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环境不优越、经济不发达造就了这里分化不明显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地权的分散、公田的发达、工商业的落后及相对闭塞的环境,都显示边界与外部社会的距离。然而,不应忽视的是,这种可以被视作贫穷的生活在当地人眼里,其实很可能会别有一番景象。”
这是程刚在结合后世的资料和前段时间的调查,给学员们讲解农民问题。按照后世普遍的理解,农民沉重的负担一直被认为是导致农民革命的一个重要动因,但现实的情况往往比我们所了解的大概脉络要复杂得多。
首先必须得清楚,因为内外环境恶化导致的财政经济压力,以及民国初期的政治混乱,国家及各级政权对农村的财政索取明显加大,金陵政府成立之后,在正税基本保持稳定同时,各种附加税和摊派又有增加。在考虑到中央权威软弱,军阀横行的时代,地方军阀、贪官的勒索远远超过捐税负担,所以,边界的农民与其他地区一样,都承受着沉重的生活压力。
“每田一亩,收谷一担半至两担之谱,以刻下谷价计,可得四元至五元之代价。耕种工价约一元二三角,收获工价为七角至一元,种子约二三角,肥料约五角上下,田赋及捐税约三角至五角,耕牛工资约二角至三角。除去上项开支外,所得无几”——这份记载就是当时农民的普遍写照,由此可见,应对基本的生活需求仍然是农民需要付出重大努力的难题。
但是,在了解这点的同时,又需要认识到,部分边远地区的农民(比如边界地区,凝岗、遂川等周边六县),其具体生活状况还有另一种呈现的可能。山高谷深使这里的宗族制度得到充分的发育,同时也形成相对闭塞的环境,也就是一些方志史料中记载的“力耕务本”、“民风淳朴”之类的描述。
综合考虑这些情况就能发现,愈是靠近城市相对发达的地区,农民的生活愈加窘迫,匪患及谷贱伤农固为原因之一,而负担过重亦为最大原因。相反,那些地势偏僻的山区,因为大地主和赤贫佃农的比例较低,大半农民都是自耕农或半自耕农,也没有高利贷、税收摊派等的过度盘剥,反倒是家给人足,衣食无忧。
这轮调查总结出的内容也印证了这个结论——“凝岗出米,每收获一年可够两年之吃,以是农民都家给人足,有性颇懒……农民在红军未来之前,除水、林、闸、联之大部外,颇觉安居乐业,有天下太平的气象,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老死不相往来的神气。”
而在宗族方面,以宗族为核心的乡绅运转的社会体系在这里表现得相当稳固。处在这种贫瘠的封闭社会,在地主和普通农民的博弈中,地主作为豪强的一方固有其恃强凌弱的资本,但普通农民人多势众,地主也不能不有所顾忌。更多的时候是双方在宗族的旗帜下,自觉不自觉地通过温情脉脉的宗族关系调和利益维持秩序。同时又因为乡绅的权力没有直接的制约因素,其良善与否相当程度上依靠其本身的道德精神力量,常常表现出两极化的情形。
所以这是在一种低水平的生存状态下的相对稳定,作为南方地区,水热不缺,当未遭遇大的自然或人为灾害时,只要粮食生产不受影响,这些地区的农民维持基本生存并不困难。如此自给自足的经济、发育较好的宗族、不甚剧烈的阶级分化,使得边界的社会环境相比于后世已经形成的习有认识,似乎具有相当的特殊性。
“同时我们又要意识到,在这种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所隐藏的残酷的现实,那么在边界这种小国寡民的格局之下,又存在什么样的问题呢,最大的就是土客籍矛盾。”
当程刚说到这里时,原本还在聚精会神地听讲的学员们突然地骚动起来,整个教室里六十来人,很明显地划分出了派别,讲台右边的土籍,主要以地方干部为主,左边是客籍,大多来自部队,中间则是外地上山的同志。
“我知道你们中有这样一个说法,‘客籍的枪,土籍的党’,我们先不谈这个说法有没有问题,但这至少说明了一点,在根据地的内部存在极其严重的分裂现象,这种现象很可能会严重影响我们后续的工作。
去年底我们在凝岗打土豪,打了土籍土豪6人,客籍2人,结果土籍群众认为土籍人吃了亏,很是不满。年初我们成立凝岗的工农兵政府,推选了在新城战斗中抓住敌反动县长的文同志当政府主席,结果呢,这个月就有人提出主席位置要“轮流做庄”,要求每三个月在土、客之间轮转一次。哪怕是在高层干部里,这种一争高下互相看不过眼的情况也时有发生,甚至还发生过当众拔枪拍桌子的情况。
