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司令,日本人都打到家门口了,你还要在这长安城里待多久啊?”
一月二十五日,一名年过半百的军人,气冲冲地闯进了张汉卿下榻的宅邸,原本戒备森严的警卫竟然不敢作丝毫阻拦,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把书房的大门推开。
西北的冬天向来不是那么喜人的,一阵寒风夹杂着些许沙尘刮了进来,让本就一脸憔悴的张汉卿,顿时又忍不住打了一阵哆嗦。
“哦,是老叔啊。”突然被人打扰之后,张汉卿肯定也要冒点脾气,可是当他看清来人时,却又赶紧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收了回去,只是悻悻地打了声招呼。
被张汉卿唤作老叔的那人,自然便是已故大帅张作霖的结拜兄弟,时人称之为辅帅的张作象了。
自张大帅不明不白地死了之后,作为东北军内德高望重的前辈,张作象没有垂涎于当时的权力真空,而是一力将张汉卿推上了东三省总司令的宝座,这些年来又一直忠心耿耿地辅佐后者,堪称实打实的两朝老臣了。
而如今已经显露出些许老相的他,少了几分年轻时的富态,反而多了些许凌厉的气势,这或许也是张汉卿一看到此人出现之后,便瞬间怂了大半的原因之一。
进门之后,张作象就故意没有去理会张汉卿,刚才的称呼其实就已经表明了他现在的态度。
过去张汉卿还小的时候,张作象等长辈一般会喊他的乳名“小六子”以作亲昵,后来在一些私底下的场合中,张作象偶尔也会沿用这个昵称。
不过现在的大部分情况,张作象一般是直呼“汉卿”,这样也显得很是亲切。
另外,正如大部分心里有点抱负,却又相当天真的二代一般,张汉卿向来不喜他人称他“少帅”,觉得这是对他的戏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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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在父亲张作霖死后,类似的称呼每次总是能勾起他对“老帅”的思念,于是就更加忌讳了。
而他目前最大的头衔,则是中原大战后金陵政府所任命的海陆空副司令,不过这一般都是下属们在使用,相对于张作象和他的关系而言,这叫法未免就显得有些生分了。
只是不知道张汉卿本人究竟有没有注意到这点差别,因为来人一直没有关上房门的缘故,室内的气温又降下了不少,连带着他的眼泪鼻涕都一股脑地落了下来。
猛地打了一个哈欠之后,张汉卿终于还是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只见他无奈地苦笑道:“老叔,把门关上吧,我这身子骨可经不住这般折腾啊。”
到底还是看着小六子长大的老人,见到对方那副凄惨的模样后,张作象原本的怒火也逐渐消去了大半,随即默不作声地关上了房门。
不过他的目光还是紧紧地盯在了对方手中的烟枪上,久久不肯离开,脸色更是沉得好似一滩死水。
“带来的吗啡快用完了,我就临时抽抽,过过瘾。”张汉卿羞愧地说道,他也知道这玩意纯粹是个害人精,可他就是忍不住,最后只能再次作出保证:“等这一锅没了我就不抽了,真的!”
“唉!”张作象狠狠地叹了一口气,关于这事他也劝过不知多少回,甚至还动员了张汉卿的其他亲人一同规劝,但全都无济于事,如今他也实在没有什么法子,干脆就眼不见为净,不提此事了,省得大家都不高兴。
“汉卿!”张作象终究还是把称呼改了回来,然后急切地说道:“咱们的将士如今还在热河和日本人浴血奋战啊,结果你却带了这么多人马忽然跑到了这来,有没有想过要怎么跟他们交代呢?”
九一八事变时,日本人还只是乘其不意占据了奉天城等少数地盘,而东三省的彻底沦陷,则是这一年多来关东军逐步蚕食的结果,眼下东北逐渐被吞并完毕,侵略者又将触角伸向临近的热、察两省。
虽然丢了东北,但张汉卿依旧担任着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委员长的职务,这是他趁着中原大战的机会好不容易捞到的好处,自然不会轻易放下。
同时,也是凭借着这个名义,张汉卿才能够坐镇北平,并以此执掌热、察、冀、晋、绥五省及平津两市的军政大权。
当然了,想要坐稳这个位置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日本对中原大地虎视眈眈,这个月初就出兵占领了山海关,连门户都丢了的热河省,自然已是危在旦夕了。
虽说在山海关保卫战当中,参战的东北军官兵确实爆发了强大的战斗力,两千多人在一无坚固工事、二无制空权的情况下,与拥有重炮飞机的日寇血战了三天,全团阵亡过半,堪称打出了东北军的血性。
而且张汉卿在表面上也似乎被这番血战激发了几丝雄心,前两天甚至还专门通电全国表达了一番抗战决心,接着又调兵遣将,在热河集结了六个军团的兵力,誓要大打一场的节奏。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位本应在北平城里运筹帷幄鼓舞士气的张副司令,却早在月初就随着一支东北军部队,辗转来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并且这一待就是大半个月,也使得一直在尽力为其掩饰的张作象,愈发的心急如焚。
“我……”张汉卿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忍不住解释道:“我这不也是给大家找条退路么。”
“退路!哪有仗还没打就已经在找退路的道理!”张作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而且常凯申又哪里是那么好相与的,人家把你哄到西北来,摆明了就是想要驱狼吞虎,行他的一石二鸟之计。
更何况,到时候不管我们有没有在关中站稳脚跟,北方五省的地盘也迟早会被日本人和常凯申给瓜分了啊!”
