?”

琼芳哼道:“那还用说,生死之交呢。”卢云颔首道:“那倒是。她是个灵精,你也是个调皮鬼,你俩倒是一对。”琼芳原本板着脸,听得此言,嘴角还是露出了笑,道:“娟儿以为你死了,你一会儿进京以后,便来装鬼吓她吧。”说着提起双手,做厉鬼索命状,卢云哈哈大笑,摇头却道:“琼姑娘,莫要为难我。”听得此言,琼芳心中一酸,自知分离时刻己然到来。她垂下首去,轻轻咬住了下唇。

说不出来怎么回事,和这男子在一块儿,自己全然不必做作,想笑就笑,爱骂便骂,好似他俩之间有一条丝线,谁也割不断啊……

泪珠像是断了线,一直滚落下来,琼芳两只手只是紧抱着狗,含泪无语。

卢云见琼芳低头哭泣,却也不便开口安慰。毕竟人生千山万水,各有各的路,谁也勉强不得。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卢云道:“琼姑娘,时候差不多了。我得上路了。”琼芳颤声道:“你……你要走了么?”卢云点了点头,看他收走了面碗,取走了板凳,又将炭盆锅铲一一放回了面担,琼芳呆呆坐在地下,茫然望着卢云忙碌的背影,却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卢云收拾已毕,整装待发,他行到琼芳面前,蹲地说道:“临别之际,无以为赠,盼你日后幸福喜乐。”琼芳扑入卢云怀中,放声哭道:“卢哥哥!谢谢你带我回来!”

卢云伸手出去,拍抚琼芳的后背,微笑道:“你别谢我。其实卢某自离水瀑以来,心中始终悲郁。天幸与你同游几日,卢某孤心大慰,说来我才该向你道谢。”他不再多言,当即反身挑起面担,拱手道:“琼姑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有缘再会了。”

听得“再会”二字,琼芳嘴角下弯,胸口哽咽,拼死不让泪水流出。她努力伸起手来,挥手作别,只见卢云向自己一笑,便自转身迈步,飘然而去。

只能这样了,最多只能这样了……卢哥哥走了,自己也该回家了。在那个繁华的北京城里,还有许多人在等她,颖超、爷爷、傅师范,大家都在等她啊……

走吧!眼前这人姓卢名云,他不是宁不凡,更与自己的情郎毫无干系。大冷天的,自己为何要杵在这儿,像个傻瓜笨蛋,那不是糟蹋时光么?

脚步声渐渐远去,琼芳也站起身来,她强作笑容,取出了折扇,自顾自地煽着,好似只有像这般高傲纳凉,她才会如过去十年的那个少阁主,凡事豁达,逢人镇静,什么都不怕了……

蓝天在上,白云飘过,午后斜阳映照,晒出了地下的孤影。琼芳低头望地,热泪盈眶,忍不住转过头去,盼能看卢云最后一眼。

空山寂寂,树林里白雪点点,卢云早已走了。

自今而后,分道扬镳。日后自己嫁做人妇、生儿育女,全都与这人无关……而他是死是活,是否娶妻生子,是否退隐山林,自己也、水远不会知晓……

只能这样了?最多只能这样了?鼻头红了,泪水和鼻涕一起冒了出来,挂在那张睑蛋上。看似刚强坚毅的琼姐,其实秉性最是多情,她有很多不忍心……

“不管!不管!不管!”琼芳哭泣跺脚,把鼻涕抹上袖子,跟着起身飞奔,冲入了林间,大喊道:“卢云!还我钱来!”

眼看卢云还在前面不远,正自低头走着,浑像个老头子。忽听背后野狗追咬,美女杀来,兀自大喊道:“你别走!我还没收利息钱!”卢云原本缓步离开,一听娇声呼唤,更是低头狂走,其势若飞。琼芳拼死追赶,大喊道:“不准走!不准走!我要爷爷替你讨回官职,让你和咱们大家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你定要和我回家!”

林间面贩心肠刚硬,琼芳越是喊,他的脚步益发快。琼芳自知万难留住此人,当下把心一横,大声尖叫:“卢哥哥!我要是顾姐,我这辈子都不原谅你!你这没担当的废物!”

