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被惊地眼皮子跳,没控制住偏了偏脖子,压着下巴斜低着头往后瞥了一眼,然她却并不能说些什么,归根到底,这些话,她听或不听都是他们的决定。
张太太怔住了神,眼神木讷迟钝,见陆庆归仍暗怀深意地盯着她看,便急忙撇过了头。
她这下才醒悟些,陆庆归并不是陆家人眼里那样一个简单的混账逆子。他对她说的那些话,三分真七分假,她不怎么信,口口声声说从不跟她扯谎,事实上,许多事他都掩掩藏藏,吐露不清。
她说:“你能有什么觊觎之心。莫要在我跟前找借口,有借口你留着说给你家老爷子听。”
陆庆归知道她要这么说,但不觉得烦。他坐直身子,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短烟,点着,一片混黑里燃起一簇橙黄色火光,将他的脸映得亮黄。
他皱着眉吸了一口,朝窗外吐出一圈白烟。这接连的一阵动作,引起了张太太的注意。
她不禁侧目去瞧他,不知道是何时学会的抽烟,才一个秋冬而已,他竟长大得这样快。
他像自言自语:
“你派人来陆家说身子抱恙,不便外出,我没信,以为只是搪塞我的托辞。那日我想,你总会去禄和,便一直在那等,等到晚上,天大概就像现在这样黑了,才无意间从你员工那得知,你也已经好几日没来饭店。我想你多半是真的病了,放心不下,才去了张公馆。”
“其实那天送你回家,你醉成那个样,我就已经放心不下。”
他又吸了口烟,冷笑了声:
“我没想到,张先生会那么多疑。也许…是你太好了,他怕失去你吧?”
他说完,转过头凝视着她。
张太太低下了眼,问他:
“他那晚跟你说了什么?”
“你能闻得了烟味么?”他像刚刚想起来。
她笑了笑:“你说呢?”
“噢,我忘了,你也抽烟。”
“哈哈哈哈……”她笑,他也咧开了嘴。
他接着吸烟,接着说:
“没说什么。总之,能不让他误会,就不让他误会罢。落得个骄奢淫逸的名头,总比落得个第三者的名头好。”
她斜眼盯他,默不作声。
他笑,问她:“唉,不过,你怕他误会吗?”
她转了转手腕上的玉镯:“我不怕,我问心无愧。”
他的笑渐渐僵住,再渐渐消失,然后点了点头:“嗯,婶婶不怕就好。”
她那样好的人,自然问心无愧。可他仿佛不是,他做贼心虚,他问心有愧。
气氛太闷,陆庆归又一直抽烟不讲话,张太太便开起了口,其实这也是她听了他的那一番话后最想埋怨的:
“你说的好听,你的借口是真,不该干的事都干了,也不是假。”
陆庆归无奈地笑,他当然知道那不假,在英国时就养成了的习性,难道还指望回了上海,两只脚踏进那地方,滴水不沾?他好歹是富家子,哪会那么干净。
他不反驳:
“没法。”
张太太不说话。
他看了看她,想她此时心情应该算好了些,便趁机又问:
“那天在陆家,为什么要喝那么多的酒?”
她眨眨眼,似乎不想多说:
“你不用管我那么多。我也不管你那么多。你自己也说了,没法。”
没法?他爱而不自知,爱而不可明,是没法,难道她也是么?
陆庆归点点头,此番对话即要结束,很多事的因由他都没办法追究到底,但他也只能这样继续下去。继续做寻花问柳的陆庆归,做张家的门客,做陆家不以为意的三少爷。
“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
他转首下车。蒲苗和张丰宁走上前,跟张丰宁擦肩时,他下意识瞄了他一眼,再回头时,他已经坐上了方才他坐的位置。
张太太透着车窗看他,他确确实实长大了不少。模样还和初次见他时一样,清秀、身段挺拔。可如今他的姿态间已然渗着沉重,渗着疲惫。他心思实为的深,心思深的人,往往经历深。
她转首吩咐小梅:“明天去把徐良郑找来。”
第二天,徐良郑紧赶慢赶地赶来张公馆,就这一趟,听说给那狗腿子吓得不轻,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事。到了之后,再听说张太太要找艾伯特先生,更是惶恐,连忙否决自己跟那什么先生的并不熟,种种行便也都是上头的吩咐。还说戴维斯长官是跟在林少帅后头做事,自打离开了上海,之后的一切行踪,他完全不知情。
听他的意思,张太太要是想大海捞针找到艾伯特,还得亲自去一趟林公馆。
去林家,张太太便作的更端庄些,这两人极少打交道,可若真面对面坐到一起,也指不定谁要敬着谁。林琮仁听闻她要来,倒是感到好奇,处理好手头上的军务就快马加鞭赶回了家。
张太太坐在大堂中,向上望,头顶高高的地方有两扇蝴蝶色月拱窗。她想不通,设那样高的窗,是害怕谁飞走了么?
