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起来、”
红蝶寺里,祖师殿旁,传出奇怪的说话。陈得福茫然张嘴,只得依言起身。
“你,学猫猫。”
奇怪的语气,说出奇怪的话语陈得福哼了一声,他虽是傻子,却不太想做傻事,正要出言同拒,却见几道凌厉目光射来,满是威严森然。
“喵……”陈得福口中喵喵,内心哀叹,喵地一长声过後,後臀还不忘摇了摇。
“一点也下像。猫不会摇尾巴。”那嗓音懒懒又道:“去学狗尿吧。”
士可杀,不可辱,也是心下愤然,陈得福便把怒眼来瞪人,哪晓得双眼才一翻起,便见—根藤条当头飞来,听得算盘怪怒道:“大胆!这是和谁学得反逆眼神?给老子尿!”
算盘怪发怒,陈得福自是吓了—跳,他东跑西窜,忽见院中有颗大树,忙逃到了树旁,自将右腿高高抬起,歪舌咧嘴间,兀自目露凶光,不忘狂吠两声:“汪汪!别打我!”
“好玩!好玩!你们华山门人真傻呼啊!哇哈哈!”场边传来鼓掌之声,却是有人乐翻天了。
正悲惨间,猛听天顶轰隆一声,满空烟火大放异彩,照亮了面前的佛院。
看这红螺寺深藏红螺山,此寺原称“大明寺”,乃是正统朝的“护国禅寺”,号称满山名胜,无奇不有,只是此时此刻,却无一处地方比眼前怪异,看一名青年立在树旁,高抬右腿,口中还汪汪不休,如此怪诞人物,正是华山的扫地神童陈得福。都说老来子彩娱亲,人家老寿星好生孝顺,这扫把星却又在取悦何人呢?陈得福暗暗咬牙切齿,偷眼瞄後,眼里却见到了一颗柿子。
天下人物鬼模怪样,肥枰怪像橘子,算盘怪似竹竿,连陈得福也活像一只大扫把、谁晓得背後的胖童更加稀奇,他心宽体眫,穿了件黄马街,他不只长得像柿子,他连名字也定……
“柿子啊。”肥秤怪对著胖童谄笑不休:“您瞧咱家这福子多孝顺,您老人家这会儿玩得开心了,可以开始学剑法了么?”算盘怪也是呵呵陪笑,道:“是啊!是啊!边学边玩,这就是寓教於乐,武功才练得高啊!来,老头儿背给您听……华山剑道天机藏,前三后五转两旁,中有太极乾坤定……”
“讨恹、讨厌、讨…厌!”歌声未歇,场里巳然传来哭吼声了。看柿子双手捣吾耳孔、大哭道:“不学!不学!娃娃不要学你们的臭武功!别烦我!”胖童挥手舞脚,鬼吼咆哮,王哭闹间,却见陈得福躲在树下乘凉,一幅狗睡觉摸样,柿子大怒欲狂,急急抖开了黄马褂,戟指怒骂:“大胆!我不是要你学猫狗么!你怎又不动了!快跳啊!”
陈得福懒得理他,打了个哈欠,正要翻身再睡,冷不防背後咻地一声,那算盘怪竟然捉厂藤条,一下子抽上了屁股,喝道:“臭子!快学猫狗跳!不然揍死你!”
算盘怪行径迥异常人,不来可怜徒孙,反帮着外人过来欺负自己孩子,陈得福慌道:“师叔祖!到底要猫要狗,你说个数儿啊?”
“都要!”藤条抽来,再次打中屁股,陈得福吃痛之下,一时前肢著地,後足抬起,上下纵跃个休,口中儿自哈哈大笑:“喵汪、喵汪……哇哈哈!好高兴啊!”
“柿子大人。”正泪眼汪汪间,终於有人出来救命了,但见赵五爷爷缓缓起身,道:“难得元宵,别老玩这些无聊把戏,不如咱们来打闹灯谜吧。”赵五爷爷来了,那柿子原本在拍手人笑,听得老头儿语气不善,便把头转了开,冷冷嗤了一声,示意不屑。
赵五爷爷并末动气,迳自道:“柿子大人,老头儿这灯谜不难,不过是打件兵器。你听好了。这法宝呢?它一砍便断,一烧就拦,却能打得”三达传人“不支倒地,吓得”天下第一“哀哀告饶,您晓得它是什么啥玩意儿?”柿产哼了一声,正想打哈欠,却见一根绿油——的藤条伸了出来,自在柿子脸旁栘来晃去,兀自冷笑道:“猜到了么?祖宗?”
