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折腾了半宿的琼山,逐渐归于宁静。
唯有山中阎罗殿,依旧灯火不灭。
楼阁深处,暗道交织,屋中四壁,空空荡荡,连个窗子都找不到,唯有屋子中央,架着一座铁刑台,被捆在刑台上的黑衣人不知遭受了何种酷刑,浑身上下明明没有任何新伤,却像是活生生被剥去了半条命,奄奄一息地耷拉在那。
林煦推门进来,看了看那人,转而看向一旁的蓝衣男子:“孟先生,如何了?”
孟思凉颇有闲情雅致地泡了盏茶,摇着他那把写着“艳压群芳”的折扇,斜了那人一眼。
“都招了,长生殿的乙位杀手。死的那三个有两个是乙位,一个是甲位。两月前刺杀教主的,多半也是他们的人。”
长生殿的杀手按各自的本事分为甲乙丙丁四种,越往上,杀人的本事越是厉害,据传,长生殿甲等杀手不过二十位,皆是杀人如麻之徒,有的容姿不凡,有的却相貌平平,却都能于瞬息间夺人性命。
红影教与长生殿鲜有往来,除去上回在束州起过争执以外,便无任何交集了。如今长生殿的杀手竟然盯上了教主,无论是有意为之还是受人指使,这梁子都结下了。
林煦眉头紧皱,走近了打量着这位乙等杀手。
孟思凉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此人能撑一个时辰才招,也是个硬骨头了。
“多谢孟先生了,我这就去禀报教主。”
“哎哎哎……”孟思凉喊住他,“兰公子刚给教主上完药,且缓缓。前厅那两个,可还在?”
“您是说沈虽白和沈新桐?”他点点头,“卫护法一直在旁盯着,沈新桐受了惊,虽服了药,但今夜多半无法下山了,阿舒给她腾了间屋子。”
闻言,孟思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好,就别瞎折腾了,阎罗殿屋子多,歇一晚也不妨事。”
“可剑宗的人留宿阎罗殿,传出去甚是不妥。”
“那就收银子呗!”孟思凉道,“犀渠山庄的少庄主与大小姐,便是要一百两住一夜,也付得起,只当他俩住的客栈,与教中弟子分开就是了。”
“孟先生觉得教主能允?”
“教主为何不允?”他笑道,“阎罗殿虽叫阎罗殿,里头住的,也都是有心有血肉的人,沈新桐的病我也去瞧过了,她今日险些淹死,肺中湖水未吐尽,受了风寒,又好一番折腾,再烧下去,怕是得成傻子了。”
的确,他们与剑宗不和,却与沈新桐无冤无仇,堂堂七尺男儿,为难一个小姑娘,着实丢份儿。
林煦点了头:“孟先生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便让他们歇一歇罢,明日一早,让教中弟子将人送下山去,免得惹是生非。至于此人……”
他看着刑台上的黑衣人。
“待教主醒来,再定夺。”
……
且说顾如许躺在屋中,不知是麻沸散喝多了,还是化功散的劲儿还没过,许久都没能爬起来,只能一直侧趴着。
照霜剑依旧静静横卧在案头,月光从半开半掩的窗外漏进来,恰好照在剑鞘上,剑上细致地雕着流水行云的纹样,熠熠生辉,素白的月光落在上头,仿佛为之覆上一层白霜,纯净至极。
靛青色的流苏剑穗,串着两枚白珠,还编了个小小的八宝结,十分好看。
这条剑穗似乎佩了很久,角落处已经有些褪色了,可那流苏却依旧打理得整整齐齐,一如剑的主人。
她记得上回问他要这把剑的时候,他说身为剑宗弟子,当以命护剑。
可今日,他居然舍得将这把比命还重要的宝剑抵给阿舒。
剑宗的大弟子啊,他用的是下一任宗主的剑,他走得是通往武林盟主的路,众星拱月,就如这把照霜一般暗夜生辉,多少期许都压在他一人身上,好像他天生就该背负这些似的。
她突然有点同情他了。
男主这种生物,活得还是挺累的。
而他竟然还能匀出那些温柔来,对待她这个“师门叛徒”。
她就这么静静望着这把剑,望了半宿,终于站起来了。她走到案边,拿起了照霜剑,扶着自己的左臂,走出了屋子。
这个时辰,除了守夜的弟子,教中的人都睡下了,她一路走来,应了几声问安,到了前厅。
这天色也不早了,她本想将剑放下,便回屋歇着,却远远看见一人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白衣玄袍,温润如画,微微仰着头,望着弯月东悬。
淡淡白月光如流水般融进他眼中,宛若稀世的珠玉,令人不由自主地深陷进去。
她愣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他便转过头来,疑惑地皱了下眉。
“十一?”