林琮仁跨进门,笑道:“张太太!许久不见!”
她回笑:“害,真是叨扰您!怕是急赶回来的吧?可会耽搁了那边要紧的事?”
“您坐您坐!站起来做什么。哪有什么多要紧的事,一听说太太来家中做客,一心只怕怠慢了太太。”
两人说着便坐下来,相互都客气地紧,听他说的,张太太高兴,这么多年的张家太太不算白做。林琮仁也是会说话,给她那样大的脸面,她心里头多少会记着些恩。
“倒不是怠不怠慢的事,今天我来,确实是有事要麻烦你。”她向来不张口求人,求人便不多说废话。
林琮仁自然知道,“太太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办到的,保准给你办成。”
“噢!不是多大的事!向你找个人罢了!”
“找人?找什么人?”
她问:“林少帅还记得,一位叫艾伯特戴维斯的长官么?前一段时间,应该离开了上海的。”
林琮仁怎会不记得,这个名字,他记得可算是深。头一次有手下被活生生赶出了上海,还是经了他的手,亲自送出去的。不过确实是理亏,欺负了张傅初的千金,惹了张太太亲口发话,他怎会因为一个小卒去招张家的仇。
他说:“我当然记得,还是太太你发的话呢!送走了,回香港了。”
“回香港?喔……那倒好办。”
他疑惑:“怎么?张太太难道气还没消,打算再找张丰宁去香港扁他一顿?”
张太太笑笑,摇摇头说:“少帅说笑了。不是多麻烦的事,就是不知道少帅愿不愿意做这个人情。”
林琮仁躬身问她:“哦?你说说,我要怎么做?”
“帮我再把他找来上海。”
“啊?张太太,这可是你自己赶走的人。”林琮仁一头雾水。
她抿着嘴笑:“是我赶的,可,现在不还是得找林少帅帮忙么?”
“唉别别别,帮忙说不上,但您起码得给我个理由,找他来?他又不是个什么多重要的角色,难不成,张太太想将他收入囊中做保镖?”
张太太懒得多解释,毕竟那是陆慕林的私事,更是陆家的私事,万不能四处奔说。
她敷衍道:“嗯……还望少帅理解,确实不便多说。只是个芝麻大的小事,比少帅您手头上最不值一提的小事还要更小的事。总归,我不伤他,也没用得着他的地方,他那样的人,我甚至都不愿花时间去见。”
“噢……”林琮仁在心里盘算着,找那个艾伯特来上海一趟确实不算难事,还能因此让张太太欠他这个人情,
“这……太太既然说,是个芝麻大的小事,那难道非要他来不可么?”
她犹犹豫豫,回答道:“再小的事,也只是于我等旁观者而言的。于那个要见他的人来讲,是大过天的事哩。”
“确实非他来不可。”
林琮仁点点头:“我虽跟张太太不熟份,但太太直爽坦率的名声扬传上海,既然太太都讲了多说不便,那我也不再追问了。人呢,我一定给您找来,但太太得帮我允个时间,允个地点,允个由头。”
她很欣慰,林琮仁行事果断,不拐弯抹角,说话也跟她一样,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或许是因为,像他这样的男人,本领已经至高的大,权利也至高的大,便无需再弯弯绕绕,咬文嚼字了。可张傅初是个例外。
她道:“廿十五,晚上七点,在禄和饭店,就说……有人要见他罢。”
林琮仁应下:“好。我派人去办。”
“林少帅做事一等一的靠谱,就算他不去,我想,您也有办法让他去吧?”她接着补了句。
林琮仁笑出了声,伸出手指点了点她,道:“不愧是张太太。嗯!那是自然!太太放心。”
她谦恭地站起身:“那就有劳林少帅了。今日多有叨扰,有空定摆宴赔罪。”
“太太客气了。”林琮仁起身回道。
从林公馆出来时,下了很大的雨。上车前,她回过头又看了一眼背后那栋高耸的楼房。林家世代为官,林琮仁三十岁未娶妻室,父母双亡,家中人烟清冷。
建那样高的楼,那样高的窗,真是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