世间最神气的老人,便是八十岁的赵老五,他手下的这根藤条抽过无数武林高手,什么“若林先生”、“雨枫先生”、“不凡先生”,时候见了他便要慌忙奔逃,逃得快抚胸庆幸,跑得慢则要呱呱大哭,看这柿子落入他得毒掌之中,随时都要给剥皮。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赵老五森然道:“柿子大人,管你天大来历既要拜人华山,便得严守玉清观的规矩,赵某这里奉劝—句……”劝话还未说全,那柿子却打了个哈欠,道:“好累喔,想睡觉了。”
赵五爷爷哈哈大笑,道:“好样的,带种!”右手高高拾起,风声咻咻,藤条直击而下;猛听啪地一声大响,—颗大橘子飞身而来,一声惨叫之後,已然著地滚开,转看那柿子,却仍好端端地坐在原地,兀自把哈欠打全了。
赵芝五定睛去看,地上滚倒的却是肥秤怪,一时怒火冲天:“你焉何把脑袋伸过来?你想找死么?”肥秤怪捂着一张胖睑,苦笑道:“老五啊!打死我不打紧,可咱得提醒你一句,这孩子碰不得,他可是……”
“”柿子“喔。”柿子悠然自得,迳自伸指出去,将绿藤条推了开来,都说沛子挑软的吃,可天下最可怕的八颗柿子,没一颗是软的。面前这名孩童姓朱名载志,他是本朝皇室嫡系、太祖第八子西蜀川王六世孙,人称“川王世子”的便是他。
天子的长子叫“太子”,其余儿子不分嫡庶,全都叫做“王子”,诸子年过十岁,一率赏金宝金册,派护卫,进封地,赐号“亲王”,至於亲王的儿子则叫“王世子”,诸子年过十岁,授“涂金”银宝银册,封为郡王。至於郡王的儿子便是所谓的“世子”了。
王子公主,世子郡主……天无二日,自来皇帝只能有一位,亲王郡王却是宗族繁多。本朝开国太祖有二十六子,另外还有一十五位亲兄堂弟,共计宗室四十一王。其余自兴宗、成祖以降,每帝少则三五,多则七八,整整百五十年繁衍下来,合计得百来位郡王,直可从奉天门列队排到金水桥,队伍绵延,渊远流长。
不知怎么回事,别人下蛋也似的生著儿子,却只正统皇帝一个人生不出来。皇帝年近七十,国家却还没有太子,为了江山社稷著想,几位辅国大臣联名献议,建请皇帝由百位郡王世子中挑出一位继任人选,以为太子储君,这便是方今轰动朝野的“立储案”。而面前这位“载志”,自也是本朝“八大世子”之一。
朱载志,将来要做皇帝的人,谁敢打?日後这孩若真坐上帝位,怀恨在心,华山上下岂不大大遭殃?也是为此,赵老五纵使吹胡子瞪眼,那条藤条却还是抽不下来。
皇家血统越纯正,形状越奇怪,肥秤怪一旁看著,只见载志打了个哈欠。那龙嘴一张,似有样云飘出。喷嚏一打,仿佛龙吟。真命天子异象一出,可把肥抨老怪吓得飕飕发抖,连话也说不出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一这颗柿子误打误撞,成了天子,这人间可要成了什么鬼模样?肥秤怪满心惶恐,正在暗自祝祷,忽听载志叹了口气,道:“肚子好饿。”
龙爪伸出,摸了摸龙肚子,龙王看起来饥肠漉漉。肥秤怪一听主上饿了,想起了忠君报国的道理,便朝算盘怪瞧去,待见师弟瘦骨如柴,形状不太可u,便转朝自己的肥大腿来瞧,正痛苦挣扎间,忽然心下一醒,想起怀里还有颗上好的贡品橘子,不由大大松了口气,忙道:“世子大人,请用橘子吧。”
橘子送来了,柿子斜目去瞧,却叉一脸讶异,道:“胡说八道,这才不是橘子。”
肥秤怪吃了一惊,他手上拿的非但是橘子,还是上好的洞庭火橘。此物色若火红,汁多味甜,乃是天下无双的上品,他自己舍不得吃,方幸取来孝敬祖宗。忙道:“世子取笑了。人这是湖南进贡的火橘,绝非一般甘橘。”
载志出身贵族世家,自当吃过洞庭火橘,可他拿起橘子反覆端详,却又摇头不停:“不对啊!我家的火橘不长这个模样,你这是假的。”橘越淮为枳,肥秤怪越听越纳闷,不知自己的橘子有何古陉?那赵老五却是见多识广之人,他冷冷一笑,自将橘子接过,剥开了果皮,说道:“世子啊!敢情您家的橘子,全都不穿衣吧?”
果皮褪下,露出内里晶莹的火办果肉,柿子满面惊讶,道:“是啊!是啊!这和我家的橘子一个样子了。”赵老五啐了口唾沫出来,自将火橘扔给肥秤怪,不再多言了。
王爷家的柿子赤身裸体,原来早有下人剥好。肥秤怪恍然大悟,他暗駡自己不长见识,赶忙掰开橘瓣,正待跪地敬献,却听那朱载志道:“等等,你这橘子还是有点怪,我不敢吃。”
怪字一出,肥秤怪例也愣了:“哪里怪?”朱载志蹙眉道:“你这橘子有毛,像是变种怪橘。”肥秤怪心里纳闷,一旁赵老五再次伸手过来,捏起了果瓣上的一茎毛纤,笑道:“世子大人,你说的毛,可是这玩意儿?”朱载志大喜道:“是!是!你好聪明啊!”
肥秤怪啊了一声,方知橘瓣上纤丝缠绕,难免入不了金口,正要为柿子大人清理,赵老五大手一挥,将橘子整颗抛入嘴里,痛快大嚼起来。
“我的!我的!”载志呜呜哭泣,边流泪边抢夺:“我的橘子!你偷走人家的橘子!”
正吵闹间,却听远处传来脚步声,听得一人笑道:“载志,你有乖乖练功么?”
清雅的嗓音如是吩咐,那柿子立时撇下了橘子,喜唤道:“父王!”
场中来了五人,背後三人体型结实,全是侍卫、当先一人则是身材福态,看他头戴三英冠,身穿玄黄麒麟抱,胸前左右饰以染靛天龙,如此尊贵服饰,自是柿产的爹“川王郅”驾到。再看这位川王爷身旁陪著一名中年男子,此人身穿云雁文宫服,年约六十,即是华山九代大师兄“若林先生”到来。
本朝郡王驾临,众长老无不慌忙起身,下拜道:“参见川王爷!”这位川王爷倒也客气随和,抢先扶起了赵老五,随即亲手来搀双怪。那肥秤怪一辈子没给大人物碰过,给他握到了手掌,竟是满面惊喜,想来要十天半个月不洗手了。
诸人行礼已毕,川王爷拉过了载志,微笑道:“今日乖不乖,长老们教了你什么新武功?”那载志混了一整晚,哪里练功了?他有些慌张,赶忙道:“有……有哪,我在学猫狗神功呢。”
川王爷乍闻“猫狗”二字,自是眉心微蹙,正要斥责爱子,却听院中喵汪喵汪之声不绝於耳,真有人在练著猫拘神功。王爷心下错愕,惊见陈得福单脚眺,向树尿,模样怪诞之至。不由呆了半晌,喃喃地道:“若林兄,这……这位少侠好奇特的武功,可是在使什么高招?”
