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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分为两半的幸运饼」

时间进入十一月之后雨季接踵而至。和加拿大其他冰天雪地的气候不同,温哥华的冬天也鲜少有极寒的温度,与俄亥俄州的冬季体验大相径庭。小说《无足之鸟》因为自出版以来就一直火爆,在2018年经过长时间商谈被华纳兄弟买下了电影版权,由台湾导演李安执导筒,作者rileyjohnson为编剧之一,并在那时邀请了苏瑞担当艺术顾问。一年后的此刻,万圣节刚过,苏瑞就收到了rileyjohnson寄给他的厚厚的剧本初稿,让他帮忙参谋并开始起草故事板初稿。苏瑞的工作瞬间忙碌了起来。让林鹤洋惊讶的是,这个艺术顾问的工作本是苏瑞个人的,他完全可以以自由工作者的身份签下合约,只是他却选择以公司的名义签合同,项目和收益都归公司所有。

林鹤洋知道苏瑞这是在报恩。这个人总是能轻易付出善意,却对别人的善意坦诚相待。

感恩节临近时,漫长的雨季开始了。他们的伞仿佛从未干过,一直被放在门口的伞筐里滴着水。苏瑞的消息每天都准时在下班之后出现在他的手机屏幕上,问他感恩节的安排,去哪里玩,要不要来他家,週四一起赶「blackfriday」之类……热情洋溢的样子让林鹤洋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把事实告诉他,就是关于他感恩节还是要回家看看这件事。

然后他就想,天啊,他们两个到底不正常到什么地步,连感恩节回家这件事都要小心翼翼。

直到感恩节假期前一天他们不得不见面的时候——当然,林鹤洋在内心纠正自己,他对于此次见面已经很迫不及待了——他才澄清了这一点:我感恩节要回家看看,我姑姑一家从多伦多来到这边了,还有两个堂哥从美国过来。

苏瑞的短信在很久之后才发过来,「哦,好吧。也对。」

「你也要去。」

「啊?!」

然后他便讲了实话,说其实我把咱们的事告诉二姐了,二姐劝了老爸很久,却没想到最后老爸真的同意了。

苏瑞直接一个电话拨过来骂道,「你二姐实在是太他妈的喜欢打小报告了,你知道吧?」

林鹤洋大笑道,「我知道,但我现在不怕她那两句话了。她爱怎样讲就怎样吧。」

「你爸知道是『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我老爸心里清楚得很,当年我来温哥华之后他和我妈可是从没放弃过给我安排相亲对象呢,现在倒是消停些了。」

苏瑞那有点模糊的声音传来,好像梦中的囈语,「看来我的地位还很危险嘛,到时候那你又被他们赶出家门。」

「赶就赶吧。」他回答。

没错,赶就赶吧。就算他的家人真的不接受苏瑞也没什么。他经济独立,独自生活,和七年前刚步入大学的自己截然不同。十几岁当然美好,但他觉得现在这个年纪重逢苏瑞更让他庆幸,他更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不再需要惧怕家人的眼光或是世俗的谴责了。

林家的宅子在温哥华西南一处富人区内,临近海湾几个度假村,社区环境相当优渥,被几条宽敞的林荫大道连通着。他们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带点什么回去,紧急商量整整两天之后他们万般无奈地决定带红酒当做见面礼,虽然看上去没什么新意但起码不太出错。

等他们站定在林家宅子门前时,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气温降了下来。给他们开门的是林鹤洋的二姐,那女人先是拥抱了她的弟弟,又将视线落到苏瑞身上,冲他点了点头,「又见面了,苏瑞。」又和他握了手。

「又见面了,二姐。」苏瑞故意学着她的腔调回道。

「别、——」她摆襬手,「咱们还是保持着陌生又熟悉的距离吧。」

「二姐,我劝你——」林鹤洋开口的时候火药味弄了些,二姐立刻抬高了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让他一下子如鯁在喉。