砰地一声,面担从肩上坠落下来,正正砸在地下,几只青花碗上下震荡,险些摔破了。卢云站在百尺之外,双手叉腰,慢慢转回身来。两人四目交投,卢云那目光如斯冰寒,竟是凛若刀锋。

卢云发怒了,野犬心生感应,立时逃到自己脚后。琼芳心头略感害怕,但转念一想,大水妖武功再高,也绝不会下手欺侮自己这个弱女,当下把目光反瞪,大声道:“卢云!你是天下最自私、最气的大坏蛋!你自以为逃到天涯海角,顾姊姊就会快活么?你根本没种见她,我明天就找顾姊姊聊一聊!让她晓得你是多么无情、多么无用!”

琼芳破口大骂,卢云目光却甚沈静,他摇了摇头,霎时踏步过来。琼芳见他折返,内心分毫不感害怕,反而隐感欢喜,她仰起睑,大声道:“你打死我啊!快啊!我才不怕你!”

卢云站到了她的面前,神色静默,似在思索如何措词。过得半晌,方才道:“琼姑娘,你年岁还轻,许多道理还看不透彻。我不求你谅解,只盼你务必遵守信约,莫让倩……”说到此处,不觉低下头去,拱手道:“莫让杨……杨夫人知晓我的事,好么?”

短短一段话,卢云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说完,言中没有忿恚,却只有求恳。琼芳冷冷地道:“我才不要,你想要我闭嘴,除非打死我!”卢云听她口气甚恶,一时叹了口气,怔怔抚面,却也无计可施。过得半晌,他挥了挥手,低声道:“算了。随你吧。”

大水怪心如止水,仍是转身离开,可怜琼芳骂也骂了,损也损了,软硬兼施之下,仍旧徒劳无功。琼芳自知技穷,急忙改口道:“好啦……好啦!我……我不说便是,不过你得再替我做一件事。”卢云摇头道:“琼姑娘,卢某能替你做的,全都做了。再会吧。”

琼芳怕他走远了,赶忙追了过去,唤道:“喂!喂!你别这么气,我只是腿酸走不动,想请你送我去护国寺一程,等会儿你爱去哪儿,便去哪儿,我才懒得管。”

陡听寺名,卢云竟是一脸纳闷,他停下脚来,蹙眉问道:“护国寺?那是什么地方?”琼芳奇道:“护国寺就是红螺寺,亏你还住过北京,怎会不晓得?”卢云听得此言,方才醒觉过来。护国寺原称大明寺,俗名红螺寺,建于东晋年间,至今已有千年历史,依山而立,面向红螺湖,向为净土宗胜地,却没想改朝换代之后,居然改成了什么“护国寺”。

红螺寺只在北郊怀柔县,相距不远,卢云早岁入京时自也曾去游览,他听这个请求甚是容易,颔首便道:“如此甚好,咱们何时出发?”琼芳叹道:“我哪里敢耽误你?这就走吧。”放下了野犬,怜声道:“乖乖好狗儿,畜生不能进去护国寺,自己去玩儿吧。”看她面色柔和,虽与一只狗儿说话,兀自满心怜惜。她野放了畜生,便坐上面担,低声道:“咱们走吧。”

卢云点了点头,依言挑起面担,便自放步离开。走不数步,背后汪汪声响,野犬竟又狂奔而来,一时只在面担旁扑跳挨擦,好似把琼芳当成了铁饭碗。琼芳见它依恋自己,一时大为感触,竟然红了眼眶,哽咽道:“坏孩子,舍不得走么?”踌躇之间,居然又将它抱了起来。

卢云一旁来观,已知这个姑娘秉性温善,要说拿得起、放得下,她只是面子好看,比起倩兮的果决、银川的忍性,她只有更加拿不定主意。卢云笑了笑,忽道:“琼姑娘,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心肠很好啊。”琼芳默默摇头,道:“别说这些了,走吧。”

两人一犬搭乘面担,便如过往十来日,直朝护国寺而去。琼芳先前哭得伤心,此刻卢云陪伴身侧,又有野犬陪同玩耍,慢慢悲戚渐减,脸上又有了笑容。几里路过去,路上行人多了起来,看诸人手提香烛,却是要去护国寺参拜的百姓。眼看已至红螺山脚,琼芳跳下面担,向卢云借了绳索,自将野大拴于树林之中,跟着一把揪住卢云,喝道:“咱俩先说好!你没见我走入佛殿里,决计不准走,否则到时一切约定不算,休怪我到杨家找杨夫人说去!”

