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他静静立着,看着雨势减小,屋瓦边的雨滴断断续续地落下。
不远处廊下的灯笼幽幽亮着光,被风吹得飘来荡去的,一如人摇摆忐忑的心。
不一会儿,青辰推门出来,看见陆慎云的背影。
高挑的身躯一如既往立得笔直,只是看着有些落寞,衣服还在湿答答的滴着水。
“我换好了。”
陆慎云立刻转过身来,闷声道:“那我走了。对不起。”
“在这儿用了膳再走吧,都这个时辰了……”青辰叫住他,“我突然想起来,应该有适合你穿的衣服。只是料子不算好,你别嫌弃。”
他怔了一下,略微迟疑,然后摇摇头。
他做了这样的事,她是礼貌待客,他怎好还死皮赖脸地留着。
青辰又劝了两句,陆慎云还是走了。
她站在檐下看雨中他朦胧的背影,胸口堵得好像要喘不过气来。
京城的夏天要过去了,秋风又起。
日子很平淡,青辰心里依然有道伤痕,好像正在慢慢愈合,就是愈合得很慢很慢。
阳光不急不徐,花影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大明官员们的白底皂靴踏过上上下下的宫门,依旧有条不紊。朝廷里没什么大事,风平浪静,后宫也是。
好像已经天下太平。
青辰作为户部侍郎,依旧很忙。这日,她花了一个多时辰阅完了各省粮政施行的公文,正有些乏地揉了揉眼睛,门外忽有人唤了一声,她抬起头一看,是赵其然。
赵其然进门前,还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没有偶遇某人,这才进了屋里来。
宋越不让他跟青辰接触,他只能听从,自那日接风宴后,就再没找过青辰。只因今日一早他收到一个消息,这才急忙赶来了。
反正不叫宋越知道,一次半次的,应该也没有关系吧。不管怎么样,到底是同僚,怎么可能一点接触也没有?
青辰见到赵其然,一时便想到那个人,心里仿佛被轻轻刺了一下。再是勒令自己坚强,与他有关的任何人任何事,还是能轻易就突破她心里的防线。
平静了下心绪,她迎了赵其然到屋里坐,“赵大人来了。”
赵其然喘着粗气,拨去肩上泛黄的落叶,满脸都是止不住的笑意,“沈大人,我给你带来了个好消息。”
“好消息?”青辰愣了一下。
赵其然使劲点了点头,“蓝叹回来了!还带了个人。”
夕阳下,青辰的心跳有些加快。
“是你的同窗好友,顾少恒!”赵其然道,“顾少恒在开平卫立了功,不必再戍边了!昨天夜里回来的。”
赵其然不知道,那一瞬,他的脸在青辰眼里变得无比顺眼。
这真是,她回京以后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散值的时候,秋风又起,刮落了院子里的梧桐叶。青辰的脚步异常轻快,她急着要去见顾少恒!
听赵其然说,蓝叹住到了他的府上,顾少恒则回家了。
顾府被抄家后,男人们都被罚去戍了边,女眷则被贬为了庶人。现在的顾家的女眷都住在一间普通的二进小院里。
青辰踏进这一间小院的时候,才过了影壁,就看到有个人在庭院里,正用木飘舀水浇灌墙角种的皂角。
他穿着一身素色的粗布衣服,看起来有些清瘦,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她熟悉无比的姿势。
“……少恒。”
青辰在他身后叫了一声,他的身子微微一顿,然后才转过头来。
隔着大约七八步的距离,顾少恒与青辰就这样对视着。情绪在暗中涌动,分别两年的人终于见了面,此刻皆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边境的日头把他晒黑了些,边境的风沙也让他的脸变得粗糙了。那双熟悉的眼睛,慢慢地,一点点,泛上了泪光。所幸,他的气色还好,只有一点长途跋涉遗留的疲惫。
“你回来了。”唇翕张了一下,青辰才说了这一句。
顾少恒看着她,咧起嘴笑了,牙齿还是白白的,“回来了。”
霎时间,青辰仿佛回到了在翰林院生活的时光。
那个时候,他们青春年少,无忧无虑。他是那么俊朗朝气,那么意气风发,有着做不完的梦和使不完的劲儿。
她受伤的时候,他帮她包过手指,她受委屈的时候,他替她仗义执言。他跟她一起在重阳节埋下竹简,许下心愿,他跟她一起到棋盘街喝酒,买了两个烧饼塞到她袖子里。她从酒馆楼梯上滚下来,是他第一时间把她抱起来,送去了医馆……
时光匆匆,昔日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可惜的是,一夕之间惨遭变故,他变成了阶下囚,成为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今日恍然一见,她觉得他好似没变,又好似变了。
顾少恒放下手中的木瓢,笑着走过来:“可是又见到你了。刚散值?今日还挺早的。”
青辰的眼角湿了,抬起手来擦了擦眼角,“赶着过来看你。”
后来,他们坐在廊下叙旧。
顾少恒说他在边境的生活,沈青辰就静静地听着。在他的描绘里,她仿佛能看到那些烈日当头,风吹雨打的日子,他身上戴着手铐脚镣,背着粮草木桩,拉着车马辎重。
种种场景,皆不堪细想。
顾少恒笑着看青辰,“听蓝将军说,你升得很快,现在已经是正三品的户部侍郎了。卫所里的人偶尔也谈论朝里的事,说的最多的,就是你。”
“嗯……”青辰点了点头,本想多说点话,在这个问题上却不知该怎么回。
天子对她很是优待,对他却很是亏欠。背上莫须有的罪名,天子只因猜疑便斩断了他们一家的生路,可想而知他心中的恨意有多少。
当旁人每一次谈起她的高升时,作为她的同窗,他就会受到一次伤害。虽然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顾少恒看她沉默,便换了个话题,“听说你也刚从云南回来。云南那么远,我都没有去过,那边是不是很苦?”
