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盏茶后, 秋霜回来了。
她神色小心的凑到顾沅身后,弯着腰, 嗓音还有点发颤, 低低道,“娘娘放心,那戎狄公主没得逞。”
顾沅心弦稍松, 抬眼见秋霜神色慌张, 眸光似有闪躲,再看裴元彻景阳等人依旧未归, 眉头依旧蹙着, 她问秋霜, “你看到了什么, 一五一十说。”
秋霜一怔, 须臾, 支支吾吾道,“那戎狄公主上前纠缠陛下,惹恼了陛下……陛下怒不可遏, 险些杀了那公主, 还好景阳长公主出来拦了下, 不然那公主怕是性命不保。”
“那他们人呢?”顾沅道。
“或许是见到事情败露, 那戎狄公主觉着颜面尽失, 转头跳了池塘, 这会子后面正忙着捞人呢。奴婢见着差不多, 正准备回来报信,不曾想却被陛下瞧见……”
秋霜硬着头皮,看着顾沅, “陛下让奴婢给娘娘带话, 他身体有些不适,先留在偏殿歇息,让娘娘您别担心,他很快回来。至于景阳长公主,她那边忙着命人捞戎狄公主,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闻言,顾沅放在桌上的手攥得用力几分。
她完全可以想象殿外混乱的场景,看来这个琳琅真是孤注一掷了。
景阳平日里瞧着娇蛮孩子气,但真正遇到大事,还是能分清轻重缓急,当前最重要的便是不能让这戎狄公主死在皇宫里,否则就算是她作死在先,传出去也于大渊皇室名誉不利。
景阳那边顾沅暂且放心,只是裴元彻那边……身体不适?
看着殿前这歌舞翩翩、其乐融融的场面,顾沅眉头拧着,一颗心七上八下,始终忐忑不安。
沉吟片刻,她将视线定在台下的丞相身上,命秋霜前去传话。
秋霜忙去了,丞相一怔,难掩诧色的往上座看了一眼。
顾沅朝老丞相点头示意。
先前裴元彻带兵在外时,顾沅与老丞相也共事过一阵,是以见到皇后娘娘说后宫出了大事不得不暂时离席,丞相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顾沅稍整神情,扶了下额,扬声道,“诸位,本宫不胜酒力,先行离席,陛下应当很快便回来,徐丞相您暂且招待使臣们,大家务必尽兴。”
徐丞相配合起身,拱手道,“老臣遵命,恭送娘娘。”
殿内众人心头虽有些犯嘀咕,但见皇后扶额蹙眉,面颊微红的微醺模样,也不做多想,纷纷跟着丞相起身恭送。
顾沅维持着端庄从容的笑,淡定的由秋霜搀着离席。
一走到后殿,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脚步也不再从容,提着裙摆,敛眉问秋霜,“陛下在哪里?”
想到皇帝那满脸寒霜冷戾的模样,秋霜心头打了个颤,一抬头又见皇后娘娘目光灼灼,那份威严气势半点不输皇帝,秋霜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一阵纠结,秋霜还是决定识时务,讷讷道,“奴婢瞧着应当是往西配殿去了,娘娘随奴婢来。”
外头的天已经全黑了,一弯淡淡的月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泄出些许朦朦胧胧的光。夜里的风透着凉意,吹在脖子肌肤上,激起一层冷意。
顾沅拢了拢衣袖,她一直知道秋霜是听命于裴元彻的,所以见到她迟疑回话的模样,心底就忍不住冒出些猜测来。
她想,既然琳琅并未缠上裴元彻,那他为何会身体不适,还需在侧殿歇息?
左思右想,她实在想不通那男人到底有何事需要对她遮遮掩掩。
难道琳琅做了更胆大的事,譬如刺伤了裴元彻?
又或者是,琳琅给裴元彻下了药,他这会儿正在做些解药的事?
