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房里,顾少恒不在,只有他梦里梦了一天的人。
青辰正巧抬起头,就见到揭帘而入的徐斯临,穿着一身厚厚的冬衣,鼻尖冻得微红,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与她目光交汇,勾唇一笑道:“不认识我了啊?”
她眨了下眼,摇头道:“不是。你昨日怎么没来,是……生病了吗?”
他解了披风,俊目看向她,“你是想我回答是,还是不是?”
“你不说就算了。”她低下头,继续看书。这个人总是这样,老是不正经说话。
“我说,我说。”他笑嘻嘻道,将方才提进来的一个瓷罐摆到她的桌上,“不过你要先喝了这个,我再告诉你。”
她疑惑地抬起头看他,“这是什么?”
“汤啊。”他截开盖子,“我娘熬的。驱寒。你闻闻,很香的,我特地带来给你喝的。”
他……带汤来给她喝?
青辰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只见顾少恒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青辰,不好了,宋老师他……被皇上逐出内阁了!”
第54章
顾少恒带进来一阵雪天的寒气,拂到青辰的脸上,叫她当场就滞住了。
逐出内阁四个字猛然一听,陌生冷酷得可怕。
徐斯临愣了一下,转头问:“为什么?”
“为什么?”顾少恒瞄了眼青辰桌上的汤,忿然瞪着他,“你还敢问为什么?!你带着青辰硬闯了城门,惊了公主的銮驾,叫皇上知道了!老师为让你们免受责罚,便只说这一切都是他让你们去做的。”
这其中的内情,顾少恒再清楚不过了。宋越本不知道二人去看堤,是问了自己才知道的,又怎么可能是他让他们去的呢。
听了这些话,青辰只觉得一颗心一直在往下沉,仿佛是沉到了无底而冰冷的深渊,还有一只手在掐着她的喉咙,叫她呼吸困难。
昨日皇帝的谕令一下,宋越被处罚的消息便传遍了朝野。
牵一发而动全身,今日一早,整个朝堂都沸腾了。大家议论纷纷,只道是向来行事谨慎稳重的人,居然也触怒了皇帝。政坛新贵,前途无量的年轻阁老为了两个学生竟遭遇如此大劫,今后是否还能恢复元气,尚是个未知数。
看来当老师不容易,当徐首辅儿子的老师更不容易。
徐党之人无不暗中偷乐。放眼朝堂,对他们最有威胁的莫过于宋越,如今宋越既退出了内阁,那内阁就又变成了徐党的内阁,朝廷就又变成了徐党的朝廷,这天下,也就又变成了徐党的天下……冬日的朱门中,已不知置了多少宴席,在欢庆笙歌。
所幸,朝中还有不少心怀正气,不愿与徐党同流合污之人,譬如赵其然这样的心学门人。赵其然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在朝中也算是个颇有分量的人物,得知消息后也猛然一惊,连夜便紧急召集了一些心学门人,研究应对之策。
徐延作威作福,早已是天怒人怨,想要阻止他的势力继续扩大,内阁之中必须得有个能制衡他的人,那个人就是宋越。所以次辅这个位置尤为关键,不能失去。
对于支持宋越的人来说,这一次的局面很艰难。难就难在不是徐党蓄意挑事,他们的敌人是正在气头上的天子,皇帝朱瑞。
大家的情绪都很激动,许多人当时便起草了为宋越申辩的奏疏。这其中大多数用词比较委婉,只说宋越素来为国殚精竭虑,功劳苦劳都不少,念其过往付出,不应如此重罚。少部分激进一点的,也不拐弯抹角,直言内阁不可一日无宋越,国家不可一日无宋越。更耿直无畏的那些,干脆连命也不想要了,直接痛骂朱瑞糊涂,身边有奸佞不除,倒赶走了一个真正一心为国为民的人。
赵其然看到了其中的几封,冷汗都下来了。给心学门人开完会后,他便连夜四处奔走,堪堪将这些折子先按下来了。
他们这不是在救人,这是在害人。
皇帝朱瑞敏感又自负,心胸也不宽阔,金口刚开就来了这么多打脸的,不勃然大怒才怪。他这一动怒,不免又会迁怒于宋越,到时候徐党再落井下石,搬出些煽动朝臣、结党营私、胁迫皇帝的说辞,那宋越便是连身家性命都难保了。
一夜之间,朝廷的平衡被打破了,倾斜的局势下暗流汹涌。
徐斯临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在他这条小溪还没有汇入徐党的大海前,只轻轻地策马一跃,就给徐党送了好一份大礼。徐党中人无不拍手称快,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而这一点,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
工部的号房里,空气中带着寒意,黯淡而肃冷。
沈青辰的书案上,驱寒的汤还冒着最后一点点热气。
徐斯临眼睑低垂,看着她怔忪而深深自责的神情,半晌道:“我去找父亲,让父亲跟皇上说,怀柔是我要去的,城门是我要闯的,与人无尤。”
说着,他把汤罐往青辰眼前再推了推,转身就往门外走,背影坚决而孤直。
“你站住。”顾少恒叫住他,冷冷道,“晚了。”
“若要说,昨日在乾清宫眼睁睁看着皇上将老师逐出内阁时,你爹就应该说了。”
门口的背影顿了一下。昨日初雪,父亲回家后只是探望了他的病情,却是什么也没有跟他说。
顾少恒继续道:“徐阁老选择了维护你,你还指望他才隔了一日便推翻自己的说辞?便是他肯,那老师替你们认罪的说辞又算什么?包庇学生,欺君罔上吗?!徐斯临,你现在站出来,什么忙也帮不了,只会使此事愈演愈烈,火上浇油。”