她有意来激卢云:“杨夫人”三字说得加倍沉重,要有多刺,便有多刺。卢云颔首答道:“放心,没见你平安入寺,我也放不落心。”琼芳骂道:“伪君子,假道学,谁要你好心了!”

二人延道上山,那护国寺背倚红螺山,加上东青龙、西白虎,群山围绕,号称“古寺深藏”,说来最是幽静不过。只是今日百姓络绎不绝,山道旁树悬花灯,似有什么喜庆。

卢云醒起日子,便道:“今夜是上元灯会?”琼芳冷冷地道:“当然是元宵花灯了,难不成还是中元鬼灯么?”一路行去,山道台阶颇见陡峭,四下百姓都是缓缓而上,卢云内力浑厚。虽然肩扛面担,又加上琼芳的份量,却仍健步似飞,不旋踵便过半山。

将晚时分,终于来到山门前,但见黄昏初月圆,花灯映残雪,护国寺张灯结彩,已然巍峨在前。游人如织,卢云挤在人群之中,见了门前的一座褐红巨石,上书“红螺寺”三个斗大红字。看寺名早改,这座大石却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仍如景泰朝时屹立不摇。

想来正统皇帝皇权再大,石头也是听不懂。

此时庙外人满为患,那山门内却空荡荡的,全无游人百姓。卢云撇眼去看,只见庙门广场搭了条阶梯,左右各一僧人提棍守护,不住驱离生人。卢云心下微微一奇,不知有何古怪,他沿梯望上,却又见了条笔直台道,上铺红毯,长达百尺,一路直抵天王殿。想来是供贵客行走之用。

卢云见了这等尊贵派头,忍不住眉头深皱,问道:“今夜可有什么大官要来么?”琼芳淡淡说道:“没错,我姑姑要来礼佛。”琼芳身为国丈孙女,她的姑姑自也是皇家的人,卢云沉吟道:“你姑姑?她是……”琼芳道:“你在水瀑里住久了,八成没听过她,她叫做琼玉瑛。天下除了皇上,怕没有比她更大的官儿了。”卢云醒悟过来,颔首道:“她是皇后娘娘?”

琼芳叹道:“行了,五十多岁的老太婆,别老是想她。再美也比不上我呢。”当即挽住了卢云,道:“反正我姑姑还没到,咱们左右无事,不如来还钱吧。”

卢云一听钱字便要头疼,愕然便道:“我还欠你么?”琼芳噗嗤一笑,她自上山以来,始终死板着睑,此刻笑颦忽绽,当真明艳不可方物。听她笑道:“亏你堂堂的状元爷,居然这般死脑筋。我是要你卖面啊!你回乡不要盘缠么?难不成还要找我借么?”

人无权,尚能活,可要没了银子,便只能去偷去抢了。卢云虽然神功有成,却不是杀人放火的料子,眼见四下人潮往来,确是个做生意的好所在,便也从善如流,自往一处僻静树林走去,想来要在那儿摆摊。琼芳见他哪里不好卖面,偏又往无人地方钻,已是气得笑了,她一把抓住卢云的衣襟,骂道:“真是!那儿只有鬼,没有人!看你这般性子,真该让你姓琼才是。”

琼楼玉宇的琼,却给戏谑为穷光蛋的穷,以琼芳自视之高,平日决计说不出口。两人一个拉,一个走,终于停在庙门之旁,琼芳拍手笑道:“这儿人最多,包管你卖个精光。”

卢云游目四顾,只见此地离红毯台道约莫二十来丈,地处要冲,百姓往来络绎不绝,真比自己选的地方强上千百倍。他也不多言,便只默默烧水摆摊,等候客人上门。

竹凳放落,柴火已添,卢大人又坐在那儿发呆了。琼芳斜目瞧了一眼,霎时取过竹凳子,自管站了上去,朝着人潮圈嘴高呼:“众位父老乡亲子妹们,快瞧这儿喔!”

眼看百姓转头来望,男女老幼数达几百,指着自己议论纷纷,琼芳身处人堆之中,虽说打活泼,此刻却也不免有些脸红。她咳了咳,低头忖念了几句兜客台词,又道:“众位乡亲!山东大卤面滋味鲜美,今日光临贵宝地,大家快来吃个几碗,早吃早饱,再晚便吃不到罗!”