猫狗大战虎狼,怎么得了?众长老满睑通红,虽想据实以告,却怕王爷责怪教学怠慢,竞拿著猫拘神功唬弄世子,正惶恐间,却听吕应裳咳了一声,解围道:“下官素闻川王见识渊博,西川各门武功无不了然於胸,何妨猜上一猜?”
川王爷听得马屁送来,自是拊须含笑,便来细细考察陈得福的武功,他见陈得福右脚高抬,两手著地,自在大树旁纵跃不已,当即醒起了华山的“鹤舞七星步”,便道:“好功夫!这位少侠身法奇特,清灵而不拘形体,出入意表,大见玄妙,可是在练什么神奇步法么?”
猫狗神奇步在前,吕应裳脸不红,气不喘,欠身便道:“王爷果然渊博。这正是本山的新步法,前掌门下凡先生苦心创制,密而不传,今日初方现世,还请王爷赐名。”
那川王爷听得华山新步法现世,自是又惊又喜,待见陈得福四脚趴地,不时双手比做拍翅状,那右脚更是不可臆测,时时踢起,宛如回马枪,不禁叠声赞叹:“难得!难得!这套脚法非比寻常,适得麒鳞之四足、与那孔雀之双翅,可说介乎麒麟孔雀之间,本王斗胆,不如定个”神麟步“之名,诸长老以为美否?”
长老们面红耳赤,不敢应答,那吕应裳却是见怪不怪之辈,一时拍手大喜,赞道:“奸个”神麟步“!既是王爷金口赠字,不如再加上两个字,称为”川王神麟步“,方是真章!”川王爷“啊”了一声,没想华山剑法享誉天下,自己的五号竟得与神奇武术相连,来日必能万古流芳。一时抚掌而笑:“侪越了!僭越了,好一个”川王神麟步“,哈哈!哈哈!”
吕应裳,字若林,华山九代门人之苜,经国丈一手荐保提拔,如今阖山中仅他一人身有官职,算得是国丈的心腹。看他官做久了,假言蒙混之际,极尽模棱两可之能事,平日必也是使虚招的高手了。一旁载志却是个笨蛋,听得猫狗升格做麒麟,自是惊喜不已,赶忙拉住了爹爹的裤脚,喊道:“父王!这下是他们的猫狗神功!这是载志发明的、这是载志的神功!”
正吵闹间,脑袋便给爹爹拍了一记,川王爷带著儿子一起作揖,拱手道:“多蒙诸位长老连日来的爱护,下个月儿金銮殿御前比试,若真能……若真能……”说到此处,他深深吸了口气,眼中隐隐露出兴奋之色,又道:“到时本王知恩图报,绝不敢忘诸位长老的恩情。”
川王爷如此客气,众欠老自是慌忙回礼,伺声道:“王爷何故多礼?吾等身负国丈所托,自当竭心尽力,岂敢再阎王爷的赠赏?”说着一同跪了下来、自与王爷互拜不休。
八王八世子,太子宝座却只有一张。为了从众孩童中找出国家的未来之主,—个月内正统皇帝便要召见八世子,瞧瞧他们的人品优劣、学养高低,届时在金銮殿里文比武较,自也少不了。
东宫太子,便是国家的储君,八世子无论哪一位做了太子,谁就是来日的九五至尊。尤其正统皇帝年近古稀,这储君更是要紧异常,也是为此,八位大王无不想方设法,盼儿子在一个月里改头换面。这位川王爷仗著父祖辈对琼国丈有恩,早巳抢占先机,一方面将儿子送到“紫云轩”读书,二方面请来“玉清观”的高手指导武术,来日纵不能技压群雄。至少靠了琼皇后背後撑腰,也能在皇帝面前立於不败之地。
想起琼国丈的势力,川王爷自是满面含笑,他抚著儿子的脑袋,温言道:“载志,好容易父王请托,人家华山刚辈才愿意教你几手剑法,你可得乖乖学著,知道么?”
父亲苦心意旨,耳提面命,载忘却嘟起了嘴,蹙眉道:“不要!没有神仙姊姊,孩儿不想练。”川王爷致起讶异:“什么神仙姊姊?”载志大声道:“父王装傻了!孩儿讨厌男生!孩儿只爱美貌姊姊!载志要女师父教武功?”
方今世道讲究极乐境界,正所谓“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真天性也。看载志生来尤其具有磁性,专只和美貌女子相吸,只要见了男子现身靠近,不分老少、一概互斥。众长老自是猷住了。赵老五则是竖起了大拇指,赞叹道:“了不起!了不起!这年头不爱师父爱师娘,老头儿打心里佩服啊!哈哈!哈哈!”
川王爷听得讥嘲,不由猛咳三声。正所谓寡人有疾,却乃亲爹所传。也是知子莫若父,忙道:“长老们见笑了。我这儿子确实有点毛病,若与男人亲近过久,身上会发红疹子,有时更会呕吐难过、食欲不振。倘使贵山有女师父指点他,那是再好不过了。”说著便望吕应裳望去,深深作揖道:“劳烦若林兄了。”
听得请托,吕应裳却只歉然摇首:“对不住了。我山格於门规,只收男子为徒。世子欲访女师父,该去”九华龙吟阁“才是。”
天下武林四大家族、八大门派,多半有收女弟子,其中九华山更专收女子为徒。可华山玉清观却与和尚庙相仿,山上连虫子都是公的。瞧华山双怪一辈子末娶老婆,自是澡受其害。
听得华山没有仙女,柿子扁嘴要哭,登时嚷道:“不学了!不学了!载志要回家吃元宵了!呜呜!呜呜!”柿于掉头起身,今夜却连口诀心法都还未传上一句,肥秤怪慌道:“世子大人,别走啊!别走啊!我扮女人给你瞧啊!”