「快请进,快请进!」二姐这样喊道,拽着他进了屋。

林家的门厅很大,左侧进去是客厅,右侧则是餐厅,正面是通往二三层的楼梯。听到他们进屋,家里人零零散散都探出头来。先是林鹤洋的母亲出来迎接。那女人很是矮小,还穿着围裙,手冰凉凉的,一看便知是在辛苦地准备一家人的感恩节晚餐。紧跟着是他的小姑和大姐一家还有爷爷奶奶,而父亲则根本没有露面。除去长辈们以外还有小姑家他那刚进入青春期的小表妹还有大姐家三岁的孩子。那时候他的两个表哥正在客厅落地窗前的躺椅上侃侃而谈,见他进门也没有起身,抬起手来招呼他过去,问候之后女人们则回厨房去继续准备晚餐。

「我去看看我妈有什么要帮忙的吧——」林鹤洋推脱道。表哥却说你去了也是添乱,来陪我们聊聊。

他的堂哥是父亲那边大伯的孩子,与自己相差了十四岁,留着胡子,抽着烟,完全是一副林鹤洋和他绝聊不来的样子。他还拉着苏瑞的手腕,然后让他们应接不暇的是,他大姐三岁的的女儿跑来,拽了拽苏瑞的袖口说,「uncle苏瑞,来陪我玩。」苏瑞犹豫了一下,抬起眼来看他。「让苏瑞陪孩子们玩吧。」他堂哥却先发话了。

林鹤洋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看着外面阴沉的天空,耳边回荡着两位哥哥的谈话声,内心很是别扭。家人对苏瑞的态度不冷不热,尚在他能接受的范围,但那些都只是浮于表面。林鹤洋能感到有些东西在这家庭内里暗涌着,他琢磨不出那些暗流是什么,只觉得异常不安……他的註意力总不自觉落到他后方正在客厅角落陪晚辈玩耍的苏瑞。那人面对小孩的时候也同样温柔,给他们画画、帮他们拼乐高,在陪玩的间隙还会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他们两人会偷偷地相视一笑。

林鹤洋的思绪在那时候飘向别处。

如果他们能够拥有孩子……

他想,苏瑞一定会是这世界上最温柔的爸爸。

天色渐暗时,大姐家的女儿被抱上楼补觉,uncle苏瑞就被晾在了一边。林鹤洋听到那人挪着步子蹭到沙发边,和一直独自坐着的小姑家的表妹聊着什么。他看得出小表妹对这种家庭聚会完全不感兴趣,这让他感同身受。他小时候就是他们一家亲戚里面同辈最小的那个,尤其在步入青春期之后,和兄姐们根本无法在同一个屋簷下相处。他们要么就是跟着长辈们一起讥笑调戏自己,要么就是逼问他的学习情况,总之因为他是这间屋子里最小的那个就要莫名其妙地承受所有流言蜚语并被剥夺了所有反驳的权利。但让林鹤洋惊讶的是苏瑞这傢伙好像又碰到什么忘年交了。他虽然看不到那两个人的正脸,却感觉小表妹正相当神情激昂地跟苏瑞讲述这什么。

「我爸妈不让我上楼在卧室里玩,他们说家庭聚会的时候自己在屋里玩很不礼貌,还没收了我的手机,不让我刷tiktok——你知道tiktok吧,苏瑞哥哥?我们班都在用的。」

苏瑞说他知道,但不用。「那instagram呢?」小表妹又问。苏瑞便说,「我在instagram可是有好几万个粉丝呢。」这一点林鹤洋是知道的。苏瑞经常在他的instagram账号上发布一些自己的作品和漫画,积累了相当多的粉丝。说罢,苏瑞就给小表妹展示自己的instagram账号。

「苏瑞哥哥,我也想给你看我的instagram账号,咱们互粉好不好?」小表妹小声说。

「你手机在哪?」苏瑞也学着她小声问道。

「在楼上卧室咯,他们不让我上去,楼下只有这些乐高,好无聊。」他小表妹气急败坏地说,双手砸着沙发,却又不敢太大声,生怕被长辈听到。

「你就当带我参观一下你家,如果被你爸妈看到了,就说我想上二楼,你这是在招待客人呢,很有礼貌的,这样还行吧?」苏瑞说道。

林鹤洋还在后面偷听呢,听到这句之后猛地回过头。那两人坐在背冲着他们的沙发里,林鹤洋能从沙发靠背上看到两个脑袋尖,一个梳着马尾辫,一个顶着一头毛茸茸的发丝,两人都摇头晃脑的,迅速地对苏瑞的这一计谋达成了共识,从沙发上蹦起来就往二楼跑。

