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79】

腊月二十三, 肃州当地过小年。

天边还泛着淡淡蟹壳青色时,小院子便忙碌起来。

厨房的王妈平日里就起的最早, 今日过小年要祭灶, 她便起的更早。又是换灶神画像,又是准备供奉的糖瓜、酒水、料豆、秣草,整个人忙得停不下来。

没多久, 顾风与虎子也醒了, 之后是小春和小冬两丫鬟,将自个儿收拾妥当后, 立刻去打井水, 烧热水。

袅袅炊烟从烟囱里冒出, 标志着忙碌充实的一天又开始了。

顾沅醒来时, 小春小冬已经备好簇新的袄子、干净的热水和牙粉, 在外间候着。

一听到里头唤, 两婢立马端着东西进去,笑吟吟的与顾沅问好,“夫人小年安康。”

起床一睁眼便见着两张团团和气的笑脸, 顾沅的心情也很好, 朝她们点头道, “好, 你们也安康。”

“夫人, 厨房祭灶的东西已经备好, 就等您过去了。王妈说, 今日祭完灶王爷才能煮朝食。”小春递了块温热的帕子给顾沅。

顾沅接过,仔细擦着脸,问道, “那你们早上吃了什么?”

“王妈昨日就准备好了白面馒头和麦窝窝, 我们配着热水吃了顿。”小春答。

小冬补充道,“夫人不用吃这些,顾管家让虎子去前街买臊子面和桂花糕去了,等夫人您这边梳妆好,他应当也回来了,您可以吃些热乎的。”

见顾风如此细致,顾沅心头感激,由衷夸道,“他是个很好的管家。”

小春和小冬纷纷赞同,又拿起那新做的藕荷色茶花穿蝶刻丝长袄,满脸期待,“夫人,您穿这件袄子一定好看。”

看着那上头绣着的精美花纹,顾沅有些迟疑,低声道,“这件会不会张扬了些,我这会儿还守着寡,还是换一件吧。”

小春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忙道,“不张扬,一点都不张扬,这藕荷色已经素的不能再素净了,若上面再不绣点花样子,那多难看呀。”

小冬也劝道,“是啊夫人,今日是小年,总得穿喜庆些。再说您今日也不出门,咱在院里穿,外人也不知道。”

说着,俩小丫鬟还演了起来,一个将袄子朝顾沅的肚子展示,一个弯腰朝她的肚子道,“小主子,您说咱夫人穿这件新袄子是不是很好看呀?”

顾沅笑骂道,“你们俩鬼精灵,他哪里看得到。”

小冬刚想说“小主子不说话就是默认”,还没等她开口,就见顾沅哎哟了一声,手抚上肚子,脸上的表情是哭笑不得,“这小家伙!”

小冬小春眼睛都亮了,“小主子又动了呀?”

顾沅眸光温柔点点头。

两婢子笑容更灿烂了,“夫人,小主子都觉得您穿这袄子好看了,您就穿吧。”

顾沅见她们这般热切,再加上今天是小年,左右她也不是真的寡妇,便笑着应道,“好好好,那就穿新袄子。”

这边两婢刚伺候顾沅换好袄子和裙衫,夸赞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动静。

“砰砰砰——”

一声声闷响,像是闷雷,又像是有人在撞门。

顾沅脸色微变,下意识蹙起眉头。

“这外头是怎么了?这么早就开始放炮仗了?”

小春念叨着,又转头朝小冬道,“你先扶夫人坐下,我去外头看看怎么回事,一大早就这么吵,闹什么呢。”

小冬应了一声,小心翼翼搀着顾沅。

顾沅缓缓坐下,蓦得,她的眼皮猛跳了两下。

外头那动静还在继续,咚咚咚的,响得她心口直发慌,放在桌上的手也不由得攥紧。

等了好一会儿,外头的动静没了,但……其他的响声,也都没了。

屋外,宛若空无一人,寂静得诡异。

小冬也意识到不太对劲,低声嘟囔着“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再看自家夫人那张透着苍白的姣美脸庞,她抿唇,安慰道,“夫人您别担心,奴婢出去看看。”