八世子人人有希望,个个没把握,非只大臣们分帮结党,连武林各门各派也都各有拥护。其中琼家乃是皇室姻亲,更是洞见观瞻,为得国丈的面子,华山众长老方才按下重任,前来传授剑法,倘使世子不领情,那也无计可拖了。
众长老正要追上,那川王爷却抢先抱起儿子,他自知载志病入膏肓,一时半刻改不来,一时深深叹了口气,道:“孩子,父王明白你的痛苦。可孩子啊!现下越是辛苦,越是值得,你可知道为什么?”柿子讶道:“为什么啊?”
川王爷幽幽叹气,轻声道:“儿子啊!你可晓得世上神仙姊姊最多的地方,却是在何方?”柿子一脸茫然,算盘怪却已色眯眯地笑了,说道:“王爷说得是窑子么?”窑子二字说出,却听川王爷哈哈大笑,道:“长老啊长老,宜花院、万福楼,那是你们平民百姓的雅趣,更於我们姓朱的呢……”说著森然一笑,自将手指举起,遥向帝都北京。
众人啊了一声,全都醒悟过来了。天下最多美女禁锢之地,便是紫禁皇城。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後宫佳丽三千人,走到哪,玩到哪,左拥右抱,当真是周天子一夜驭九女,其乐也无穷。一片惊叹间,川王爷微笑道:“孩子,想去後宫玩么?”
後宫之乐乐何如,酒池肉林衣裤除。柿子却还只是个孩,一时不解其意:“後宫……那儿有神仙姊姊么?”川王爷见顽儿痴傻,不由叹道:“傻孩子……後宫里应有尽有,别说什么神仙姊姊,你要神仙妈妈、神仙妹妹、神仙娘娘、神仙姑姑、神仙阿姨……朝廷都能给你找来……”说著贴耳过去,含笑道:“孩子,将来等你坐上了龙庭,这世上只要被你瞧中的女人,全都会来替你生孩子喔。”
这几句话说得虽轻,却怎么瞒得过一众练武之人?霎时之间,赵老五大怒、吕应裳震惊,连华山双怪也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柿子则是大喜欲狂,一时手舞足蹈,喊道:“好啊!好啊!那我有好多好多神仙姊姊了!”可喜悦不过片刻,却又担心起来,慌道:“不行啊父王……那么多神仙姊姊,我两只手抱不来,会不会被偷走啊?”
“不会,不会,宫里没有男人,只有……”川王爷伸起两根指头,做出剪刀喀喳之状,眯眼笑道:“安心了吧?这世上的神仙姊姊,统通都是你的吆。”
“都是我的!都是我的!”柿子哈哈大笑,上下蹦跃,硬是跳起舞来了,他手指陈得福,笑道:“父王!那我要他喀喳!可不可以?”
“可以……”川王爷眯起双眼,拊须微笑:“你可是将来的天子啊。”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能使人变狗,可怜陈得福本在卖力学狗跳,陡听要给阉了,吓得魂飞天外,跳得更加高了。哈哈笑声中,那川王爷反身站起,自向众人欠身:“多谢长老们费心了。本王明日再携他过来,届时请诸位严厉管教,千万别宠他了。”说话间,那柿子躲在父亲脚边,却向各长老做了鬼脸,气得赵老五低头咒骂,吕应裳则是欠身答礼,假作不知。
川王爷总算走了,赵老五怒火中烧,一把抓住吕应裳,大吼道:“若林!你这助纣为虐的混蛋!咱们华山侠义中人,怎可为虎作伥?你再不把这暴君赶出门去,休怪我召集长老,将你破门出教!破门出教如同武林人物的死刑,华山双怪虽然胡作非为,却还不至如此下场,正想替师侄求情,却见吕应裳摇头道:”五师伯有所不知。这载志其实本性不坏,真说起来,这孩子还是本朝寄望所在哪。“
淫徒父子,采花大盗,却是朝廷的寄望所在?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赵老五则是大怒欲狂:“放屁!要我寄望这暴君,他奶奶的不如寄望一条狗!若林!你究竟收了他爹多少好处?给我从实招来!”吕应裳摇了摇头,迳自道:“师伯快别气了。您这会儿还没见过其他几位世子,要是亲眼目睹他们的举止,包管您第一个出面拥护载志。”
听得一山还有一山高,众人自是吓得眺了起来。赵老五惊道:“你……你说什么?”吕应裳叹道:“师伯若是不信若林所言,不妨亲去各王府打听打听,包管让您大开眼界。”
众人脸色发白,全都吭不出声了。赵老五骇然道:“他奶奶的?这帮世子不都是些十岁孩么?年纪的,能使什么坏?”吕应裳叹道:“师伯不晓得了,孩儿性子单纯,看似不好色、不贪财,可心里也没什么是非对错的想法。一旦没了父母管教,举止实与野兽无异。”
人之初,性本擅,此擅非彼善。孩子一旦自私起来,往往无恶不作,比大人还胜上三分。赵老五吞了口寒沫,喃喃地道:“操你祖奶奶……这帮世子就没一个像样的?”
吕应裳幽幽地道:“好孩子当然也有。八世子里最贤能的叫做勋毅,太祖旁支六世孙,另一个名唤塽德,则是熙祖次子寿春王之後,这两个孩子出生时早已家道中落,贫贱寒微,都是难得一见的纯朴好孩子。”肥秤怪讶道:“熙祖?有这个皇帝么?”吕应裳解释道:“熙祖是太祖的爷爷,当年追封三代,故也得了庙号。”
皇帝即位後,父祖即使早已作占,却也能大发死人运,成了个冥府皇帝,千百年来不知多少前例。赵老五听得此事,自是苦笑道:“,八百年前一家人,也难怪这两个孩子会家道中落了。我看他俩定是给拿来应景的?对下对?”