完蛋。林鹤洋在心里暗自骂道。他知道父亲一直没露面大概率就是在二楼的书房内。他赶忙窜起来,脚底磕磕绊绊地跟上去,竟发现那两人已经跑到二楼没影了。他站在一楼楼梯口等了一阵,听到二楼小表妹一家暂住的客房敞开的门内传来她的笑声。她和苏瑞你一言我一语,聊得酣畅淋漓,林鹤洋一阵心慌,顺着楼梯走了上去,就看到二楼另一头的书房推拉门被「嘭」得一声推开了。

小表妹和苏瑞都噤了声。那两人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心虚地从小表妹卧室里探出头来,就见他的父亲从那另一头的房间走了出来。

「吵什么?」他那亲爱的老爸中气十足地质问道。

「爸——」林鹤洋走上楼来,站到苏瑞和他小表妹身边,「爸,这是苏——」

「我知道他是谁。」父亲打断了他的话。

「伯、伯父。」苏瑞在他身后和他老爸打招呼,只是父亲没看他,扭头回到书房去了,又用同样的力度,「嘭」地关上门。

林鹤洋眼前发黑,那股暗流差一点就要把他的理智冲塌了,只是他的家人却还若无其事,甚至在晚餐都摆了满满一桌,全家人围桌而坐,他父亲却依旧不露面时,他其中一个堂哥还打趣说,肯定是刚才小表妹太调皮,惹二叔不高兴了。

他小表妹抱着双臂,撅着嘴坐在小姑旁边,因为他堂哥那句话生了闷气。

父亲不露面,他们只得等着,全桌只有苏瑞一个外人,所有人的註意力让他们两个相当不适地全都集中在了他身上。最先开口的是他大姐,「苏瑞,你是做什么的?」

苏瑞相当礼貌地答道,「大姐,我是做平面设计的。」

大姐煞有介事地拖长声音「哦」了一声,继续问道,「不太熟悉设计行业,你们具体是怎么运作的?」

苏瑞回答,「各个设计公司专长不同,像网页、软件、交互设计这类现在不少,但很多老牌设计公司主要业务还是品牌设计。各个企业的不同项目会有不同的需求方向,我们会对各项目进行竞标,业务也主要跟着项目走。」

「他还是插画师。」林鹤洋插嘴道,语气里掩盖不住骄傲,「你们知道那本小说吧,《无足之鸟》,封面和插画都是他画的!」

苏瑞低着头冲他笑了一下,脸上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倒是他二姐很是捧场,惊呼道,天啊,我好喜欢那本书的。

「嗯,他们现在要翻拍电影了,邀我去做艺术指导,所以最近我基本在全职做这个。」苏瑞说。

「听上去还挺有趣的。」小姑评价道。电影的话题打开了家人的话匣子,他们热烈地讨论了一阵,他的小姑尤其是影迷,问了苏瑞不少电影的事,中间还穿插着他二姐不停拜托苏瑞帮她要到《无足之鸟》的签名版。那氛围让林鹤洋甚至觉得是不是这个晚上将是他家人接受他同性恋身份的开始,但仅仅是几分鐘后,林鹤洋就明白自己还是太过天真。他大姐像是要刻意绕回苏瑞工作的话题似的,又抬声道,「做你们设计行业,男的应该不多吧?」

所有人又都不说话了。他们齐刷刷地望着大姐,而他的老妈在那时很是不合时宜地站起来,眼神却看着林鹤洋,似乎在这么多人之中只在和他一人说话,「我再去喊一下你爸,让他下来吃饭……」便离开餐桌,走上楼。

苏瑞的回答却很得体,他说,「也不是,读书时我们专业,包括现在我的公司同事,男女比例还是比较均衡的。」

大姐继续问道,「那男的是不是都和你一样?」

苏瑞犹豫了一下,有些困惑,「……和我一样?」

大姐语气咄咄逼人,她皱起眉来,似乎不理解苏瑞为什么没听懂她的话,解释道,「就是都有点——都是「娘娘腔」?」

大姐话音刚落罢,林鹤洋就呛嘴道,「大姐,你什么意思?」全桌没人再继续搭话,连两个小孩子都安静了,整个餐厅里只回荡着林鹤洋刚才那句话的余音,像是不愿消散的潮水,渗透在死寂的空气之中。

