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主仆离去不久, 裴元彻那边便收到消息,纵然手边还有一堆奏折没批, 也定不心神, 索性让太监将奏折抬着去了凤仪宫。
他阔步赶到凤仪宫时,顾沅正立于庭前,手持银剪, 风轻云淡的修剪着花枝, 见着他袍摆飞扬的走来,她面露诧色, 旋即反应过来, 将剪子放下, 轻声打了个招呼, “陛下来了。”
裴元彻在她面前站定, 黑眸上下打量她一番, 确保她无碍时,才道,“那戎狄公主定是有脑疾, 竟敢跑到你面前打扰, 朕看她是嫌日子□□稳了……”
顾沅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 主动握住他的手, 软了声音道, “不过一件小事而已。反正还有两三日他们就要离京了, 何必再生事端。”
手上的温软让裴元彻眉间的燥郁稍退, 他反握住顾沅的手,浓眉微拧,“手怎的这么凉, 去里面坐。”
顾沅顺着他一同进了殿, 走到长榻边,他依旧没有半点撒手的意思,还赶在顾沅开口之前,顺势揽住她的腰,将她拉坐在他的腿上。
顾沅侧眸看他,他也不避开她目光,黑眸直视着她,脸上也没半点心虚。
顾沅好气又好笑,这男人就是个顺杆爬的性子,给点颜色就能开起染坊。
“你消息倒是快,她们前脚刚走,你就来了。”顾沅按住他不安分的手,乌黑的眸静静看着他。
裴元彻摇头,“不够快,朕就该提剑回来将那不知好歹的东西打杀出去。”
顾沅笑了笑,没多说。
裴元彻见她今日温和许多,从进门到现在都是副笑模样,那被戎狄公主惹出的不悦也渐渐压下,面部锋利的线条柔了几分,手掌捧着她的脸,温声道,“朕开始还有些担心。”
顾沅道,“担心什么?”
他道,“担心你会答应她,真把她留下了,还好你没应下。”
顾沅怔了怔,感受到他凝视的目光,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侧过脸去,小声咕哝道,“你别多想,我不是吃醋,我只是……只是觉着这事麻烦,本不该是我插手的……”
裴元彻本没觉着她是吃醋,可这会儿瞧见她微微泛红的面颊,陡然明白了什么,搂着她腰身的手不由得收紧,“你看着朕的眼睛说这话。”
他的语调带着尽力克制的颤抖,顾沅的心一时间乱了。
她明显感觉到某种感情已经不受她的控制,脑子乱的很,一乱,就想要逃,便没回过头,而是仓惶的推开他,面红耳赤的从他腿上起来,低低道,“天色也不早了,我去吩咐她们准备膳食。”
说着,提着裙摆快步的走了出去。
那道纤细婀娜的浅色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裴元彻看着,直到看不见了,低低的笑了两声。
……
眨眼三日而过,因着三月桃花盛开,是以送别宴安排在了桃花园附近的玄都殿。
一番梳妆后,顾沅抱着宣儿玩了会儿,见窗外起了风,天色微沉,便叮嘱奶娘,“晚些怕是要下雨,你待会给小殿下多穿一件,虽是三月里,起风了还是有些凉的。”
奶娘颔首应下,这时谷雨过来提醒,“娘娘,到酉时了。”
“知道了。”顾沅柔声应了句,又摸了摸宣儿肉乎乎的小脸蛋,眉眼弯弯,笑道,“母后要出门了,你乖乖的在家里哦,晚些母后和你父皇一起回来看你。”
宣儿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似是听懂了,小舌头舔了下嘴巴,呀呀的叫了两声,又将小脸凑到顾沅脸庞,吧唧得亲了一大口。
奶娘笑道,“哎哟小殿下这一嘴巴口水,都要把娘娘脸上的妆弄花了。”
“真是个小口水罐子。”
顾沅娇嗔,拿帕子擦了下脸,又伸出根手指轻点了点宣儿的小鼻子,宣儿咯咯咯直笑。
将宣儿递给奶娘,顾沅施施然起身,视线扫过谷雨和秋霜时,略一停顿,道,“秋霜陪我出门,谷雨你在殿里守着。”
两婢称是,秋霜上前搀扶着顾沅,转身往外走。
宣儿在奶娘怀中,吃着小手手,不哭也不闹,一双大眼睛恋恋不舍的盯着自家母后。
这边顾沅一出门,就感到一阵微冷的风吹来。
她扬起头,看着远方织锦般浓烈的暗蓝色天穹,眯了眯眼睛,轻声道,“三月里还没暖和几日,又要下雨了。”
秋霜附和道,“快到清明了,雨水就多。”
顾沅低低应了一声,收回视线,缓步上了轿辇。
轿辇刚抬起,她的眼皮忽然重重的跳了两下,心底也没来由的涌上一阵慌张,像是有块巨石压在胸口似的发闷。
秋霜注意到她的异样,紧张道,“娘娘,您怎么了?”