姜是老的辣,昔时三国刘备乃是帝王後裔,可传了两百年之後,却当街敞贩,卖起了草鞋,眼看赵五爷爷见识精明,吕应裳自也暗赞在心,便道:“师伯明监。这次立储案依著皇帝意旨,共须访出八位世子,取其八方献瑞之意,奈何皇上定下的条件过於苛刻,众大臣反覆寻访,居然凑不齐八个人。只得找这两个苦命孩儿充数了。”
肥秤怪讶道:“什么条件啊!那么厉害?”吕应裳道:“郡王世子要能成为立储人选,共须具备三大件。其一是正统元年以後出生,年方十岁,上下不得超过六个月。其二是血统纯正,必得嫡出,不得庶出。其三为家世清白,父执辈不许在景泰朝任宫,更不可与狼狈为奸。这三个条件筛选极严,本朝郡王虽有白来人,却极难找出一位,更别说是八位了、”
肥秤怪少读书,自也不懂朝政道理,便问道:“为何要找十岁孩当太子?三岁不可以么?”赵老五啐道:“傻子,皇帝老儿几岁了?”肥秤怪喃喃地道:“七十有了吧?”赵老五哈哈笑道:“所以啦!这老贼没准明天便死了,朝廷怎能找个三岁孩当储君?”算盘怪笑道:“有道理,说不定咱们聊著聊,这当口他便要两腿一伸了。”
听得众长老口无遮拦,吕应裳自是面色难看,忙道:“师伯师叔,说话当心。”众长老仗著辈分高,自把他的话当做耳边风,肥秤怪最爱辩论,登时喝道:“不对啊!既然皇上快死了,怎不找几个三十岁的青年才俊出来当皇帝?不也好早些经手办事啊?”
赵老五啐道:“大逆不道的东西,什么叫”早“些经手办事?你这个”早“字,可是想诅咒谁啊?”眼见双怪茫然不解,吕应裳深怕赵师伯又来讥讽朝政,只得自行解释道:“三十岁乃是壮年,意气最是风发,一旦接下太子大位,各方拥戴之下,随时都能向皇帝逼宫。”
肥秤怪听不懂“逼宫”二字,兀自嚅嚅嚿嚿,赵老五便笑道:“还不懂啊?皇帝又不是傻子,没事弄只三十岁的大老虎出来,镇日睡在自己枕边等接位,老头儿没死也要给吓死啊。”
双怪终於懂了,不由“啊”了一声。方知立储事关重大,个中机关之险,布局之深,绝非外人所能想像。赵老五将他俩训了一顿,便又道:“若林啊!现下到底谁有希望中选?可以说说么?”吕应裳摇头道:“现下朝廷情势混乱,谁也不敢妄言。除开动毅、塽德这两个应景的,其余六位世子各有势力拥戴。不过实力第一雄厚的,便是徽王子载允。”
赵老五哦了一声,道:“徽王爷?你说得是勤王军”临徽德庆“里的徽王?”吕应裳叹道:“正是这位徽王爷。他的儿子载允得了四大王合力支持,直如众星拱月,来势汹汹。现下朝廷里各方臆测,都以为载允最有希望。”
赵老五讥讽道:“那咱们华山上下还忙什么?赶紧变节吧。”
吕应裳脸上微窘,忙道:“五师伯说笑了。徽王子载允虽是势力庞大,可朝廷里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岂会坐以待毙?如唐王世子载吴、鲁王世子载碁,一个找上了”东厂“房总管援手,一个有”宰辅“何大学士撑腰,这两位郡王都有亿万家资,自也是声势浩大。”
赵老五懒洋洋听著,他也不管什么大臣进士,迳自道:“别说那些朝廷事了,现下连咱们华山也淌这个温水了,那少林武当呢?他们八成也有支持人选吧?”吕应裳颔首道:“武当山的元易道长是丰王世子载怀的师父,至於少林寺么……听说为了五辅大学土杨大人的缘故,灵定方丈已然来到京城,亲自教导徐王子载儆武功。”赵老五蹙眉道:“杨大学士?他与徐王有何渊源?”吕应裳忙道:“杨大人与徐王是姻亲。他的表妹淑宁便是徐王妃。”
八世子打架带帮手,看这徐王的儿子不只爹爹有权有势,连娘亲也有几分本领,自是大占便宜了。赵老五打了个哈欠,道:“王八蛋一群,听来全是些不学无术的蠢材,我看八成还不识字吧。”吕应裳摇了摇头,道:“师伯大大错了。徽唐徐丰鲁,这五位世子一点也不蠢,他们全都聪颖过人,有的精明能干,有的能文能武,难得的是,他们全都性好读书……”
肥秤怪惊道:“性好读书?那你还说他们学坏了。”吕应裳叹道:“诸子百家、孔孟大道,他们是不屑读的。倒是厚黑之术、帝王之学,颇能废寝忘食。”
众人面色苍白,方才知晓柿子白痴的好处,赵老五苦笑道:“行了、行了,那蠢才载志呢?他有希望中选么?”吕应裳道:“能否中选,凭我这点儿微末道行是看不出的。不过载志这孩子虽然傻呼,却有个好处,他的祖父是本朝隆庆帝的亲兄弟,与咱们皇上血统最近。”
隆庆帝便是武英、景泰这对兄弟的父亲,血统最是正统不过。赵老喜道:“难怪咱们国丈会支持川王爷,原来还有这层干系。”吕应裳微笑道:“正是如此。咱们川王爷依辈分排来,乃是皇上的堂弟,其余七位王爷却只能算是远亲,在皇帝眼里全都是外人。届时载志上了金銮殿,一声”堂伯父“唤出,或可多了几分希望。”
众人听到此处,方知这场遴选非同可,可说连动了天下气运。听得兹事体大,赵老五原本敌视著柿子,现下倒想帮他了。当下拿出了藤条,嘿嘿冷笑间,打算明日活活抽死这祖宗,也好让他多练几套剑法。
众人说了一阵,吕应裳怱道:“不能再说了,我还有事忙著。”说著转过头去,喊道:“得福,得福,你过来一会儿。”
终於有人想起他了,可怜陈得福在树下汪汪喵喵,翩翩起舞,早已精疲力竭,闻得师伯召唤,自是颤巍巍地晃了过去,喘道:“师伯、两位师伯祖,还有师叔祖,有什么事么?”
