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三章师生的爱
此人踩着尘灰走来,步子很慢,就像要等待周围的月光跟随她一样,看着这个阴郁的女猎人从月下走进阴影,就像目睹玻璃工艺品摔碎在地上,成了沙尘。玛丽亚来到萨塞尔站立的瞭望点,面无表情地打量那座城堡。每次这人出现,萨塞尔就感觉浑身难受,仿佛她站在这里就是把刀刃抵在他脖子上,且随时都可能莫名其妙地把他劈了。不过对方身上的血腥味倒让人感到一种奇妙的舒适。
“我在试图让你的同族重归秩序,”萨塞尔边说边往手头的银酒杯里斟酒,“在这个世界获得新的生命。”
这话当然不假,只不过回避了许多事实而已。说到底这个女猎人也曾经是刽子手,与初次见面相比,连这柄刀上的尘埃也被月光洗去了。她只是低垂双手站在这里,萨塞尔就感觉尼禄的猎犬正用剑指着自己。哪怕她因为后悔去赎罪,去照顾那些发疯的脑肿瘤狂人,他也不相信她现在就是个好人。
“看得出,你习惯于只把话说一半,异乡人。”
“可是你没否认这句话。”萨塞尔回答。
这一年来,他仅仅和女猎人接触过两次,但他仍然藏着一小块记忆,记载着对此人的警戒。玛丽亚不是单纯的人类,除此外,还是柄危险的刀刃,走在哪里,哪里就会沾染上死亡的气息。这种人的技巧能在接近后轻而易举地切断绝大多数法师们的呼吸,更何况她心智还非常不稳定,试图自杀却在坟墓中苏醒,在空荡荡的钟塔里陪一堆疯子徘徊了无数年——每想到这一点,萨塞尔就颇为惊讶。她居然没疯掉。不过,哪怕她没完全疯掉,恐怕她也在发疯的边缘徘徊了,从她的病态和自恋萨塞尔就觉得这人非常不正常。
她几乎不使用疑惑的语气,通常都是直接对别人下结论,然后自顾自地决定对方的罪行,好像贵族对阶下囚定罪似得。哪怕她提问,也肯定带着逼迫的含义。
和她在噩梦那些同胞不同,这个女猎人五官特征和肤色都不正常,某种血脉让她的皮肤白得透明,如同烤过漆的白瓷工艺品;眼珠则没什么神色感情可言,毫无波澜,就像个空洞的玻璃珠假眼。他甚至能透过她闭起的眼睑看到清晰可见的血管,而她的皮肤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捏一下就会留下青黑色的瘀伤。
需要找机会把她杀了吗?
不,她似乎被杀过,犯不着冒着风险去得罪一个可能会复活的怪物。
“你的表情和杰曼很像......”玛丽亚低声道,走进两步,注视着萨塞尔的脸,“相似到难以置信。”
杰曼似乎是玛丽亚的老师,也是那个女人偶的制造者,是个老猎人。那位老猎人似乎对他这位学生怀有扭曲的感情,但是没有成功得手。
“这意味着什么,玛丽亚女士?”他微笑着问。
“病态且自恋的狂热份子,挂着微笑的表情制造屠杀,并且永远不会悔悟。”玛丽亚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对她的老师杰曼进行了评价,顺带也对他进行了评价。
萨塞尔收敛了微笑。耳边是风声,冰冷的风正扬起尘埃。
“你就这么揣测一个陌生人,玛丽亚女士?一个你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
“正因如此,才叫揣测。”
“也就是说,你想用这个揣测来评价我的人格,评价我对你那些同胞给予的东西?”
“我不想评价什么,异乡人。我们都清楚禁忌是件诱人的事物,就像美酒和血液,令人难以抗拒。我们也都清楚你在寻求着什么,就像过去寻求旧神之血的劳伦斯那样......”
“你想为我做出决定吗,就像你想为你那些寻求秘密的后辈做出决定那样?你守在那个阴森的钟楼里,擅自为一切闯入那里的猎人定罪,然后把他们都杀得一干二净,直到再也没有人敢靠近你的墓碑为止?”
沉默。诡异的沉默。
“是的,你在嘲笑我,你的确在嘲笑我,连这种轻浮的语调也很像他。”玛丽亚低声说,“我很多年没有听过这种嘲笑的语气了。”
“很恰当的嘲笑,是吗?当然,你最好不要把你对杰曼的不满引到我身上,”萨塞尔用忧郁的语气说,“要来一杯酒舒缓一下心情吗?”
女猎人没理会他,只是眺望着月下黑灰色的山脉,依稀可辨的卵石小路两旁立着长枪般的黑色松树,野草长满废墟的间隙。
“你也有学生吧,异乡人。”她终于开口。
“你又知道我有学生了?”
“杰曼是我的老师,我曾经崇敬过他。”
她话题跳跃得很快,但这句话是个缺口,萨塞尔准备仔细挖掘一番:“从这点来看,你和你的老师产生过巨大的矛盾,并因此导致了难以弥补的裂痕,你够可怜的。”
“你认为你的学生也会永远崇敬你,甚至是爱你吗,异乡人?”
看来有意的刺激并未受到成效,不过......薇奥拉?这个女猎人想预示什么?预示薇奥拉对我的态度也会变得像她一样?
“人心很难揣测。”萨塞尔道。有些事情哪怕是他也没法保证,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轻易下任何结论,“那么,玛丽亚女士,你对你的老师的崇敬,你对杰曼的崇敬,又是因为什么才破灭的呢?”
“他相信他的决断一定是合理的。”
决断?对那些在旧神的启示中发疯的受害者?还有那些在他们探索禁忌的路途中破灭的灵魂?
“你认为这个决断是错误的,你却想弥补后果,而他对此不可置否?”
“杰曼疯了,他想继续沿着禁忌的路途前行,”她的语调令人不快,“但我想就此停步。”
“我还以为这和他对你扭曲的爱情有关。”萨塞尔语气平淡地讽刺道。因为理念相反而分道扬镳,这倒算是挺有趣,——虽然没有扭曲的师生爱情有趣。
“我没有什么爱情可言。”她说。守墓人的爱情大概就只有墓碑,萨塞尔捧着酒杯,看着杯底剩余的一小洼酒,想到。
“那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因为你逃跑了,你没能阻止得了杰曼,所以你现在想阻止我了?”他继续挖掘她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