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唇,“嗯。”
他望着她,口气淡淡的,“疼?”
“小伤,不怎么疼了。”
“慢点喝。”
“嗯。”
他给自己也倒了茶,细长的手指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来看堤坝?”
灯火下,他的一双长睫落入火光里,玉面上落下两道淡长的阴影,唇尖上有一点点未干的茶水,泛着柔和的光泽。
沈青辰捂着杯子,点点道:“嗯,找暗渠时走错了路,耽误了些时辰,结果马车没有等我。这里的马车也都不愿这个时候进京。”
“为什么趴着不起来?”他问,抬眸看着她,“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站不起来。”
“我若是没有出现,你是打算就这样让雪埋了吗?”他的语气淡淡的,也很平和,却是包含着一丝责备。
她知道他是在关心她,对于自己小小的放纵,不知道答什么才好。
“青辰。”他看着她,正色道,“你不可以为自己找任何理由,来让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折磨自己的身体,并不能宽慰你的心,只会让关心你的人为你担心。你是个这么聪明的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雪地里思考人生,我想,一生一次也就够了?”
她垂下头,“我知道了,老师。以后我不会了。”
“嗯。”宋越嘴角弯了一下,又为她添了些茶,“听说昨天你面陈了修堤之策,皇上很满意。可以说是……技惊四座?”
青辰略有些不好意思,“老师也知道了?”
“今日一早就听说了。我虽离开了内阁,但还是礼部尚书,总不至于连乾清宫发生的事都不知道。”
一提到离开内阁的事,青辰还是觉得有些愧疚,眼神黯了黯。
“怎么是这副神情。”宋越垂眸看着她白皙的脸,“能筹到钱,还能改进修堤治淤的方法,你比我想象的做得还要好。作为你的老师,我很高兴,也很骄傲。你也应该为自己高兴和骄傲。”
“若不是老师替我担了责任,我也不会……”
不等他说完,他便安慰道:“好了,我知道你又想说什么。内疚,不安,又要给我道歉?都不必。我所做的,都是我应该做的。再说,你昨日不是也为我求情了吗?”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他继续道,“才入了天子的眼,就这么大胆,这么迫不及待地为我说话,你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
他停了一下,认真道:“谢谢你。”
青辰摇了摇头,“……我没有能帮上老师。”
宋越微弯了下嘴角,“你怎么知道帮不上呢?有些东西,表面上看似毫无改变,其实改变都在潜移默化之中。皇上当时没有说话,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那至少代表,他对你的求情并不反感,而不反感,恰恰是促成改变的开始。金口才开了几日,想让他那么快收回自己的话是不太可能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看着她烛光下素净的脸,他道:“放心吧。我说过,很快我就会回到内阁的。相信我。”
这时,小二在外面敲门,宋越起身去开门。小二端了膳食进来,还搁下一壶酒,“二位客官,这是掌柜的送来的一点薄酒,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青辰看着冒着热气的膳食,又看了看那壶酒。宋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然后拿起酒壶晃了晃,“想要喝一点吗?”
青辰想了想,点点头。
宋越微怔了一下。原本他只是随口一问的,没想到她会点头。
他端起酒壶嗅了嗅,“这酒太烈,你还是别喝了。”
她是女人,若是喝醉了……不好。
青辰有些好奇,“会有多烈?”
“……你受不了的烈。”宋越给自己的杯里倒了点,“你还是多吃一点吧。”
“哦,好。”
宋越吃得慢条斯理的,一如他往常的从容,夹菜时用的是左手。偶尔小酌一口,他的眼睛会微微眯一下,脸上很快就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红。
青辰看着,只觉好像从未见过这样的老师。
他喝酒的样子,别有一番神采。
窗外,夜色漆漆,不时有雪花飘过,雪影朦胧。
“老师为何也到怀柔来了?”她边吃边问。
“来帮怀柔的百姓,也帮我自己。”他抬起头来看着他,“回内阁。”
她有些听不明白。他解释道:“倭国冬至来朝贡,带来了十万斤硫磺,四百把衮刀。朝廷按例买了,但是他们得了银子又嫌少,便赖着不肯走,在京郊一带骚扰百姓,还打伤了县丞。我是来……劝他们回家的。”
劝?
青辰听了微微一笑,“老师是怎么‘劝’的?”