吕应裳道:“师伯有个差使给你,得请你跑个腿。”陈得福腿还酸著,听得差事又来,自是慌不迭地道:“不行啊!今夜是元宵,我一会儿要去提灯笼玩儿……”肥秤怪听他推诿,登时怒道:“臭子!你几岁了,还提什么灯?”霎时之间,双怪趁势拳打脚踢,喝道:“现下有空了么?”陈得福歪嘴斜眼,笑道:“有空了、有空了,师伯有何吩咐,快请说啊。”
吕应裳听他自告奋勇,登时笑道:“乖孩子,你一会儿去云会茶堂一趟,找一位福公公,替师伯取包帖子回来。”陈得福茫然道:“帖子?”吕应裳解释道:“我说的是喜帖,琼老爷子托宫里印制的。”
听得此言,众人都是又惊又喜。北京紫云轩名满天下,却有两张帖子等著发,第一张是老阁主琼武川的,这老人八十好几,行将就木,这张白的自是越晚越好,至於另一张,倒是能早就早。想起了美丽的琼少阁主,赵老五大喜道:“是掌门与大姐的婚事么?”吕应裳微笑道:“正是。月底纳采,下月初文定,二月十七迎亲。”
赵老五原本哈哈大笑,听得婚期匆忙,不免又愣了,自古婚礼繁文缛节,分为纳采、问名、定、大定、乞日、迎亲等六礼,讲究门当户对、明煤正娶,最是挨磨,却不知为何排得如此紧凑?不由讶道:“国丈赶著跳墙啊!日子干啥排得这般紧?”
吕应裳低下头去,默默无语间,却似有口难言的神气,肥秤怪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一事,大喜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日子为何这般紧凑了……”众人一脸惊奇,肥秤怪则是嘻嘻直笑:“我猜少阁主她啊……”说著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叹道:“好大、好大。”
方今世道讲究神速,是以才子佳人不必媒灼之言,常奉儿女之命成婚。洞房做产房,喜酒、满月酒双喜合一,倒也省事。听得荒唐言,吕应裳自是又窘又怒,忙道:“师伯!别胡说八道!”肥秤怪为老不尊,惹人嫌恶,一旁算盘怪忙来责备道:“是啊!师兄真不长记性!咱们少阁主才从贵州回来,整个月不在掌门身边,肚子哪能被搞大啊?”
肥秤怪笑道:“你这傻瓜,她不在掌门身边,肚子大得才快啊。”算盘怪讶道:“什么意思?”肥秤怪笑道:“什么意思?肚子大,不一定是掌门搞大,掌门搞了,不一定是琼阁王肚子大,总之是一塌糊涂了。”算盘怪大惊失色:“是啊!真有道理!可是……可是肚子里的孩儿总该有个爹吧!他到底是谁啊!”
肥秤怪神神秘秘地一笑:“上个月谁靠近过她,谁就有嫌疑了。”听得此言,算盘怪不免悚然一惊,想起自己也去了贵州,全身不觉发起抖来了。
耳听两个老的越说越不成话,一旁吕应裳自是气得全身发抖,虽想一耳光轰去,可碍在辈分,却又不得其便,天幸一旁还有个赵五师伯,猛听他暴吼一声:“你这两个混蛋!狗嘴里再敢放出一个屁,老子就宰了你俩!”
赵老五火冒三丈,四下自是安安静静,无人敢吭一声。掹听扑地一响,场里臭气薰天,这个屁却是赵老五自己放的。他见众人瞪著自己,忙来故左右而言它,笑道:“若林啊!听说这次贵州之行可精彩了,雨枫没给国丈骂死吧?”
一场贵州远行,没曾找出宁不凡,却险些把傅元影整死了。先是众人在荆州与宫军犯冲,惹出了纠纷。其後琼芳又在扬州走失,闹得满城风雨。消息传回北京,气炸了国丈、急死了华山上下。可怜这位“雨枫先生”阴沟里翻船,这几日自是焦头烂额了。
吕应裳叹道:“好歹少阁主平安归来,这当口雨枫总算放落了一场心事。”
琼芳失踪多日,傍晚总算在红螺寺现身,众人都是亲眼目睹。赵老五安慰道:“行了,我瞧坭子开心得紧,不还卖面玩儿,没事的、没事的。”
听得此言,吕应裳面色如浇黑墨,难看怕人,趟老五讶道:“又怎么啦?”吕应裳低声苦笑:“没什么?只是请五师伯别再提起此事,免增困扰。”华山双怪为人虽蠢,耳朵却算灵光,一时眉来眼去,料知琼芳肚子之所以无端变大,必与吃面有些干系。
赵老五暗暗起疑,却也不敢多问,忙道:“好了,好了,总之婚事定下了,新娘也回来了,国丈不会真罚雨枫的,你就别替他发愁了。”吕应裳摇头道:“雨枫本领强得很,我本就没替他烦恼。倒是掌门那儿……唉……我是一想到就烦……”
好容易新娘回家,新郎却似有发疯迹象,赵老五头皮发麻,忙道:“他又怎么?”