苏瑞在桌子下面踢了他的脚,示意他别发火。「并不是。」那人还好言好语道,「大家都、嗯……」苏瑞也停住了,表情为难,他似乎不太知道怎样与颇有偏见的大姐解释这件事。「只能说我们对性取向没有很在意。」最终,苏瑞只憋出了这句话,两颊微微泛红。

大姐笑了笑,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她说,「苏瑞,你也别误会,我并不是说『娘娘腔』不好。」

林鹤洋的拳头藏在桌子下面,攥得更紧了……

「你要理解我们,这次请你来我们家,大家都有些犹豫,毕竟我们都会带小孩子来,万一带坏了小孩,的确是不太好。」大姐补充道,语调则比刚才更高傲了些,「况且我是觉得,家里还是有个女人更好些。」

似乎是相当清楚他想拍案而起似的,苏瑞在桌子下面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拳头,那只手很冷,冒着汗,压製着他的怒火,是他在这令他绝望的家庭之中唯一能感受到的清凉。

「大姐,我觉得男女除了能不能生孩子以外,其实也没什么不同。」苏瑞竟抢在其他人开口之前,说了这么句话,甚至也不顾屋里是不是有小孩子在。但苏瑞的神态是无比严肃的,他和大姐的座位隔得算远的,但他抬着头,直视着大姐,对那年长女人的恶意毫不惧怕。「我会收拾家务、厨艺也不错,还会做现在很多女生都不会的针线活;同样,我同事中那些女孩子,工作起来也绝不比男人差。」苏瑞说罢,似乎还觉得没把他大姐激怒似的,又平心静气加了一句,「我并不觉得性别是人们追求自我的障碍。」

大姐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很糟糕。此时,林鹤洋的二姐不知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竟然添油加醋地帮苏瑞说话。那是林鹤洋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第十万次希望他这聒噪的二姐能够闭嘴。

「大姐,你也没有多大岁数,怎么思维和老爸一样那么老古董。」

「这么说不太好吧。」堂哥开口。

「堂哥,你也是,」二姐更来了劲,瞪起眼睛直视着她那年纪最大的堂哥,「别总是一副和事佬的样子……」

「怎么讲话呢?」

二姐的话被一个更加低沉的男声打断了。他们全家瞬间噤了声,只见父亲站在餐厅门口,皱着眉看着餐厅里有点混乱的景象。没人再搭话了。他老妈甚至不合时宜道,「我再把菜放去热一热,大家就开饭吧。」便作势要开始忙活起来。他的父亲却看向了他和苏瑞。

父亲只是挪了挪步子,更靠近了餐桌,却还是离他们有两米多的距离,就好像他们不值得他凑那么近讲话似的。老爸那年已快六十岁了,但丝毫不显老,连头发也没有全白,虽说身高不及林鹤洋,身材却硬朗得很。那老人的视线在他和他身边的苏瑞之间来回游移,最终落在苏瑞身上。他指了指苏瑞给他们带来的那瓶还放在桌边的高档红酒。

「不好意思,我不喝红酒,我儿子也不是同性恋,你请回吧。」

林鹤洋猛地站了起来,像是使出了压抑了一晚的所有力气,膝盖弯处磕到了椅子,疼得他头晕目眩。只是他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他强忍着怒火咬牙切齿道,「是你说让我带苏瑞来见你的,你怎么出尔反尔?!」

他父亲语调都没怎么变,仿佛无理取闹的人是林鹤洋,做错了事的也是林鹤洋:「我说让你带他来见我,我说他能坐上咱们家的餐桌了吗——我们家不会给这样的男人添碗筷。」

「『这样』的男人是哪样的?」林鹤洋眼前星星点点,怒火烧得他几乎要出现幻觉。他觉得自己心脏痛得像是被放进火盆里煎烤,整个肠胃也绞了起来,让他一阵阵作呕。「你不接受就罢了,让我带他回来任你们羞辱他吗?!你不要忘了,你亲生儿子也是『这样』的男人!」他拽起还坐在身旁,已经全然楞住的苏瑞,但怒火未尽,没控製住力道,直接把那人拽了个趔趄。他便顺势搂着苏瑞的肩膀扶住他。

