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一路,他渐渐变得沉默寡言,陆庆归找法子跟他讲话,他都提不起神了,问三句才答一句,有气无力的,就好像是在梦中说得梦话。紧接着,他就睡着了。
窗外下着雪,一片洁白,寂静又沮丧的洁白,甚至没有一束风,雪点就那么直直稳稳地下落着,行径统一,无法阻止。
他靠在陆庆归的肩膀上,这个他漠视了一辈子的小儿子,如今跟离得他最近最近。
陆庆归知道他睡着了,因为他感受到了他轻微的鼻息。可他的心并不安宁,他已经能隐隐感知到一些,只是还不愿意相信。他不相信生老病死会是这般悄无声息。
这一天仿佛过了很久很久,陆庆归在床前守到了天黑。是到了午后,陆鸿华才开口说想再见一面陆见川的,他兴许也没有想到,生命竟消逝的这样快,蜡烛一寸一寸就烧到了最底部,灯尽油枯,原来是这种滋味。
一切都太过平和,陆鸿华濒临死亡的一切都太过平和,以至于陆家上下并没有弄得人心惶惶,所有人都不敢笃定,老爷是不是真的要走了,他们只是镇静地等待着,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天已大黑,陆庆归看着平躺在床上的陆鸿华,似乎正一点一点变得虚无,心里才陡然慌乱起来。
陆鸿华在弥留之际,睁开了眼睛。死前他最后一个看到的人,还是庆归,他微微抬起手,想去触他,陆庆归一把将他的手反握住:
“怎么了?大哥明一早就能回来。”
他迟缓地摇了摇头,说:“我等不到啦。”
陆庆归鼻子猛地一酸。
他说:“庆归啊,我就想…和你说说话,很早…很早以前,就想,可惜啊,拖到了现在…”
“你说,就现在说,你说,我听着。”陆庆归声音发颤,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他虚弱无力,声音小到了极点,陆庆归听不清楚,就凑到他的脸侧。
“庆归啊,我这一生,对得起你祖父,对得起你祖母,对得起龙珊,慕林,见川,对得起…身边所有的人,唯独…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母亲。”
“你母亲跟了我,是她的不幸,她本该……是个贤妻良母啊,一生顺遂,儿女双全。可惜,做了我的妾。是我负了她。你恨我么?”
他的话都是几个字几个字分开的,甚至有的字还发不出声,陆庆归却能听得明明白白,眼泪止不住,一滴滴掉落在他的枕边。
陆庆归拼了命地摇头:
“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从来都不恨。你知道么,娘临走前跟我说过,她不后悔嫁给你。”
陆鸿华不信。怎会不恨?怎会不后悔?连他自己都恨自己,连他自己都后悔,他知道陆庆归是安慰他,只因为他是将死之人。他的头一动不动,直直看着房顶,两行泪从眼角滑下来:
“我后悔啦。”他说这话时,眼神尤其迷离,就好像在房顶上看见了过去的事。
“可是没用了。庆归,人都会死,死不怕,怕的是死而有悔。”
“爸,你不会死,你只是累了,歇一歇就好过来了,你看我,我受了那么多伤,如今不还是好好的?死哪有那么简单,你不会死。”
“庆归…我甚至编不出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我到死都原谅不了自己了……还好你没有死在松子营,否则,地下人间,我没有一个敢去的地方,你母亲,一定恨死我了。”
陆庆归痛哭流涕,呜咽声响彻整个陆家,他说:
“如果重新回到那个时候,你会不会对我们好一些?”
他像个孩子一样质问,其实这句话无非是他给他们二人找的一个安慰。倘若重新回去,能一切重来就好了。
“回不去啦……”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紧接着,他又开始说:
“庆归,我把陆家交给你了。”
陆庆归心头一紧,愣愣地抬起头看他。
“陆家…应该是你的。”
“可大哥?”他问。
“见川知道。就是他先决定的。”
陆庆归有点糊涂,难道真的就只是因为弥补他么?
“你要好好…好好的,陆家一定要越来…越好。只有那样…你才能……打回去……”
他静静闭上了眼睛,最后一滴泪悄然坠落。
“爸,爸,爸!”
陆庆归哭到泪眼模糊,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愿意放下,看着他宁静的脸变得极尽苍白,感觉他的体温在一点一点慢慢消褪,直到变成冰冷。他再也忍不住,痛哭声招来了所有下人,有的扑通跪在地下哭喊,有的慌慌忙忙赶去了孙家。
他不敢相信,从松子营那夜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他都觉得不真切,他巴不得这些全是个梦,是他在牢狱内垂死前做得一个噩梦。他宁愿是他死去,宋枯荣还是从前的那个张太太,宁愿陆鸿华仍不知悔改,顽固不宁,只要他还好好的活着。
或许这个世上最不公平的一个道理就是,仇恨并不能使人恨地死去,可人死,却能凐灭生前所有的仇恨。
他听着满地哀嚎,陆慕林在棺前哭昏了过去,陆见川忙着招呼客人、操办丧礼,陆家忙得人仰马翻,只有他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阁楼上,茫然看着那一切,哭也不再哭得出来。他只是不知道明天该干什么了。
张家也来了人,夫妇二人一起来的,吃了一顿饭便走了,她好像生怕见着他。
陆鸿华走了以后,家里就只剩他一个人,有时候晨起,他总要在窗户边发好一会呆,就连早饭吃什么也要想很久。再也没有人问他想吃什么了。
·
这一天他临出门,在房间里换衣裳,下人却突然在门外说:“少爷!张太太来了!”