吕应裳摇头道:“打琼阁主南下贵州以後,我看他早晚闷在房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双怪想起了那批怪图,不由讶道:“是啊!咱们看他每日里画图呢?圆的方的,长的短的,到底是干啥啊?”吕应裳叹道:“我看少掌门撞上了关卡。”
练武之人终其一生,必会遇上一次大魔关,如能顺利跨越过去,便能进入无上境界,反之则要就此定性。日後再怎么苦练,至多只能提升内力,却再也无法脱胎换骨。这个道理便如毛毛虫化作蝴蝶,能否破茧而出,全在一线间。这等关卡非只“不凡先生”遭遇过,连傅元影,吕应裳、赵老五,甚且蒙古人哲尔丹也都遇过。如能顺利脱壳,便能孵化出“大黑天拳”之类的神奇武术,反之则要郁郁一生。
看傅元影剑法虽说一流,却始终无法成为绝顶高手,平日嘴里不说,心里必也郁闷。至於吕应裳自己,早已看破天命,转朝官场发展。至於吧秤怪、算盘怪这两个老的,虽说七老八十了,却都还在毛毛虫阶段,自没见过什么大关卡,听得师侄提起此事,竟是一脸茫然了。
赵老五这几年不问世事,眼看晚辈们忧心苦恼,自是哈哈而笑。正要出言安慰,却听一人喊道:“爹,孩儿回来了。”众人转头去看,却见—名白面少年匆匆而至,模样长得有些像吕应裳,却是他的大儿子吕得礼到了。
吕应裳武功虽比不过宁不凡,傅元影,却颇能生儿子,膝下—门三杰,取名为得礼、得义、得廉。这吕得礼是三兄弟的大哥,与陈得福同年,武功却高得多了,算得是十代弟子的佼佼者。眼看大儿子来了,吕应裳俨然道:“你可回来了。郡王府的喜帖都发了么?”
吕得礼答道:“咱们兄弟兵分三路,该发的全发了。不过还有几位王爷未曾找到。”吕应裳这几日受国丈之托,负责筹办婚礼,自知婚朗排得紧,喜帖也须尽早发出。听得儿子找不到人,自是蹙紧了眉:“又贪玩了!郡王爷不全来北京贺岁了?怎会找不到人?”
正要责备儿子们偷懒,吕得礼忙道:“爹别生气,这几位王爷都出城去了。您自己瞧吧。—双手奉上喜帖,交由父亲过目。吕应裳低头翻阅,喃喃便道:”临王晏、徽王祁、德王蓟、庆王昕……这么巧?临徽德庆四位王爷部出城了?”
赵老五转念一想,醒起这四位王爷便是勤王军的统帅,忙道:“你们没去京畿大营找人?”
吕得礼道:“孩儿去瞧过了。他们的守将凶得紧,问了大半天,才说四位王爷有急事,一块儿去了霸州。”赵老五微微一愣,自与吕应裳面面相觑,两人同声道:“霸州?勤王军不是驻守北京么?去霸州做什么?”
吕得礼只是个少年人,哪里懂得军务?自然答不上话,吕应裳满心烦恼,自也不管勤王军去了何处,便道:“也罢,总算百来位郡王只漏了四个,得礼……趁著红螺寺百官云集,你等会儿陪爹爹去发帖,把前三品重臣的帖儿一次发完……”
吕得礼慌道:“不行啊!爹,孩儿—会儿还有个约会……”华山双怪嘻嘻笑道:“礼子,你又约了崆峒派的黄女侠啊?可曾摸手啦?”都说拘嘴吐不出象牙,吕得礼心下害怕,忙道:“爹!孩儿真有事,留不得……”也是怕爹爹阻止,赶忙运起了轻功,一溜烟走了。
吕得礼前脚一走,陈得福便想跟进,哪晓得走没两步,便听背後传来叹息:“得福,你想去哪儿?听得吕应裳呼唤,陈得福只得垂下头来,嚅嚅道:”没…没有。“吕应裳叹道:”乖孩子,满山弟子里,就属你最听话了。赶紧去取喜帖了,别要贪玩,知道么?”
眼看吕师伯走了,双怪也一哄而故,陈得福也只拖著他的铁扫帚,望“云会茶堂”进发。
陈得福,成不了高手得了福。此人自十五岁那年以来,日日都倒著大楣。人家孔夫子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他陈得福却远胜孔夫子,十五岁便直接“知天命”了。那年他舆高采烈投入华山,本想自己是爹娘嘴里的神童,日后定能成为“天下第一”,谁晓得入门一看,众师兄弟或聪颖、或灵秀,舞起剑来个个如八仙过海,陈得福大惊之下,当场便知天命了,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成了本山免钱的长工。
烧饭也好、煮菜也罢,本想整整垫底十年後,门里总算要新收一批师弟,自己也可以脱离垫底的苦日子,成为人人敬仰的得福师兄。谁晓得新弟子还没来,竟又多出一个暴君,指定自己作伴当,料来此命已不久长了。
陈得福叹著气、摇著头,一路拖著铁扫帚,红螺寺里虽是张灯结彩,他却没心思来瞧。正闷头急走,怱见一人站在不远处,看那人头角峥嵘,双目炯炯,正是同门师兄杜得籼。
“今夜适值元宵,蒙得国丈恩惠,华山门下虽无功名,却也能来红螺寺里赏灯,这杜得籼自也来玩耍了。陈得福乍见同门,心下大喜,忙奔向前去,喊道:”独脚仙!独脚仙!“
华山弟子多有外号,除了“扫把福”外,尚有“独脚仙”、“死德性”、“苏淫操”等等,多半不堪入耳,全是师兄弟相互指骂的杰作。至於得礼、得义、得廉三兄弟,却因他们还缺了个弟,外号自也极其难听。
“独脚仙!独脚仙!”陈得福喊了几声,那杜得籼却对自己不理不睬,自管目望前方,一动不动。陈得福讶道:“独脚仙,你到底怎么了?”
听得扫把福问话,杜得籼却显得一脸正气,对话声充耳不闻,宛若木石。过得半晌,他伸手起来,拨开额前乱发,又将睑蛋沈了下去,这出了莫名气魄。陈得福咕哝几声:“搞什么?给人点哑穴了?”他摇了摇头,顺著独脚仙的眼光去看,却见到了一名少女。
美丽的少女明眸皓齿,她仰头看花灯,赏一赏,走一走,举止轻雅、流连忘返,只是无论如何挪移脚步,始终离不开杜得籼面前五尺。陈得福咦了一声,转朝同门望去,又见他一脸正气、益发浩然,霎时啊了一声,暗道:“这是隔山打牛!终於给我目睹了!”