第61章
宋越给青辰添了些茶,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倭国之所以赖着不肯走,是因为他们想要更多的银子。他们为什么想要更多的银子?”
累了一天,冻了一天,青辰只觉脑袋有些发木,又想快些知道答案,于是干脆也不想,就摇了摇头。
看她摇起头来显得有些呆的样子,一双眼睛雾朦朦的,他的眼睛弯了弯,“如今倒是会偷懒的,脑瓜也不愿意动了。”
青辰抿嘴傻笑,提筷为他夹了块熟牛肉,“天太冷了,这儿被冻住了。”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面前,她会不自觉地就放松了下来,什么也不愿多想。这种心的放松,就好像是身在云端,轻飘飘地浮着。
他不置可否,只看着她笑了一下,自顾喝了口酒,然后道:“他们想要银子,但是银子是不能吃的,不能喝的,不能穿的。也就是说,银子只是代表了一种购买的能力。他们想要银子,只是想用银子去换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缺乏的东西。”
青辰吸了口气,看着他,与宋越异口同声道:“丝绸。”
“不错。”他继续道,“是丝绸。这世上只有大明国才会生产的最好的丝绸。他们每年的年底来岁贡,卖了硫磺和衮刀换了银子,到了来年的四、五月,又会用这些银子回来买丝绸。”
“去年,倭国卖给大明的硫磺只有五万斤,衮刀只有两百把,得利了之后,倭国人就想番利。所以,他们今年就带来了硫磺十万斤,衮刀四百把。可是朝廷的预算就那么多,又逢今年国库紧张,户部不得不削价购买,倭国人不愿意,所以双方讨价还价了半个多月,都没能达成一致。再加上先帝曾言‘远夷当优待之’,皇上也是个爱面子的人,故而也不能硬来,伤了脸面。所以,局面才一直这么僵持着。”
宋越说得很认真,也很有耐心,力图将这其中的关系都与学生分析清楚。烛光淡笼着他的脸,勾出一张完美的容颜。
“这件事,表面上是单独发生的,但应该与丝绸的买卖结合起来看。”他继续道,“丝绸是必需品,对大明来说是,对倭国来说也是。他们用惯了丝织品,没有丝绸就会很难受。现在的倭国,有两股势力在暗中较劲,如果掌权者不能满足国民这一基本需求,那么另一方便会以此为由,趁机拉拢世家富贵,攻击对方。与此同时,佛郎机有大量先进的火器,正对倭国虎视眈眈,倭国若出了内乱,势必导致外绑来扰。”
青辰接着道:“所以,如果明年四五月,倭国使团不能从大明带回去丝绸,他们就没法向掌权者交差,会十分难受。”
宋越点点头,“正是。所以我跟他们说了,他们今年若是想通过硫磺赚一笔,明年就休想买到丝绸。如果他们愿意因小失大,那就继续闹下去吧。”
青辰听了,掖着袖子端起了酒壶,给他斟满了酒,然后看着他一饮而尽。
他不愧是十七岁便站上金銮殿的榜眼,二十七岁就入阁的次辅,史册上流芳千古的一代名臣。这般宏大的全局观和敏锐的洞察力,不能不叫人叹服。
自己要不是依仗着现代的学识,只怕不知与他差了多少条街。她要跟他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宋越喝了酒,搁下杯子问:“听了这么多,累不累?”
青辰摇摇头,“如此精彩的一课,又怎么会累。”
“好。那我便再与你多说一点。”他道,“一开始我问你,他们为什么要钱,便是想让你明白,不论是买卖也好,政治也好,对方想要的是什么,那他们的弱点就是什么。知道了弱点,才能够直击要害,省却很多不必要的消耗和牺牲。”
“嗯。”青辰听着,不由想,那徐延的弱点又是什么呢。
忽然间,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脸,那张脸时而乖张不羁,时而冷漠傲慢,时而又显得无比真诚。
他说:“沈青辰,刺不刺激。”
他说:“是不是我跳下去,你就肯原谅我。”
“想什么呢?”宋越问。
“没什么。”青辰整理了下思绪,问,“老师已经与倭国使团交涉过了吗?”