「我真为有你们这样的家人而感到羞耻,我才不在乎你们这顿饭。」他最后说,拉着苏瑞就准备离开,却被那人硬生生拽住了。

「伯父,我理解这对您来说很为难,但我不希望您因此不接受鹤洋……」那人语速很快,声调里却透着点恳求,那让他更加恼火了,他拉过苏瑞,把他挡在身后,推着他往外走。

他父亲似乎也有些恼了,直接回击道,「我当然不会不接受我的亲生儿子,我不接受的只有你,你不要误会了。」

苏瑞的身子在他手底下明显地颤抖了一下,那人靚丽的桃花眼中闪着水光,在闷热的室内就像是两颗星星。林鹤洋在那一刻甚至绝望又困惑地想,他家人为什么接受不了苏瑞呢?这傢伙只要摆出一副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样子他就能直接破防到当场投降。

那让林鹤洋定了定神。他拉起苏瑞的手,他们十指相扣,而他直接无视了屋内的其他人,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表妹说道,「小表妹,你记着,会带坏你的不会是我们,而是现在和你坐一桌的这些人。你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地做你自己,你绝不会比在座的这些男人差。」说罢,他拉着苏瑞,扬长而去。

二姐一直追他们到了庭院门口。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依旧没停,女人撑着一把伞,将他们送出了大门。苏瑞回过身有些僵硬地说道,「对不住,我不该来的。」

出乎林鹤洋的意料,二姐居然和善地抬起手来拍了拍苏瑞的肩膀,「我希望你不要怪我,苏瑞,我只是替洋洋操心惯了。」

「你还是不要替我操心了,拜託了。」林鹤洋接话道,「你每次替我操心的时候准没好事。」

二姐「咯咯」笑了,又佯装嗔怪道,「怎么,你以为我想替你操心?有事想到我,没事又想把我赶走,我才不会像大姐那样做你们任人宰割的工具人!」她又扭头看向苏瑞,「所以我家就是这样,一帮老顽固,你带着他离得远点也好。」

苏瑞一怔,随即有些慌乱地点点头。

「我这位弟弟很不让人省心呢。」

苏瑞继续跟着用力点头。

「——喂!」他喊道,「刚刚不是还在批判老顽固吗?!」

他们在感恩节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把苏瑞卷入这场家庭闹剧他很是愧疚,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倒是苏瑞总在他旁边安慰他说,没事的,又不是第一次被赶出家门儿了,以后你回家不带我就好了。然后又吵着说肚子饿了要回家做饭,明明看着那么一大桌菜结果筷子都没碰到就被赶出来了,他妈的。

他回道,「既然在家吃不上,咱们就去下馆子。」

只是时值感恩节,去哪找还开业的餐馆?林家所在的kerrisdale区没有城铁,节日的晚上也没有公共交通,他们只得硬着头皮走下去。雨点打在他们头顶的伞上,耳边除了那声音没有别的,甚至渐渐被他听出了节奏,就像冬天的交响曲。他们走了十几分鐘,到了kerrisdale区中心的购物街,才算有了些人烟的气息,只是那一条街上也没几家商户开业,他们又走了一阵才看到一家中式快餐店还在营业。两人实在饿得不行,便推门进去了。

「感恩节快乐!」站在柜台后的服务员见有人来了,便招呼道。

林鹤洋自知那是句假话。在这样一个本该闔家团圆的节日来到快餐店吃饭的人,又怎么会「快乐」呢?

快餐店的菜品不多,开放式的后厨也只有一人,由于感恩节晚上实在没生意,正大声和服务员聊着天。店里角落有个桌子坐着一个流浪汉,帽子遮在脸上,似乎在睡觉,跟前摆着一装了半杯水的白色塑料杯。

林鹤洋上前准备点餐,从钱包里掏出信用卡,又歪头问苏瑞想吃什么。苏瑞看着橱柜里冒着热气的中式快餐,兴趣缺缺道,「我要柠檬鸡,黑椒牛肉配炒面。」又小声在他耳边嘟噥,「明明回家做更好吃……」

「不行,等到回家我就要饿死了。」林鹤洋反驳道,他也跟收银员点好后付了账,又等服务员给他们舀好餐,就找地方坐下了。苏瑞用塑料杯接来了两杯白水,他们坐定,以水代酒碰了杯。