他一怔,张太太?她怎么会这个时候来?他套上外衣,走到表柜前挑腕表:
“她来有什么事?”
“噢,张太太说,上次来有个重要的东西落下了,来找找。”
“噢,你们帮忙找找,找到了给她便是。”
她不是怕见他么?上次丧礼,她不是佯装得事不关己的很么?如今过了这么些天,又何必来寻这样一个由头,难道就是想来赔个不是?
他刚转身,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她一身长衣站在他面前,眼神说不清的忧怜。
他方才还堵着气,这会儿见到她,心里的气全都消了,想起那些,又是一个劲儿的心疼。他们都在心里,偷偷地心疼着彼此。
“你来找什么?”他故意问她。
她将门关上,朝他走过去:“一副耳环。”
他站着不动:“张太太还缺一副耳环么?”
“我怕你伤心过度,想不开,来看看你。只能待一会,你告诉我你没事,我就走。”
她全然坦白。
他盯着她:“我有事。你还走么?”
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四处躲避,干脆低下了头:“看来你确实没什么事,你还要出去吧,我先走了。”
她说完就转身往外走,陆庆归一把将她拉了回来,紧紧搂在怀里,他凑近她的脸,压低声音却格外用力地说:
“走什么,好不容易才能见一面,你让我怎么放你走。”
宋枯荣吓得不敢动,眼睛直直盯着他滚动的喉结:
“你的伤…还没好,别太使力气。”
“早好了。”他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两顶鼻尖轻轻擦碰着:“你不是说来看看我么,好好看看我。”
她吞吞吐吐的:“我只是来看看你有没有难过的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刚才问了下人,说你除了喜欢发呆之外,其他的都很正常。”
“我是喜欢发呆。发呆其实就是思念,我思念许多人。”
“你知道么,我恨陆鸿华,可是他死了,我却难过,难过到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完整的人。”
“枯荣,如果我死了,你会这样难过么?”
她没说话,却忍不住哭了出来,伸出手紧紧抱住他。
“枯荣,你还不愿意跟我表露心意么?”
他的声音极柔极轻,像许多支细长的暖流,从她的四肢和头颅,一缕缕涌进她的身体里。
她的心意?她的心意还不够明显么?早在那日她主动亲吻他时,就已经表露的清清楚楚了。
他弯着腰,弓着眉,低眼凝望着她:
“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么?在松子营的后半夜,潘达将我打得神志不清,我脑子里想的竟全是你,我想我死已成定局,可我总要在临死前见你一面。我两只耳朵听不清,两只眼睛也看不清,说话也说不出来,我从大牢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你。你知道,每一次,我见你跟他挽手站在一起,有多难受么?从去年他第一次回来,从那天晚上开始。”
“枯荣,我有很多话想讲,可人总是这个毛病,能讲的时候,讲不出来。或许只有喝醉了酒,才能讲出来。可我不喜欢,喝醉了酒,真话假话我分不清。”
“此时是晨午,你我滴酒未沾,我没喝醉,你也没喝醉,我们都是清醒的人。不是疯子,不是骗子,我要清醒地告诉你,我爱你,枯荣,我爱你。我也要你清醒地告诉我,你爱我。”
她闭上眼,没回答他。但下一秒,她忽然踮起脚尖,凑上去亲吻了他的唇。
他也不再瞻前顾后,此刻她就在他的怀里,他视若珍宝、求而不得的女人,此刻就被他抱在怀里。
从前她被人玩弄于股掌,今后又即要遭人摈弃,她却都已经不在乎。她到这一刻才明白,她最在乎的早已只是他陆庆归。
他褪下外衣,解开里衣扣子,接着就将她推倒在床上,一边吻她一边脱去她的衣裳。
“呃……”她忽然双手托住他的肩膀:“外面都有人。”
“不管了。”他继续行着他该行的动作。
“万一…”她粗喘着气。
“没有万一,她们又不是小梅,不敢直接推门进来。”
“嗯……庆归……”
“哼…别这么叫我。”
“那叫什么……”
“小点声…别说话。”
……
窗子上盈起一阵雾,蒙住了外头的景色,一切都虚蒙蒙的,说不上来的感觉。张家的车停在陆家大门外许久许久,一直到中午出了太阳,窗子上的雾都化成了水淋进窗槽,才悄悄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