这一声,让她立刻回了神。
他起身过来,头一句话却不是问她为何半夜来这。
“伤口可还疼?”他的目光落在她一路吊着的左臂上。
于是,她方才想好的种种借口,都没了用场。
“上了药,还有些疼。”她叹了口气,今夜没有同他争执的精力,她也不想再勉强自己去纠正什么,说说话罢了,横竖这会儿也没人在意他们哪个是正道哪个是邪教。
她也坐在了石阶上,却被他拦了一把。
“夜里凉,姑娘家易受寒。”他脱下外袍,齐整地叠好,给她垫上。
看着他俯下身去,她没来由地有些鼻酸。
可哪儿去找这么个傻师兄啊,顾如许前世修来的福,如今倒是白掉在她头上了。
沈虽白自然不知她在想什么,扶着她先坐下。
她将照霜横在膝头,问他:“你把照霜剑抵给阿舒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他还真的仔细思量了一下:“……只是想快些找到你和新桐。”
“可有想过,万一这是个陷阱,回头这把剑就是红影教的了,又怎么办?”
沈虽白:“……”
沉默了片刻,他郑重道:“按宗规,领三百清心鞭,逐出师门……嘶。”
话音未落,她便用剑柄敲了她一记。
“傻啊你。”她将照霜剑塞回他手中,“三百鞭,哪还有命……”
沈虽白看着怀中的照霜剑,顿了顿,将其收好。
顾如许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沈虽白你记着,我今日不要这把剑,他日不定有多少人盯上它,你甭跟我说什么‘以命护剑’的规矩,这世上没有哪条规矩比命还重要,若是有一日剑丢了,你也得给我活蹦乱跳地回来,听见没?”
沈虽白怔忡地看着她。
“问你话呢。”她眉头一拧。
沈虽白却笑了:“嗯,听见了,只是没想到你忽然间会对我说这么多话,有些意外……”
“……”
他真心实意地笑出来的时候,眼中仿佛有星辉熠熠,分外明亮,唇边还有两个小酒窝,任谁见了都恨不得伸出手去戳上一戳,这种人,暖得像是无暇的日光。
她叹了口气:“这次我欠你一命,若是下回冤家路窄了,我放过你一回吧。”
“嗯。”他依旧笑着。
“天亮了你就带着沈新桐走吧。”
“嗯。”
“我下回可能还绑她。”
“……嗯。”
“也可能绑你。”
“……嗯。”
“沈虽白,你有点傻。”
“……”
……
一夜过得很快,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醒来时,天幕微曦,她发现自己靠在沈虽白肩上,身上盖着他的外袍,而沈虽白就这么坐着睡了一夜。
她仰起脸,便能看到他合着眼,微微垂着头,一只手被她抓着,一只手撑着额。
晨曦照在他脸上,温暖而干净。
只是这睡意太浅,她一动,他就醒了。
她灿灿地起身,有些尴尬地理了理自个儿的衣裳,将袍子还他。
“天亮了,你得走了。”
他点点头:“我去叫醒新桐。”
他绕到后殿厢房,一盏茶功夫,便带着收拾妥当的沈新桐出来了。
眼下时辰还早,值夜的弟子也多有困顿,她将二人带出了山门:“沿着这条路下山,便能回到湖边,你的马应该还在那。”
沈虽白点点头:“新桐,我们走。”
沈新桐刚退了热,面色还不大好看,跟着他走出一段路,突然让他等等,扭头跑了回来。
“十一!”她从怀里摸出一只木盒,递给她,“我出门的时候一直带在身边,如今好不容易再见着你。”
顾如许打开盒子瞧了一眼,竟是一直红玉步摇,金丝雕的梅花,便是有些蒙尘,也美得令人咋舌。
“你的及笄之礼,迟了五年。”沈新桐笑了笑,“如今终于送到你手里了。”
说罢,她便去追上沈虽白了,山道上,还回头冲她挥了挥手。
望着他们的背影,顾如许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簪子,怔怔地出神。
直到他们走远,再也看不见了,她依然这么望着。
[亲爱的壮士,您怎么了?]
系统问。
她看着手中的红玉步摇,许久,叹了口气:“好羡慕啊……”
[羡慕什么?]
“我要是有这么好的师兄师姐,做梦都要笑醒了。”
[沈虽白与沈新桐现在不就是你的师兄师姐么?]