顾沅表情麻木,没有说话,也没有反应,像是一个被抽去灵魂的偶人。

明明穿着新做的袄子,里头填得是簇新的棉花,穿在身上应该很暖和的,她却觉得空气中的阴冷寒意,无孔不入般,一点一点的穿过衣裳,侵入她的肌肤,深入她的骨髓。

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仿佛都被厚厚的寒霜给裹住,冷到发颤。

“啊——”

一声惊叫响起,是小冬的。

这声过后,也没了声音。

倏然,顾沅像是震醒一般,眸光闪烁。

她猛地起身,大步往外走。

门是大剌剌敞开的,呼呼冷风从外灌入,吹了个满怀。

她尚未梳发,一头缎子般乌黑的发随意的绾着,风吹动,鬓角垂下的发丝轻轻扬起。

缓了缓,顾沅定了视线,望向门外。

只见从门口到院子里、再到院门外,一路望去,左右两边各站着一排身穿银甲、手拿刀剑的士兵,一看这整齐划一的精气神,便知他们平素的纪律森严。

这样的军队,绝非寻常。

几乎下一刻,顾沅脑中就冒出“谢家军”的名号来。

似乎是为了验证她的想法,很快,院门外传来一阵哒哒马蹄声。

一匹油光水亮的黑色骏马停下,须臾,身穿绣金蟒朱红锦袍的谢纶阔步而来。

他气定神闲,一步步走向顾沅。

距离她十步之遥,他停住脚步,掀袍,拱手拜道,“臣谢纶接驾来迟,还请太子妃娘娘恕罪。”

他一拜,两边的士兵们皆单膝跪下。

他们来之前就被叮嘱不可张扬,是以只是沉默恭敬的跪着,并未多言。

只是这么多士兵齐刷刷跪下,排场也足够令人震撼。

被堵了嘴巴,按在一旁的小春小冬、虎子王妈等人,都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太子妃!

天爷呐,他们的夫人竟然是太子妃!?

顾沅不去看他们投来的震惊目光,而是平静的看向跟前的谢纶,“你怎么发现的?”

从扬州逃跑以来,她内心深处一直是惴惴不安的。

她担心自己有一天会被发现,被抓回去。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甚至连一个自由自在的年都无法过成。

谢纶垂眸,维持恭敬的姿势不变,“臣收到太子密令,奉命保护太子妃及皇嗣的安危。”

太子密令……

是裴元彻发现了她的下落?

她一路伪装,艰辛跋涉的逃到这里,改头换面,深居简出,便是如此,他依旧寻到了她?

而且,他竟然知道她有身孕之事。

顾沅脸色蓦得白了几分,身形也晃了晃,在风中摇摇欲坠般。

见状,被束缚住的顾风眸色一沉,困兽般,从喉咙发出一声嘶吼。

顾沅勉力站稳,给了顾风一个安抚的眼神,又转过头,紧紧的盯着谢纶。

说来也奇怪,她开始还有些慌张不安,可到这个时候,她的心情反倒无比的平静,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放纵。

“谢国公带这么多兵来,是要抓我回大牢?”

“太子妃说笑了,您这般尊贵身份,又怀着皇嗣,臣怎敢怠慢。”

谢纶语调不冷不淡,退到一侧,摊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慢悠悠掀起眼皮看向顾沅,“马车已经在门外候着了,还请太子妃上车。”

顾沅也回看谢纶。

犹记得上辈子第一次近距离看清楚谢纶的容貌,还是景阳嫁去陇西的第三年,谢纶亲自陪她回长安省亲。

宫宴上,他们夫妻并排坐着,虽没多少亲密的动作,但谢纶时时望向景阳的温柔眼神,还有景阳眉眼间的鲜活妩媚,足见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深厚。