“嗯。我今日一早就来了,到下午的时候,已经与他们交涉完了。方才又去探视了被打伤的县丞,回来时就遇到了你。”他慢慢酌了一口酒,“若不是这一场雪,遇见你的时候,我应该是在回京的路上。”
青辰点点头,看向了窗外。夜已深,天空中依然是乱琼纷飞。
真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这场雪。
“老师为国家和百姓解决了难题,又如何让自己回到内阁呢?”
“我跟倭国使者说了,他们闹了这么半天,忽然就打道回府,面子上和利益上都过不去。与其这样,倒不如跟皇上说,他们要谈判,谈判的对象必须是内阁阁臣。”宋越道,“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徐延是不会出面的,办得好了,无非是得些夸奖,对他来说不痛不痒。若是办得不好,就显得他这个首辅没有能力,也没有尽到责任。所以,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推拒。”
“而另外几个阁员,年纪都大了,到了快致仕的时候,也犯不着给自己找麻烦。谁都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这个时候,他们就会想到我。我是礼部尚书,素日干的就是与外邦打交道的事务,所以,他们一定会建议皇上,让我重新回到内阁,由我出面去跟倭国谈判。到时候,只要稍微给倭国让一点利,他们的面子全了,户部也能交差,这件事也就解决了。”
“快过年了,皇上不会希望倭国人闹得他年都过不好的。”
青辰听了摇摇头,又替他斟酒,“您这个老师,太厉害了。我都不知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我现在的感受了。”
他笑了一下,虚挡了一下她倒酒的手,“别倒了,再喝我就该醉了。”他看着她,只觉她的脸色总算是比之前好些了,唇上恢复了红润,一双眸子在火光下清澈明亮,脸颊颈子都白白的。
青辰只觉他的声音一直是那么清润,话也说得有条不紊的,不像快喝多的样子,便故意道:“从来都只见老师清醒庄重的模样,倒是未见过老师醉倒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他侧目睨她,眉梢挑了挑,“怎么,你想看啊?”
“我……”
话未说完,小二已是在外面敲了门,问他们用完膳没有。
宋越应了声,让他进来收走了碗碟,还有酒壶。
“下次再叫你看吧。”
“嗯。”
青辰想了想,又道:“老师,能说说你的事情吗?”
“我的事?你想听什么?”
青辰思考了一番。是啊,听什么呢,与他这样独处的机会很难得,关于他的事情,她其实都很想知道。
比如他的成长经历,他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的,除了儿时杞人忧天练就了双手写字的本事,他还经历了什么,受到了什么样的教育,又是如何日积月累,让他变得如此聪慧有能耐,终成一代名臣的。
比如他的观念信仰,他当初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态入仕,如今面对乱世贪官,又是如何保持初心坚持隐忍的。他既没有被徐党侵蚀,也没有遭到徐党迫害,在权力倾轧的朝堂,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他一直做着他该做的事,阁老也罢,尚书也罢,老师也罢,看似游刃有余,可内心有多少隐忍,多少煎熬,多少不为人道,历史书上记下的寥寥,更多的,想必只有他自己知道。
再比如,他的感情世界。他已年过三十,却至今未婚,朝野传闻中那些有意联姻的权贵们他是如何拒绝的。他不娶妻,是否因为有了意中人却不能在一起,还是守着什么承诺,至今还在等着什么人。他有过什么样的情感经历,是否对什么人动过心,能让他动心的,又是何等花容月貌才情无双的女子……
思绪繁杂,沈青辰最终只轻描淡写道:“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他侧着头看她,整个人被包裹在柔和的橙光里,五官看上去更是完美无瑕,“那你问吧。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
“那要不就说说,老师是如何进入内阁的吧。” 她其实还有其他更想知道的,但又怕太涉及隐私,他会排斥。
“三年前,皇上免了三个阁老,只保留了首辅徐延一人。那时我任吏部侍郎,成了递补阁臣的候选人,皇上向徐延推荐了我,徐延没有反对,我就进了内阁。”
“徐阁老居然……”
“嗯。那个时候我才二十七岁,首辅徐延手下有的是听他话的人,我不算是个听话的,但是他却选了我。因为内阁需要人干活,阁臣们若都听徐延的话,他就听不到其他的意见。徐延再有本事,到底独木难支。我虽不怎么听话,却是个没什么背景的,对于朝堂来说又太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