徐斯临揭帘的手垂下了。半晌,他缓缓转过身来,失了光彩的眸子看着沈青辰。
然而她的视线早已没有了焦距。
那罐汤,终是放凉了也没有人喝。
大明门外,雪片纷飞。
沈青辰站在檐下,看着一个个从门里走出来的人。
天快黑了,气温也越来越低,冷风吹到她的脸上,像刀割一样。这样的状态,她已经维持了半个多时辰。
大明门进出的人越来越少,官员们大多已散值回家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看到熟悉的身影时,她的心中霎时情绪翻涌。
他的眉眼依旧清贵俊逸,面上印着淡淡的雪光,一身绯袍裹着挺拔的身躯,雪已经落满了他的双肩。
宋越一转头,也看到了青辰,目光微微一滞,接着便向她走来,抬起手用衣袖遮住她的头。
“下雪了,怎么还不回家?”他的声音清淡而略带磁性,有些低沉。
她将他举过自己头顶的手拉了下来,“……是我害了老师。”
宋越垂头看着她睫毛上结的冰,缓缓道:“你叫我一声老师,这一切,就应该如此。”
简单的一句话,却蕴含着绵绵深情,一股暖流涌上青辰的心头,仿佛四月春来江暖。
吸了吸鼻子,她还是摇摇头,“学生请老师责罚。”
哪怕是只能跟他一起受罚,她的心里也会好过一点。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一个庶常,平时连皇帝的面也见不着,要如何才能帮得上老师?
他睫毛眨了眨,抓起她的胳膊,“跟我来,外面冷,上车再说。”
马车停得不远,里面置了炉子。
下了帘子后,仿佛隔绝了一整个世界的风雪。
火光微微跳动。
看着青辰冻红的五指,他执起她的手腕,放到了炉子上方,“还冷不冷?”
青辰摇摇头。车厢内静静的,老师就坐在身边,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去往通州的那趟温馨旅程。
他抬起手,轻轻地捧着她的头,为她拨掉头上的雪花,一点一点。
“等了多久?”温和的声音传来。
青辰抿抿唇,轻轻道:“没多久。”
“就为了向我请责?”
也不全是。她……只是突然很想见他。
“堤坝看了到吗?”
“看到了。”
“对你有用吗?”
“有用。”
“那就够了。”拨完雪,他垂下头来看着她,眸光幽缓柔和,“别担心我。”
“可我害老师受了牵连,甚至是……动摇了朝局。”
他的睫毛眨了眨。她不愧是他挑中的学生,心思敏锐,洞察力强,自己被贬不过短短的时间,她已经能将朝堂的动向看得很清楚。
只是她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凡事总是有两面的。如果她有打破平衡的本事,那就一定也有让局势回到平衡的本事。
“在这官场上,上下本来就是一件寻常的事。没有起伏,又怎么能叫人生。”
她垂着头,没有说话,知道他是在安慰她。道理是都懂的,只是落到了自己身上,就不管用了。
“好了,不就是内阁而已嘛。我二十七岁便已入了阁,现在也不过才三十岁。以后的日子还有那么长,只再回去就是了。不要再自责了。”
他怎么说,她也过不了心里那一关,终是抬起头来,又道:“老师还是责罚我吧,我……”
不等她说完,他曲起手指敲了敲她的头,“你是不相信我的能力吗?”
脑门有点疼,青辰愣了一下,“不是……”
他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张开双臂,安慰地虚虚拥了她一下,很快就又放开,“相信我,很快我就会回去。”
一瞬间的亲近,她好像闻到了他身上的香味,只是,有些短暂。
与此同时,徐斯临正坐在回家的马车上。
他的手里,是亲随刚到钱庄兑好的银票,上面印着他熟悉的大明宝钞字样,整整三千两。这是他一早上值前就吩咐了的。
那个人说过,三千两修堤不够,还差三千两。为此,她日日冥思苦想,大冬天的还要去看堤。
昨天半夜烧退后,意识刚刚清醒,他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虽是二甲头名,才智不俗,在庶常们之中是最出类拔萃者,可到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样棘手的问题,她也并不好解决。
与其天天为了这事苦恼劳累,倒莫如他直接帮了她。
不就是钱么。他打小就没为钱犯过愁,那些盖着红戳的宝钞不过就是一张张普通的纸,他用过的这样的纸数都数不清,没觉得有什么宝贝的。
只几张纸就能解决的问题,算什么问题?
徐斯临靠在马车的座位上,偏头看向了帘外,沿途的檐角上雪花正飘落,一点点地填着瓦片间的沟壑。
从初识的那天开始,她穿着一身青袍,以传胪的身份令人惊艳地出现在他眼前,再到那日在酒楼,她喝得微醺,雾蒙蒙的眸子有些迷离,再到她说珍惜与每个人的缘分,当着他的面宽袍解衣,跨着包袱上了他的马,为了给他取暖搂住了他的腰……他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在他的心思由懵懂变得清晰时,他们的关系也终于好像变得越来越亲密。
可今天一看她自责的神情,他就知道,他们之前的关系会倒退很多很多步。
徐斯临捏着银票,不知不觉中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