说到最后,一向有泪不轻弹的张作象,也忍不住涌出了一行热泪,自从丢失东北之后,他就一直默默忍受着内心的痛苦与煎熬,如今看着寄托了自己希望的后辈愈发地不争气,心里头更是百味陈杂,恨不得死了干脆。
“老叔。”张汉卿一脸平静地坐在那里,面对张作象的痛斥,他的表情甚至都没有半点波动,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以为我们不撤到西北,日本人和我那位结拜兄长就不会出手吗?”
听到这话,张作象立马就愣在了那里,就好像被人掐住脖子似的,喉咙里发不出半点话来,唯有脸上却慢慢浮现出了绝望的神色。
“你是说?”又不知沉默了多久,最后还是张作象嘶哑着说出了心中的疑问,“他们都找过你了?”
前阵子张作象一直在热河督师,准备抵御日军的进犯,对于后方的情况难免就有些疏忽了。
而等他发现张汉卿悄然离开北平之后,又只能急忙替其擦好屁股,然后匆匆赶往长安,根本来不及关注当下政局的变化。
“嗯。”张汉卿木然地点点头,“去年就找了,两批人一起来的。”
虽然回答得相当简略,但意思其实已经基本说清楚了,毕竟常凯申手里的那笔贷款也不是那么好拿的,政治嘛,总是有舍才有得。
要说常凯申的算盘也是打得精细,反正以东北军现在的情况肯定是守不住热河的,所以只需张汉卿能够默默背下这口黑锅,那么便不会有人知晓此事。
而对此已经彻底失望的张汉卿,却是不打算再作解释,也不想再争取什么,所以与历史上不同,如今的他早已放弃了“恢复东北,还我河山”的念头,无他,连后方都没了,这仗还要怎么打,不如尽早离开,起码能够落得条后路。
若非如此,张汉卿也不可能在日军即将侵犯热河的时候,直接不管不顾地躲到这长安城来,甚至连张虎承都被他瞒过去了。
说起来,作为东道主的杨虎承,至今还以为东北军暂时不过是来打打前站,偶尔还会寄希望于对方能在热河好好打几仗,不要把注意力过早地转移到西北来,毕竟真让东北军和红军较量的话,最后的赢家肯定不会是他自己。
当然了,自打收到常凯申让东北军进驻陕甘两省的命令之后,杨虎承就已经彻底对金陵政府失望了。
他或多或少也能猜出来,东北军在热河等地的处境不会好到哪去,否则张汉卿也不可能甘心把自家部队调到一片荒凉的大西北来,有那功夫的话,好好经营手上的北方五省不香么。
正因如此,反正自认为既打不过红军,又被常凯申小瞧的杨虎承,干脆就直接放弃治疗了。
所以这轮堪称改变了整个北方政治布局的大变动,居然没有在国内引起半点波澜,别说外界了,就连东北军里头知道详情的人也没几个。
“你……”又是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之后,张作象开口了,只是他本来还想问对方,这么重要的事情当初为何不与自己说清楚,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没有细究的必要了。
与选择静观其变的杨虎承不同,可能因为本就身在局中,所以反而少了几分敏感,张作象只是以为张汉卿被常凯申的一时之利给蒙蔽了,却压根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复杂。
再进一步说,即便他提前知道了此事又能如何,或许也只得早早收拾行装准备后路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依旧怀揣着几丝希冀继续挣扎。
再一想到小六子为了不让自己过早失望,而默默地选择了由他一个人来承受这一切。
张作象的心中,既有见到后辈终于长大了之后的欣慰,也有不忍对方独自承担的疼惜。
可对于以后的东北军应该何去何从,两人都不免陷入了一片迷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