相比之下,她和裴元彻穿着华美的帝后衣袍坐在上首,就像是一对冰冷的木偶,就连表面的和谐都维持得有些艰难。

那晚回去,裴元彻喝得酩酊烂醉,他跑来凤仪宫,将她按在墙上,攫着她的下巴质问她,“为什么,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朕?朕待你还不好么。”

至于那晚她是如何回答他的,事情隔了太久,争吵太频繁,她也记不清了。

思绪回转,再看眼前这张熟人脸庞,顾沅心平气和道,“可否给我一个时辰,让我处理一些事。”

谢纶挑挑眼角,“一个时辰太长。”

“那半个时辰。”

“长。”

“一炷香。”

“好。”

谢纶略一颔首,意味深长的看了顾沅一眼,“臣在门口恭候。”

顾沅扯了扯嘴角,笑得勉强,“放心,你将院子围得铁桶一般,我插翅也难飞。”

谢纶敛眸,挥挥手,示意士兵将顾风他们解开,又带着人退到了院门外。

………

“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长话短说。”

看着跪在地上哭成一片的小春、小冬、虎子、王妈,顾沅打开匣子,从里头拿出四张身契,分别还给了他们,“这些你们拿好。”

哭声顿时更加响亮了。

顾沅又拿出这个院子的房契,另外还有六百两银票。

“这座院子加上里面的家具摆件之类,约莫二百两。王妈年长,我将这院子留给她。小春、小冬、虎子,你们三人各得两百两银票,可使得?”

几人还能说什么,哽咽着,朝着顾沅砰砰砰磕了三个大响头。

安排好他们四人之后,顾沅让他们到外面等,单独将顾风留了下来。

她将整个黄花梨木匣子挪到了顾风面前,弯起眉眼,满是感激。

“顾风,这几个月多亏有你,如果不是你一路护送,我怕是早就折在路上了。说太多都是虚的,这匣子里有三千两银票……”

顾风摇头,面部线条很是冷硬,严词拒绝道,“保护姑娘是属下的本分。”

顾沅亲自捧了匣子,递到他面前,语气也很坚决,“必须收。”

顾风很少见姑娘这般强硬的态度,微诧朝她看去。

只见她昳丽精致的脸庞露出一抹艰涩的笑,“你就当替我在外面花这些钱吧,以后……我应该也没有要用钱的地方。”

蓦得,顾风眼眶一阵发胀。

沉吟片刻,他还是接过,一贯严肃的语调里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伤感,“属下谢姑娘赏赐。”

顾沅笑了笑,“去吧,回长安去吧,与我父兄报个平安。”

顾风点头,又无比郑重的对顾沅道,“姑娘,您......您千万珍重,和您腹中的皇嗣一起平平安安的,属下会为你们祈福。”

顾沅笑道,“我会的。”

又摸了摸肚子,眸光闪着坚韧的光,“它也会好好的。”

交代完院子里的事后,顾沅推开门。

没想到小春、小冬、虎子三人都跪在门口。

一见到她出来,齐齐恳求道,“夫人,我们哪都不去,让我们继续伺候您吧。”

张妈在一旁一脸局促,绞着衣摆道,“夫人,老奴的家人都在肃州,老奴有心侍奉您,可是……”

顾沅给了她一个理解的眼神,又看向小春仨人。

见他们一个个心意坚定,也不忍心抛下,便道,“小春小冬可以随我贴身服侍,至于虎子你……你若不想当宦官,就随顾风一起去吧,等到了长安,我哥哥会给你安排一份差事。在顾家当差,也相当于侍奉我了。”

这般安排,仨人皆心满意足。

见顾沅点名要小春小冬跟着侍奉,谢纶也没反对,反正进府后她身边也需要丫鬟伺候。

于是,在晌午的明净阳光中,顾沅坐上了门口那辆过分张扬的翠盖珠缨八宝车。

街巷间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马车粼粼行进,顾沅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往后看。

看着那座住了两个多月、承载着她无数欢乐与自在的小院子,顾沅鼻子泛酸,舌根下也一片苦涩。

她还没有祭灶。

后院种的那些果蔬都还没成熟,前几日做得腊肠还没尝过一口,围栏里还养了一只羊,本是打算除夕夜晚做烤羊肉吃的……

带着许多遗憾,顾沅被接到了谢国公府。

……

北方冬日的夜来的格外早,暮色四合,天空呈现瑰丽的紫色,明艳又浓重。

“啊!!”