百姓见琼芳生得貌美,本以为有什么好事,待听是来卖面的,无不掉头离开,琼芳心头火起,忖道:“大胆刁民!今日不骗光你们的银子,少阁主退隐江湖。”也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拿起了竹凳子,一路冲入人群之中,先兜兜转了个圈,跟着脚轻挑,迳把凳子踢了起来,听她曼声高唱:“山东馒头真正好,大卤汤面更是宝,不来一碗心头闷,来它两碗心情好……”粉腿前踢后挑,左勾右点,那凳子也随之飞上落下,好似活了,却是演了一段崆峒派的鸳鸯腿。

美女欢歌载舞,卢云自是大为愕然,众百姓则是满心惊喜。几名儿童仿佛失神失智,竟也随她跳起舞来了。顷刻之间,面担人山人海,盛况空前,卢云开业一十三年来,当属今日生意最佳,却也不免最为愧窘,一时拼命纳头来煮,竟不敢多看琼芳一眼。

卢云不可开交,琼芳跳得也累了,眼看等候客人极多,居然权充老板娘,自在那儿收钱端碗,吆喝排座,忙得不亦乐乎。卢云咳道:“琼姑娘,你怎还不进庙里?”琼芳做了个鬼脸,道:“我姑姑还没来,罗唆什么?”她凑到卢云耳边,嫣然笑道:“卢哥哥,我方才的舞可跳得好看么?你还喜欢么?”此刻若要答是,琼芳得了鼓励,难保不下场再跳,若要答否,说不定她绝不服输,立时就要入场改进,卢云心惊之下,只能唯唯诺诺,蒙混敷衍。

客人来来去去,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卖了几十碗,琼芳眉开眼笑,捧来了百来个铜钱,自朝卢云的衣袋一放,哗啦声连响,险些把衣袋塞满了。听她笑道:“瞧,让我做老板娘,包你开通铺大面庄。”卢云卖面多年,道行居然比不上一个外行人,忍不住苦笑不语。

正要低头再煮,忽见面摊百姓全数起身,欢容道:“来了!来了!”卢云微微一怔,便也停下手边事情,抬头眺看。

将晚时分,佛寺里行出一排僧人,行伍整齐,正中一人袈裟绣金,想来是那护国寺住持了。方丈一出,远处笙竹乐起!袅袅动听,似有什么大人物到来了。百姓纷纷向前推挤,大批官差呼喝道:“向后让!退开五尺以上!退!退!”

卢云侧目去看,此时差人列队,分立台道两旁,手提威武棒,已将百姓驱开。转看道前,住持亲来相迎,路旁高高悬起红灯笼,望来阵势浩大,倍觉富贵之气,卢云心下一凛,便问琼芳道:“是你姑姑来了么?”琼芳微微一笑,自把双手一摊,神神秘秘地笑着。

卢云摇了摇头,反正事不关己,来人是男是女、官职是高是低,也都是天高皇帝远,正要低头煮面。忽听欢呼呐喊阵阵而来,百姓欢声雷动,高声道:“四爪金龙!四爪金龙!”

脚步轻响,面前的台道缓缓走上一人,住持服侍在旁,不敢稍失恭敬。面条在水里翻滚,耳中鞭炮串响,远处孩童跑闹纵跃,卢云也不由自主仰起首来,望着那位再也熟悉不过的故人。

定远来了,暮色已临,漫天晚霞,高台上来了第一个大人物。他身形雄伟如宝塔,面色俨然如神佛,身穿宝蓝镶黄袍,腰系四爪龙金带,昂首阔步,庄严端正,当先从卢云面前穿了过去。

“大都督!大都督!”台下孩童追奔起跑,随着伍定远的脚步向前而去,人潮追逐、或跑或跳,欢呼爱戴之情颇真。大都督却不曾停下脚来,只微微抬起左手,略向百姓示意。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两边相隔二十丈,却似隔了十年。卢云守在自己的面摊,抬眼望向昔年旧友,只见他比过去稍胖了一些,前额头发也少了许多,十年岁月凛然如刀,在国字脸上布下了无尽风霜,刚毅的苦痕,忠直的泪迹,年近五十的定远,他望来已经老了。