青辰把她的经历大略说了说,他听了轻叹一声,“还好白莲教的人没有伤了你。此去那么辛苦,倒莫如在京城安稳一些。”
青辰听得出来,他的意思是这么辛苦换得的官位,到底是浮云。说没就没了的。
百年世家尚且如此,更何况她出身市井。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宋老师还好吗?蓝将军对我们很好,我知道是宋老师的缘故。冠礼时是他帮我加的冠,抄家那天他又与你来看我,他这老师对我当真是不能再好。我经常想,我这一生还是幸的,认识了你们二人。我不在这些日子,你与老师相处得还好吧?”
“好……挺好的。”青辰不自然地笑了笑,不愿再提那人,又转了话题,“我们吃些东西去吧。棋盘街那间面馆还开着,烧饼摊,也还在。”
顾少恒点了点头,想起什么,进屋一趟,出来手里多了个东西,“青辰,你看,我在边境的时候给你刻了这个。”
竟是个木头雕的小人,是青辰的人像。
青辰握着端详了一番,有那么三分相似。
他戴着手铐,还能做得这么精细。
青辰的心里一酸,把它仔细收到袖里,笑道:“最珍贵的礼物,我一定好好收着。我们走吧,我都饿了。”
顾少恒猛一点头,“走!”
吃面的时候,他们说了很多话,唯独有一个话题,顾少恒没有提,青辰也没有问。
顾少恒曾经是个世家子弟,白马青衫少年郎,享着泼天的富贵,读着圣贤的书,然后按着世人最艳羡的路往前走,考中进士,入了仕。
但是现在,他变成了罪人之后,不能再做官了,今后的生路便成了问题。顾家还有那么多女眷要养,今后他还要娶妻、生子,以前他从未忧愁过的事,现在成了他最忧愁的事。
在这一点上,青辰暂时也没有想到办法。
入夜后,青辰才回家。
她喝了些小酒,有点喝醉了。
进屋前,有看门的小厮来转告,说是陆大人来找过她,还给她留了东西。
听到这个名字,青辰微微一愣,自那天雨中分别后,陆慎云就没有来找过她。这次他来,是因为什么呢。
烛光下,她拆开了他留下的信。
几行字,言简意赅,看得出下笔时语气略有斟酌。
原来陆慎云得知顾少恒回来,料想她一定会为他的生路忧心,便已为他想了个出路。
陆家是数代锦衣卫世家,也是京城的名门望族。虽说家里主要是习武的,但家族子弟这么多,总不能个个都当锦衣卫,况且名门望族也需要添些书香气,故而也有不少子弟的出路是读书入仕。
所以,陆家有族学。这族学办得还不错,前两年是出过举人的。陆慎云留下的信,其实是一封聘书,聘顾少恒到陆家族学去教书。
下笔时之所以斟酌,是他犹豫要不干脆以银子资助,顾少恒到底曾经是个世子,要放下身段来教书,心里总是会有落差。
可他也知道,像青辰和顾少恒这种读书人,大约是不肯平白接受资助的,还是委婉些的好。
青辰看完了信,只觉得鼻尖微微有些发酸。
陆慎云的细腻心思,她在信里看得一清二楚。
这些日子,陆慎云偶尔会去户部找青辰。
自从顾少恒做了陆家族学的老师,他与青辰的见面也多了。
至于那个吻,大家都没有再提,但是冥冥之中,两人的心好像靠近了些。
顾少恒这个老师做得还算顺利。他毕竟是凭本事考上进士的,又做过翰林院的庶吉士,当个族学的老师,是绰绰有余了。
他对这份活儿也不挑,用了满腹的热情去做着。对于自己的处境,他心里清楚得很,所以很安于现状,也很感激陆慎云和青辰。
青辰也为他高兴。他回来了,她身边终于又多了他这个朋友,这也让她感到心安。可惜她平日里太忙,与顾少恒相见的机会很少。
好在,陆慎云很甘愿地当起了信使,常来转告顾少恒的近况。
这日下值,陆慎云打宫里出来,青辰打户部出来,两人在千步廊上正好又碰上了,于是便站着说了会儿话。
千步廊的另一头,正好也有两人走过来。
是宋越和赵其然。
两人正议着山东今夏粮食报欠收的事,宋越想让赵其然去趟山东。这时,宫墙旁的陆慎云和沈青辰便进入了两人的视野。
“……他们怎么在一块儿。”赵其然看着,纳闷道,“陆慎云那是笑了吗?我好像就没见他笑过。”
宋越微微眨了下眼,继续前行,“走吧。”
赵其然依旧好奇,目不转睛地瞧着,“你说他们在说什么,能笑成这样。青辰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