越想,心头越乱。
很快走到西配殿门前,李贵面带焦色的来回走着,一见到长廊处款款走来的顾沅,登时变了脸色。
“皇后娘娘.....您…您怎么来了?”
顾沅见着李贵这样,心下一沉,手微微攥紧,低声道,“陛下呢?”
李贵愣了愣,道,“陛下,陛下在殿内歇息。”
顾沅往紧闭的门口看了看,脑子里不好的想法让她一阵焦躁,再难淡定,连着平素温柔的嗓音都透着几分沉重,“殿内.......就他一人?”
李贵怔了一瞬,待反应过来,忙道,“是,殿内就陛下一人。”
“嗯,那本宫进去看看。”
就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缓缓松开的手掌。
李贵下意识去拦了一步,“娘娘,陛下…陛下他……他说了他想歇一歇。”
顾沅闻言,眼睫微颤一下,眯眼看向李贵,“你拦本宫?”
李贵心肝一缩,忙道不敢,想到陛下的交代,再看皇后娘娘的坚持,咬了咬牙,压低声音道,“娘娘,不是奴才要拦着您,实在是陛下这会儿……不大方便。”
顾沅蹙眉,“什么意思?”
李贵见没旁人,上前一步,壮着胆子说,“那戎狄公主实在下作,也不知是从哪寻到门道,身上竟熏了“弄春香”。”
弄春香,是宫廷秘制的助兴-情-药,听说是前朝一个懂得香料和医术的妃子研制的方子,平日里用着倒无催情作用,与寻常香料无异,但饮用了四季春酒的男子闻到此香,便有助兴催-情之用,且不伤害身体。
弄春香的方子宫中一直保管,虽香味柔美,熏体芳香,但碍于弄春香的另一个作用,宫妃们明面上从不用这道香,至于私下里用没用那另当别论。
听说这道方子也曾传出过宫外,只是调制这味香的香料十分名贵,且四季春酒是宫廷御酒,寻常人家一般也接触不到,真要助兴,外头便宜好用的药多得是,这方子便渐渐在宫外销声匿迹了。
顾沅之所以听说过这味香,还是从前景阳无意提起,说嘉贵妃能保持二十年盛宠不衰,就是私下里用了这弄春香。
“那公主先是与陛下说了一通戎狄汗王的安排,陛下听她言之无物,便知她是在刻意拖时间,抬步便要走。不曾想这公主竟全然不顾脸面,抱着陛下哭哭啼啼的……”
李贵现在回想起来仍旧做梦一般,早听说戎狄民风粗犷奔放,但谁能想到竟然如此彪悍。他觑着皇后的脸色,见她面色似有不悦,也不敢多说,忙道,“娘娘放心,陛下一脚就踹开她了。”
顾沅,“……”
她看向门的目光稍有迟疑,声音有些低,“所以,他是中了弄春香的招?”
李贵面露窘迫,垂着脑袋,“是。”
那戎狄公主着实狡诈,故意拖延时间。陛下一个皇帝,他李贵一个太监,哪懂得这些香,方才还是景阳长公主赶来嗅到这香味不对劲,及时点破了其中门道。
顾沅缓步走到门口,她也不知道自己推开门会是副什么场景——
但里面是个中了春-药的男人,是个对她丝毫不掩饰欲-念的男人,她现在进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手腕微微抬起,在空中停滞住。
她咬了咬唇,脑中响起个声音,你知道你进去可能会发生什么事的,你还要进去么?
一时间,她的脑中闪过许多的画面,思绪宛若一根浮木在汹涌波涛的海面上沉沉浮浮。
顾沅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她手腕用力,推开了那扇门。
门重重的开,顾沅缓步走进。
李贵极有眼力见,自觉从外面将门带上。
窗牖半敞,层层叠叠的幔帐垂下,绕过一扇高八尺的山水座屏,顾沅原以为她会看到男人自行解决的画面,不曾想空气中没有半点淫-糜-暧昧之气,反倒弥漫着一阵淡淡的血腥味。
顾沅心口揪紧,快步上前。
只见那身着玄色长袍的男人半仰到在长榻上,外袍略显凌乱,中衣敞着,露出结实的胸膛,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胸肌上下起伏着。
他一只手靠着榻边垂下,臂上被碎瓷片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他手臂线条蜿蜒流下,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被砸碎的瓷杯碎片里,鲜艳的血迹斑驳。
顾沅呆住,反应过来,疾步上前,“裴元彻!”