当晚,肃州司马府,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

周明缈跌坐在地,双眸瞪得大大的,恐惧的看着那从盒子里跌落的手指与舌头。

冬日天气冷,隔了几日,手指舌头还新鲜般,并未腐烂,只有刀口处的血液凝结成了暗红色,散落一地,很是骇人。

一、二、三……

总共六根手指,一根舌头。

其中一根大拇指上,戴着一枚雕着猛虎纹样的青玉扳指。

这青玉扳指,周明缈再熟悉不过,这是哥哥周平林常年戴在右手拇指上的。

所以,这些手指和舌头……是哥哥的?

周明缈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窖,浑身血液冻住般,呆坐在地上许久许久,脑中也闪过很多事,包括——

裴元彻那修罗般冷戾嗜杀的眼神。

是他,肯定是他做的!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是她提供消息给五皇子的。

他这是杀鸡儆猴吗?

不,不对……

他怎么会这样轻易地放过自己?

周明缈心口猛跳,窗牖忽的被吹开,一阵冷风灌入,她的牙齿都冷得打颤。

与此同时,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笼遍她全身。

烛火摇曳,明明灭灭。

...................

来谢国公府的第一天,谢纶问顾沅想不想回长安,顾沅说不想。

谢纶像是早就料到般,淡淡的说了声好,然后就走了。

之后的八日,顾沅仿佛被遗忘一般,再没见到过谢纶的影子。

没有说客来劝她,让她心甘情愿回长安;谢纶也没强行派人送她回长安,只任由她住着。

这一住,便住了七日。

这七日,相较于之前的日子,除了住的屋子舒适些,饭食与日常用具精细些,其余的好似也没什么区别。

除了不能出府以外,谢国公府各处任凭顾沅走动,当然,每次她走动,身后必定跟上十几号侍从。

十多双眼睛一刻不离的盯着她,实在膈应,她也就懒得溜达了。

这一日,是顾沅被接入谢国公府的第八天。

这一日,说不同也没什么不同,但说一样,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今日是大年三十,除夕。

照样睡到自然醒,照样梳妆、用早膳、用午膳,去院子里晒太阳,看杂书,盯着进进出出、张灯结彩的下人们,将她住的这处院子一点点的变得喜气洋洋……

这几日,顾沅未曾笑过,小春小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绞尽脑汁的给她讲笑话逗趣。

顾沅朝她们笑了笑,可她们看得出,那笑容不过是在安慰她们,并不是真正的开心。

这该如何是好呢?

明明之前夫人是很爱笑的,她笑起来是那样的好看,明月清辉,夏花烂漫,眼波流转的光彩,真真美到人心坎里。

可现在,她眼中都没有光了。

没等小春小冬想出逗乐的法子,夜色在不动声色中降临了。

肃州城门即将关闭之际,一队人马疾驰奔来。

待近了看,可见为首之人与后头队伍拉开很长一段距离。

“你们哪来的,停下,快停下!”

黑色骏马上,那道颀长的玄色身影并未勒住缰绳,而是朝城门守卫士兵丢下一块金闪闪的令牌,旋即又抬手一扬鞭。

马吃了痛,更是疯了般直往前冲。

宛若一支破风利箭,那一人一马,迅速消失在士兵们的视线中。

看呆了的士兵扶着帽子骂骂咧咧,正要带人去抓捕那狂徒,另一个士兵忽然叫了一声,吓得他也一哆嗦。

“张老三,你他娘的抽风了?鬼叫什么!”

那士兵腿软的坐在地上,手中举着那块金闪闪的令牌,浑身如筛抖,嘴唇颤抖道,“太、太……太子……令牌!”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