顾沅抬手按了按心口,待那阵莫名的不安压下,扯唇挤出一抹安慰的笑来,“没事,大概是这天气让人心里闷得慌。”
秋霜见她脸色如常,这才松了口气。
顾沅先乘着轿辇去紫宸宫,与裴元彻碰面后,再一道往举行宴会的玄都殿而去。
宫里的宴会来来去去也就那些花样,没甚的意思。
台下丝竹婉转动听,曼妙歌舞翩翩,台上顾沅端坐着,姣美如玉的脸庞上是一贯得体的浅笑。饶是看到下首的一袭清丽打扮的琳琅公主,她的神色也没有半分失态。
今日的琳琅,仿佛是做最后的挣扎,完全放弃了戎狄装束,无论是发髻、妆容、服饰,皆是长安女子最时兴的样式。
弯弯的黛眉,淡淡胭脂,小小樱唇,清雅的丁香色衣裙,垂眉颔首的模样,简直如月光般温柔。
有那么一瞬间,身着绯色锦绣凤纹长袍,插金钗戴红宝的顾沅都生出错觉,仿佛下面那道丁香色身影才是她,坐在宝座上的,只是皇后这么个身份。
琳琅这副打扮从一进殿来,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其中不乏些长安世家公子。
他们从前倾慕顾沅这第一美人的容色,后来美人一跃成了太子妃、皇后,成了他们不敢肖想只能仰望的那轮明月。没想到现在又多了一位与皇后如此相像的美人儿,他们心思都有些活泛,想着若是自己能娶回家那该多好。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看皇帝的意思,是不打算将这戎狄公主留在长安里,唉,真是可惜了。
上座的顾沅只看了琳琅一眼,便没再瞧。
她此刻的心境宛若潭水,没有丝毫不愉,若上回琳琅哭诉的那些都是真的,她对琳琅倒有几分同情。
同样是有哥哥的,有的哥哥对妹妹百般爱护,譬如顾渠待她,譬如裴元彻待景阳。但也有像琳琅这般,被自家兄长当物品般送来送去,身不由己。
酒过三巡,男人们喝的面酣耳热,戎狄使团频频敬酒,为皇帝的热情招待,为两国友谊长存,为边境再不起战火……总之喝酒的理由多得很。
裴元彻今日心情也不错,午后他还拿出骊山围场的地图看了遍,盘算着送走戎狄使团后,也能腾出空来安排一场狩猎,带着他的皇后出去骑马打猎。
见人敬酒,他也多喝了几杯。
顾沅见他醉得脸庞都有些泛红,想着他明早还要上朝,又担心他夜里喝多酒撒酒疯,便低声劝了一句,“多饮伤身,陛下还是少饮些。”
裴元彻闻言,狭长的凤眸扬起,噙着薄薄的笑意看向她,“好,都听你的。”
他的嗓音低沉又沙哑,尾音带着几分缠绵磁性,明明是一句普通的回应,却被他说出几分狎昵暧昧的味道,惹得顾沅双颊发热,扭过脸去。
一曲歌舞罢,裴元彻起身去更衣。
景阳上一刻还在跟顾沅嘀嘀咕咕,笑话裴元彻酒喝多了今晚怕是要更好几次衣,下一刻眼角余光瞥见下端悄悄离席的琳琅公主,嘴边的笑容就戛然而止。
“景阳,怎么了?”顾沅偏头问她。
“没,没什么……”景阳忙打哈哈,脑子里却想起前年顺济帝的寿宴上,皇兄出去更衣,然后那个叫周什么的女人悄悄摸摸的跟了上去,想趁机占皇兄的便宜!
她记得可清楚了,毕竟那是她跟谢纶的第一次见面。
如今看这戎狄公主的样子,难道她也跟那个周什么一样,想要借机去碰瓷?上回皇兄意识清醒着,能直接把那姓周的推开了,可这回皇兄喝醉了,这戎狄公主还打扮成这副样子,黑灯瞎火的,万一皇兄眼瘸认错了人……那就糟了!
景阳越想越觉得这戎狄公主不对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圈,有了注意,便捂着肚子对顾沅道,“皇嫂,我肚子突然有些不舒服,我也去更衣了。”
顾沅,“……?”
景阳提着裙摆急匆匆的走了,顾沅无奈笑笑,缓缓转过头,只不经意一瞥,却发现下席里琳琅主仆也不见身影。
顾沅一怔,旋即垂下眼帘,白嫩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后宫女子明里暗里的争宠手段她上辈子也是见过的,所以这个琳琅公主是还没死心?
顾沅眸光沉了沉,今日崔太后懒得动弹就没出席宴会,现在皇帝和公主都离席了,若是她这个皇后也离了席,上座空空一片,难保台下众臣不会多想。
未免横生事端,顾沅略一思索,招来身侧秋霜,低声耳语了一阵。
秋霜是极机灵的,一点就通,郑重道,“娘娘放心,奴婢省得了。”
说罢转身快步去了。
顾沅暗自安慰着,那男人是个警醒的,又有景阳和秋霜盯着,谅那琳琅翻不出什么花样。
这般才想,她的眼皮又猛地跳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