他老了,那自己呢?卢云怔怔含泪,不由自主地抚摸面颊。

迷蒙之间,忽见一名少年晃眼而过,他一身是黑,额绑红巾,腰系红带,旋即追上了伍定远的脚步。卢云轻轻啊了一声,霎时也已认出人了。

崇卿,他长大了,看这孩子体魄雄健,约莫比定远还高了两寸,五官虽不尽相同,但那背脊挺直,双目凛然,眉宇气度竟与父亲一模一样。

定远老了,但崇卿却长大了,在这空无的十年光阴里,有许多人死了,却也有许多人长大了,破不亟待地来到这个大尘世,成为新的英雄豪杰……

往事历历在目,卢云仰望红毯,鞭炮串响中,伍家父子二人一同迈步,一举手、一投足,神完气足,真龙父子同临凡间,更是引得百姓大声叫好,满是惊叹之情。

怔怔无言间,百姓却又欢呼起来,赫见一名美妇步上高台,手上还牵了个女孩儿。

那母女俩娇颜含笑,丽质天生,同向百姓们轻挥招手。

艳婷来了,正统王朝的中兴大臣也心想事成了。上天垂怜,有情人终成眷属,她终于嫁给了定远,两人不只有了英勇粗犷的崇卿,他俩还有了玉雪可爱的女儿。

心里想到了柳昂天,卢云嘴角抽动,不知该说什么。抑或是说,他不忍心再说什么。

那忠勇爱国的伍大都督,终于娶了端庄贤淑的一品夫人,那一家四口有如神仙眷属,羡煞了世人。念在往日的恩义,自己怎好再去惊扰他们?责问他们?难道非要运起剑芒神威,天地万物怒斩一空,这世间才会更好、更完满么?

可以了,就这样吧……

卢云默默无言,低头收拾自己的面担,他别过头去,只见琼芳凝神望向自己,眼中隐隐带着安慰,眼见琼芳神情如此,卢云忽然醒了过来,不只伍定远一家,后头还有人要来。

谁呢?谁呢?莫非是自己最不愿见的那一家人么?

眼看琼芳微张樱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卢云双手发抖,竟尔惊怕起来,顾不得客人还在吃食,急急忙忙搬走了凳子,便要仓皇逃离,看他非但面钱不收了,连面碗也不要了。

猛在此时,听得百姓们叫道:“瞧!快瞧!杨郎中来了!京城里最漂亮的杨郎中!”

完蛋了……卢云闻言愕然,手中板凳滚落下来,可怜还不及转头,脚步声乍然响起,台道红毯行来一名白面书生,看他约莫二十岁,身穿白鹇朝袍,手上还挽了个老太太,卢云一颗心悬起坠下,坠下悬起,可怜他那双腿熬得起白水大瀑冲刷,此刻却在微微发抖。

绍奇,杨肃观的胞弟,与自己同年登科的二甲进士,上元灯会普天同庆,所以他带同了母亲,前来护国寺礼佛。

卢云醒了过来,他告诉自己,一定要赶快,必须马上走!牙关发颤之间,卢状元扛起面担,便要飞奔而逃,奈何人潮如大水,将他紧紧包围,卢云惊怕恐怖,仓皇寻找出路,正于此时,红毯上传来一声童稚呼喊,道:“爹!娘!快点!快点!你们比奶奶还慢!”

来不及了……卢云仰首含泪,望着一名男童直奔上台,咚咚声响,孩子奔跑跳笑,从面前急奔而过。那童额上系着王佩,活泼雀跃,一路冲得好快,眼看便要超过叔叔奶奶,忽然一个身影缓缓走上,抢先伸手出来,拉住了那名男童。

身影照人眼来,卢云喉头哽咽,嘴角无言牵动,他在仰望那傲视天下的身影。

夕阳西下,红轮满天,高高在上的他,身穿一品官袍,望来如此尊贵凛然。他的样貌便如绍奇一般白皙秀气,不同的是他蓄了短髭,望来更加沈稳、更加尊贵,更加俨然,更加难以逼视,他看来不像是自己认得的人,就像景泰朝的那些大人物,江充、刘敬、柳昂天以后,就轮到他……

不同于以往的……杨肃观啊……

卢云呆呆望着,红毯上的杨太师拉住了男童,转身向后笑了笑,霎时之间,最后一个人影上来。那男童急急扑了上去,欢笑道:“娘!你最慢了!”