听到这声音,男人缓缓睁开眼,眸中暗色稍褪,有一瞬间清明,“沅沅?”
“你这是做什么?你自己割的?”
“真是你。”
“流这么多血,你是不想活了么!”顾沅咬牙,想着反正她也不会回宴上了,便从袖摆撕下一道,简单给他包扎伤口。
裴元彻止住她的动作,“别,让它流。”
顾沅惊讶看他,“你疯了?”
裴元彻脸色泛白,黑眸盯着她,眼角微红,哑声道,“流些血,意识能清醒些。”
这药效野蛮,那燥热实在难以克制,除非找人解药……
他答应过她,未经她同意不会碰她,更不忍心将她当解药的工具。
至于其他女人,他更不会碰,若是碰了,他背誓,而且沅沅心头肯定会膈应。
放血是他短时间能想到最直接有效的法子。
顾沅焉能不明白他为何这般,心口一阵酸胀,声线也发紧,艰涩道,“你…你就不怕死么,真是疯了…你不必这样的……”
裴元彻朝她扯出一抹笑,“没事的,流这么点血而已,朕身强体健,无妨。”
顾沅见他还笑得出来,眼眶更酸,努力压了压心头的情绪,道,“出了这样的事,你就不该瞒我。”
“朕怕你担心,再说小事而已。”
裴元彻目光灼灼盯着她,忽见一滴晶莹掉落,他眸色一暗。
如玉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片温热湿润。
她哭了。
她在为他掉眼泪。
她在担心他?
“沅沅。”他嗓音沙哑,指尖擦过她的泪,只觉得灼烫。
他想过很多回,她何时会为他掉一滴眼泪。
上辈子临死前他想过,这辈子为她父亲挡箭命悬一线时想过,带兵出征前想过,他那时想着,若是她听到他的死讯,能真心实意为他掉一滴泪,他死了也能瞑目。
可现在,她真的为他哭了,他却没有夙愿达成的满足,只觉得慌张、心疼、不忍。
“你别哭。”
他搂着她,手掌按着她的后脑勺,哄道,“没事,朕这会不是好好的。”
顾沅贴着他的胸膛,她的脸颊蹭到他胸口的疤,粗糙不平。
靠近心口这道疤,是在肃州时,他握着她的手扎的。一年多过去,如今结了痂,将永远留在他的身上。
静了良久,倏然,顾沅闭着眼,咬了咬唇,轻声喃喃道,“这事你不用瞒着我的……你让我知道了……或者我可以帮你……”
话音未落,她就感到男人身子猛然一僵。
她脸红了红,脑袋埋得更低,不好意思抬头去看他。
裴元彻原本觉着药效也随着放血散了不少,可她这一句话,顿时又让他浑身燥热起来。
于他而言,她随口一句话,顶过千万种催-情-香。
灼热的掌心沿着腰身往下移,顾沅身子轻颤,手指揪着他的衣襟,想低着头,男人另一只手却捉住她的下巴,让她抬起。
她看到他那双狭长的眸子眯起,墨色般浓郁,其间又燃着火焰般,望向她的目光烫的惊人。
她愕然,刚才他好像还清醒些,怎么现在脸红成这样,胸膛也变得坚-硬?难道这弄春香的药效一阵一阵的?
不等她反应,男人将她往他这边拉去,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她耳垂。
那双深邃的黑眸鹰隼般定定的盯着她,仿佛带着钩子,钩住她深处的灵魂,让她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李贵惊慌的拍门声,“陛下,娘娘,不好了!凤仪宫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