我在这里不是想跟大家发牢骚,我是告诉大家这种土客矛盾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是需要我们解决的。如果我们没有认识清楚这一点,没有努力解决这个矛盾,那么必然会导致更大的问题,甚至会引发我们革命工作的分崩离析。”
考虑到大家的语言和文化水平,程刚的语速放得很慢,时不时还会在后面的黑板上写下几个字或者一两句话帮助大家理解。没办法,本来南方地区口音分布就极其复杂,不止外地来的学员里有着各色的腔调,就连本地的干部也因为土客之别而语言不通。可想而知作为老师的程刚为了让学生们听懂,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总不能每次都安排几个翻译在旁边吧,更不用说学员之间的沟通难度了。
这一次过来,为了推广拼音和普通话,程刚甚至专门从42位面买来了一台留声机和五十多张唱片,里面大多是一些不涉及敏感内容的红色歌曲,还有诗歌散文朗诵,刚搬到书院里的时候大伙还稀罕得很,别说那些贫农出身的同志,就是去过大城市见过世面的也对此啧啧称奇。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本来被认为是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的留声机和唱片,却在这偏僻的小山沟里发挥着独特的魅力。每天日落时分,学院的院子里都是挤满了人,不少人还会来抢着踩发电机,一个月来数十张唱片来来回回地听了不知多少次,始终没人觉得厌倦。
大家对照着词本,听着留声机里传出的或是慷慨激昂,或是娓娓道来的声音,这些被封闭在农业社会的学员们,第一次感受到了现代文化的魅力。每次播放完毕,大家还会要组织起来唱歌朗诵,如此下来,总算把这些七里八乡的口音统一到了不影响沟通的程度。
不过即便如此,因为时间尚短的缘故,程刚也不得不时刻注意学员是否听懂,大家倒也能够理解。而随着程刚的继续讲解,短暂的骚动之后,出于对程教员的尊敬,课堂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我们刚说完土客籍居民的历史来源,现在再来谈谈土客矛盾的发展,最早的时候,土籍居民因劳动力缺乏,又有多余的田地和山地,因此他们对客家人的到来并不表示反对,甚至还有送田送山给客家人耕作的情况。而客籍人也会把捕获到的猎物送给土籍人,这是土客合作为主的时期。
但随着人口的大规模迁入与繁衍,在有限的土地资源面前,很快出现了土客争利的情况,而另一方面客籍人也不断追求经济政治地位的平等,土客之间的冲突和矛盾也逐渐增多,在这种情况下,土客二籍互不通婚,自办书院教育后代,甚至语言不通,形成了巨大的隔阂与对立。
恩格斯曾经说过:‘一切社会变迁和政治变革的终极原因,不应当在人们的头脑中,在人们对永恒的真理和正义的认识中去寻找,而应当在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更中去寻找。’土客之间的这种深刻矛盾,归根结底还是在于经济的落后。在这个贫瘠而封闭的区域内,为争夺有限的资源,群众们势必会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多方面爆发出剧烈的冲突。
要完全解决这一矛盾,就必须坚持推动生产力的发展,这也是我们根据地如此不遗余力地搞建设的原因,只有经济发展了,人民生活富足了,这种为了生存而产生的低级矛盾才会随之消亡。而在这之前,又必须要求我们的同志用更超前的眼光看待这个问题,团结起来共同奋斗,否则一切的发展都会随着我们的失败而变为水中月镜中花。
最后,我们做社会调查了解根据地的情况,一定要尽可能地做到细致全面,这种全面既有横向的,也有纵向的。横向的意思是我们要最大范围地调查,既要清楚山下群众(土籍为主),也要了解山上群众(客籍为主),不能片面地观察这个社会。纵向的意思是要我们结合史料来研究,从历史的脉络中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现实中的问题。
……”
——部分内容参考自《两岸新编中国近代史·民国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