面担缓缓滑落,砸上了脚背。卢云热泪盈眶,嘴角却含着一抹笑。

十年来的相思慰藉,就在眼前。水洞里日夜祈祷,便是要活着见到她。此刻梦想成真,终于看着她满布幸福光辉,看着她和丈夫孩子手牵着手,一同走向远方的护国寺,过着再无烦恼尘烟的幸福人生……

“倩兮……”卢云抬起手来,轻轻笑道:“我回来了。”

面担倒翻,满地都是碎瓷烂碗,百姓纷纷起身惊避,却见卢云揉着自己发烫的双眼,他哈哈笑着,好似要告诉身边的每个人……

曾经啊曾经,他也走过那红地毯上,他也曾经是大人物啊……

琼芳回首去望卢云,赫见他呆呆挥舞右手,似是在笑,又像在哭,仿佛想说什么?可又迟迟没半点声音出来。琼芳心生怜惜,正待过去安慰,猛见卢云向下一倒,已然双膝触地。

白水大瀑冲刷而来,四面八方恶水包围,十年来所有的浪涛起伏,化作了最后一个大浪,一举在红螺寺冲倒了他。

琼芳大为震惊,急忙奔去察看,还未来得及说话,却见卢云从怀中取出一条破旧手巾,双手捧起,迎向空中。

风儿轻轻吹过,吹起了掌心的相思,将那思念寄给不能再见的人。

再会了,刹那之间,路已到了尽头,自今而后,人生了无牵挂。

琼芳呆呆看着,她万没料到卢云会是这幅样子,本以为云会流泪、会悲叫,会有一大堆话要说,却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神情。琼芳慌了起来,悲声哭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会是这样!对不起啊!”

一切都是她起意的……琼芳当然知晓,一年一度的法会就在护国寺举行,今夜今时,非只满朝文武大臣全都要来,连皇帝、皇后也会来。于是她把卢云带来了,她要让这位前朝状元勇敢面对过去的一切,只有这样,他才能超脱啊。

超脱了,胸有成竹的琼芳,一刀戳死了卢老板。卢云没有哭,没有叫,也没什么发泄怒号,双膝跪倒的卢哥哥,他低着头,默默无言,像是被拿走一切的大输家,他已经死了。琼芳如中雷击,霎时飞奔前去,大哭道:“卢哥哥!你不要哭、不要哭!他们不要你,还有芳儿要你……”

激昂哭喊间,忽然手腕忽然一紧,给人抓住了。琼芳愕然回头,赫见面前立了一名威严老者,他凝目垂望自己,神色满是恼怒。

爷爷来了。

“不要……不要……”琼芳哭叫呐喊,纵使双足抵地、她还是硬给爷爷拉走了,正要拼死挣脱爷爷的掌握,忽在此时,惊见一名女郎拼命向自己眨眼,却是好友娟儿。琼芳呆愕之间,背脊一片发凉,正于此时,背后响起一声叹息:“芳妹……”像是听到哨声的白羊,琼芳愕然无语,她心里再明白不过,梦境结束,她该要回家了。

颖超来了。那双再也熟悉不过的猫儿眼走了过来,黑瞳如镜,照出了琼芳的悲伤哭叫。

青梅竹马的情郎,那曾经吻过自己、抱过自己,即将娶她过门的恋人苏颖超,他搂住自己的纤腰,低声问道:“你想去哪儿?”

琼芳泪流满面,低下头来,牵过情郎的手,任凭他牵着自己离开。

便在此时,忽听脚步杂沓,大批侍卫涌入山门,守立广场,金吾、虎林、羽林、府军四大禁军统领包围红螺山,数达万人。山门外一声尖喊,内侍提气高喊:“众宾拜伏——”

轰隆一声,爆竹炸鸣,夜空烟火灿烂,听得千百侍卫同声高喊:“皇上驾到!”

我建超世志,必至无上道,历经千辛万苦,诸多大臣前仆后继、冒险犯难,今日今时,寺外百姓群起欢呼,山门外爆竹声响,普天同庆的正统王朝……终于创建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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