她摇了摇头:“他们是踏血红梅如许的师兄师姐,不是我的。”
倘若让他们得知,这副躯壳已经换了个魂魄,他们如此偏宠的小师妹已经死在了荒郊野岭,至今还不晓得是遭了谁的毒手,他们还会这般对她好吗?
别做梦了。
即便终有一日沈虽白会成为一个盖世英雄——那也是别人的盖世英雄。
届时,他们没请个和尚来给她超度就不错了。
她得认清现实。
这世上哪会有人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啊,出来混都是要还的,占了人家的身子,享人家留下的武功和福缘,她自然也得受着人家受过的仇恨和追杀。
“系统,我想知道顾如许究竟是怎么死的。”她忽然道。
这么不明不白地晾着,她心里也硌得慌。
系统沉默片刻,道,[您如果真的想知道,那便去查吧,此事在任务包权限之外,抱歉,我无能为力。]
她叹了口气,不打算同它提这件事了。
日头渐渐升起来了,她回屋的时候,恰好在院外遇上了来寻她的林煦。
见她从外头回来,他不免有些惊讶,却也并未多言,只向她说明了来意:“教主,昨日抓回来的那人招了,您要亲自去看看吗?”
她这才想起——对啊,昨晚还逮到个活的!
“走,去瞧瞧这是哪路英雄。”
林煦带着她前往暗室,推开门后,一眼瞧见的,竟是正在嗑瓜子的孟思凉,见她进来,他连瓜子都懒得放下,就这么捧着把瓜子对她挥了挥手:“哟,教主早。”
这笑容可以说非常阳光正直了——如果没看见他身后柱子上捆着的那个已经半死不活的黑衣人的话。
萱谷毒仙,果然名不虚传。
“教主吃瓜子么?”他指了指盘儿里的一堆瓜子,“今早刚从山下买上来的,又脆又香。”
“不了不了。”她连连摆手,看看你后头的这位仁兄,早饭都要吃不下去了。
天晓得他昨晚是怎么折腾人家的,一夜功夫,铁骨铮铮一大男人,这会儿哭得眼睛都肿了,见她走到跟前,活像看见了菩萨。
“顾,顾教主救命……我什么都招,什么都招……”
顾如许一脸鄙夷:“思凉啊,他脑子还好吗,怎么向本座求救?”
“啊?”孟思凉嗑瓜子正上瘾,冷不丁被这么一问,便起身走到那人面前,温柔地问,“兄弟,教主问你呢,你脑子还好吗?”
那人自他起身便抖如筛糠,慌忙冲顾如许点头:“我很好,很好,顾教主放心,愿顾教主教主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孟思凉回过头,一脸无辜:“教主,他脑子还成。”
顾如许:“……”
兄弟,你这样我甚是担忧啊!
林煦上前道:“将你昨日说得,再交代一遍。”
“好,好……”他忙点头,“我是长生殿的乙等杀手,没有名字,数日前接到命令,到琼山杀……杀一个人。”
“谁?”
“犀渠山庄的大小姐,沈新桐。”
她沉默片刻,继续问:“然后呢?”
“抢……抢……抢……”
“磕巴什么,这又没人要你的命。”孟思凉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
那人浑身一震:“抢护国令!但是我真的没见过那块令牌!……我奉命到此之后,便埋伏在湖南岸的林子里。”
“谁告诉你们本座会在那见沈虽白的?”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嗯?”孟思凉眉头一皱。
“我真的不知道!命令都是甲等杀手传下来的,我只是听命罢了!……”他慌得声音都在发怵。
顾如许揉了揉眉心:“两月之前,可有长生殿的人来此?”
他恍惚地摇着头:“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林煦道:“教主,据此生阁所查,长生殿的规矩古怪得很,杀手之间互不认识,只有执行命令的时候会一起行动,也从不问彼此姓甚名谁,杀人之后,便各自散去。他多半不知两月前来此的杀手是谁,但看起行事路数,确实像长生殿。”
她点点头:“行,让阿舒继续查。”
“是。”
接下来,二人将该问的不该问的都问了个清楚,顾如许觉得差不多了,便与林煦转身离开。
“教主。”孟思凉总算放下了手里的瓜子,笑着问她,“这人如何处置?”
顾如许头疼地叹了口气:“随你罢。”
她对要杀自己的人,向来没什么同情心,自个儿做的事,就得自个儿担着。
闻言,孟思凉会心一笑:“遵命。”
门扉缓缓合上,从门内传来的求救声渐渐弱了下去,终于耳根清净。
站在门前石阶上,初升的日头有些刺眼,但山风微凉,花木葳蕤,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清醒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