「感恩节快乐。」苏瑞说道。

「感恩节快乐。」他回答。

不仅仅是感恩节,还有圣诞节,元旦,春节,情人节,端午节,中秋节,还有一切不是节日的日子,你都要快乐。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吃着套餐,却听到桌子对面的苏瑞吸了吸鼻子。林鹤洋抬起头来,竟看到那人边夹面往嘴里塞边哭。

林鹤洋赶忙放下筷子,慌慌张张地抬起手来给苏瑞擦眼泪,「喂,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话音落下这人的眼泪居然掉得更厉害了,他放下筷子,胳膊叠放在桌上,像是个小孩一样低着头,边哭边说,「都怪你,非要带我回你家,现在饭也吃不好,还不能回家做——」

林鹤洋气笑了,他嘲讽道,「要不然咱们现在就回我家吧,就你这副楚楚可怜的哭脸摆给他们瞧瞧,他们估计立刻就接受你了。」然后他觉得这话属实有点刻薄,立刻闭上了嘴。让他没想到的是苏瑞竟被他逗笑了,那人泪眼婆娑地冲他眨了眨眼,又拿起餐巾纸来擦脸上的泪。

「你其实很想让你家里人接受我吧。」苏瑞带着鼻音说。

「不,我无所谓的。」他脱口而出。

「这当然有所谓了。」苏瑞反驳道,顰起双眉看着他,「我刚才在想如果我是个女的,是不是你家里就会接受我了。」他刚想说些什么,苏瑞却又扁起嘴,声音颤抖起来,「但我又觉得,嫁到你家的那些女人好像都活得不怎么样,我可不想变成女的……」

林鹤洋嗤笑起来,「你刚才在想这个?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他笑出了声,声音不大,却因为快餐店太空荡,倒显得他的笑声有些刺耳了。「有什么可笑的。」苏瑞看着他,又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你可千万别变成女的。」林鹤洋相当强硬地说道,「我现在对长成你这样的女的过敏。」

苏瑞嘴里叼着面,慢慢嚼着,先是莫名其妙又含情脉脉地盯了他几秒,又低下头去吃东西,直到他终于想说些什么,抬起头来刚开口,却被走到他们桌旁的收银员打断了。那收银员看着也二十多岁,是个年轻的女孩,长着一张亚洲脸,对他们用英文说道,「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只是这里太安静了。」那女孩有些拘谨地递上一沓纸巾,上面还放着一颗签语饼,「你们的纸巾好像用完了……」

林鹤洋抬起头来冲她笑了笑,说,「谢谢。」

那女孩还准备说什么,深吸了一口气,「我觉得,你们很勇敢。」她说,「祝你们好运。」

那句话一下子又把他拉回到那个美国小镇阳光明媚的秋天。他在俄亥俄州哥伦布市小巧的国际机场内,一个陌生的警卫对他温柔地说,「祝你好运」。他想,人这一生,学生时代占了十六年,是他现在二十五年的人生中的大部分,但仅仅只告别了学生身份三年,他却觉得年少时期离自己那么遥远,让他能穷尽所有的感情去思念。只是,与那时的自己不同的是,现在的他能抬起头来,不再吝嗇自己的祝福,对那收银员女孩回答道,「谢谢,也祝你好运。」

女孩对他回以一笑,便没有再打扰他们,转身离开了。林鹤洋拿起那颗签语饼,撕开包装,将脆脆的签语饼掰成两半,一半分给了苏瑞,一半塞进自己嘴里。苏瑞眼疾手快地从签语饼之间抽出那条小小的签子,看完上面的签语,就百无聊赖地把小字条扔在了桌上,说,「什么嘛,真无聊。」

林鹤洋拿起那签子一看,上面写着,「youwillbeblessedwithlongevity.(愿汝长久)」,他便说道,「这不是挺好的嘛,祝你长命百岁呢。」说罢,见苏瑞还是兴致索然的样子,便从背包里掏出一支记号笔,在那签语下面狭窄的空白处写下了几个字,又递给苏瑞说,「你看现在怎么样?」

苏瑞拿过那签子,看完便笑了。

签子上的「you」被划去了,下面写了新的字。

「l&swillbeblessedwithlongevity.」

那上面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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