一年一度的元宵节,号称“金吾不禁”。自正月十四悬灯起算,直至十八撤影为止,京城整整五日衙门封印,男女不隔,老少不禁。是以少男少女若要隔山打牛,今夜趁早。
四下月圆花好,当此良辰美景,佳人娇羞可爱,才子正气凛然,可陈得福看入眼里,心中却生出了一股无名火。想自己武功低微、其貌不扬,从来是垫底人物,相熟异性更只有後厨那凶狠老妪,每回来取馊水,必藉故辱骂自己。也是一辈子孤单,陡见男女相互施法之事,一股醋意油然而生。他哼了两哼,挡到同门面前,大声道:“独脚仙,你擦药了么?”
杜得籼原本傲然若仙,陡听此言,却如泼上了冷水,慌道:“擦……擦什么药?”
陈得福讶道:“你又忘了擦么?傅师叔不是早吩咐过你了,要你别再拿长剑抠脚丫么?”说著摇头连连,叹道:“你啊你,资质再高,也不能老是金鸡独立啊。早些把脚癣治好,下盘稳些,到时武功便能大进了呢……”
两人稍稍谈起了脚癣恶疾,少女面色一颤,便已消失无踪了。杜得籼又悲又恨,大声道:“陈得福!我前夜好容易去了月下老人庙,辛苦求来这枝姻缘签,你……你却硬来坏我大事,你……你……”说著摆出了金鸡独立的架式,陈得福惊道:“你别乱来啊!”
杜得籼怒道:“滚开!杀了你这畜生,没的脏了我的剑!”说话间除下了左脚靴子,拿著剑尖戳弄脚底,已是忍无可忍了。陈得福见他自暴自弃,自也暗暗高兴,便笑道:“毒脚仙,你方才说什么月下老人,那又是谁啊?”杜得籼哼道:“红娘月老,这两位都是替旷男怨女牵姻缘的,你居然没听过?”陈得福摇了摇头,道:“没听过。”
杜得籼泠笑道:“蠢才,无怪日日垫底。”他拿出了少侠的架式,一边枢著脚,一边道:“话说很久很久以前啊……有个姓张的书生,为了打仗还什么的,便要和老婆告别了。夫妻俩知道前程茫茫,此去关山万里,自是哭泣甚哀,不忍相离。结果啊……月下就飞出一个老人,你晓得他是谁?”陈得福笑道:“你当我是傻子么?他当然是月下老人。”
杜得籼脸上一红,自将长剑刺入脚底,啧地一声痛哼,双眼渗泪中,总算戳落了一块毒脚皮。他从剑尖上剥落烂皮,送到鼻端嗅著,又道:“这月下老人呢?心地最是善良不过,他看这对男女相爱甚深,不忍离别,便拿了条红线出来,在他俩的脚上绑了绑,说只要红线上身,纵使天涯海角相隔,两人日後也可以团圆重聚。”
陈得福讶这:“後来呢?”杜得籼舒爽了,便又穿回了靴子,道:“俊来当然是重逢了。据说绑上红线後,每回那姓张的书生想去花街柳巷,天边便会劈下雷来。那姓张的老婆也是一般,若想出门勾搭男子,便会全身烂疮,不能见人,最後这对夫妻俩走投无路,也就被迫团圆了。”陈得福悚然一惊,道:“这月下老人当真可怕,武功定然厉害了。”
杜得籼哈哈一笑,正要再说,却听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传来,回头去望,竟有大批少女分花约柳而来,却又是月下老人拉线来了。他满面喜悦,急忙还剑入鞘,道:“不跟你罗唆了,我又得忙了。”正要朝美女靠近,猛听陈得福大喊道:“大家心!华山毒剑传人杜得籼出手,脚气冲霄!”
毒剑机密泄漏,别说月下老人牵了红线,纵使玉皇大帝圣旨眉批,怕也不管用,那杜得籼倒也乖觉,忙从衣袋里取出一锭银子,低声嘱咐:“去找吕家三兄弟玩去,饶过我。”同门目露求恳之色,陈得福则是嘻嘻一笑,当即收下银两,自管蹦跳而去。
天下事物极必反,一个人若是资质不足,到了谷匠之境,却反而能擦出一股乐趣来。陈得福每日替师兄弟洗衣洗裤,自也有许多便利,谁长脚癣、谁生癞痢,全华山的机密都在掌握之中。总之金口一开,随时能毁去一整排的玉面少侠。
“嘿嘿嘿……杀光你们……”陈得福冷笑起来了,也是一辈子见不得别人好,便只在园林里四下穿梭,看同门里谁敢在他面前出双入对,谁的裤档秘密便要公诸於世。
走走瞧瞧,正搜捕鸳鸯间,怱见地下画了条线儿,弯弯曲曲的,不知有何古怪。陈得福咦了一声,醒起了月下老人的传奇,心中便忖:“有线哪,说不定有什么好的。”他吞了口唾沫,忙沿线跑动,寻觅佳人。穿过了竹林、经过了花草,陈得福跑得气喘吁吁,绕了偌大一圈,惊见自己又跑回了原地。
陈得福讶道:“圆圈圈?”这扫把福虽然憨厚,却非蠢蛋,已知地下画了个天大的圈圈儿,怕有二十丈直径。他眨了眨眼,不知这线是从何而来,他有意查访明白,便再次沿线来走,这回放慢了脚步,不旋踵,却见到了圆圈圈里头有两条直线,交汇圆周,互做直角。
陈得福咦了一声,见这两条线聚集一处,各往东北两方而去,不知有何吉凶,他心下纳闷,忙随东边那条直线去跑,这回沿角转进,连奔了四个直角後,却又回到了原地。
陈得福啊了一声,左顾右盼,醒悟道:“圆中有方,好神奇哪。”
圆中有方、方中有圆,这八个字像是在哪儿听过。陈得福越想越觉有趣,便兴冲冲地玩了起来,他踩著直线去找,俄顷间,便给他找到一条弯线,循弯线来走,果然又找到了直线,如此反覆不休,圆圈越,里头的方块也越,他越走越是头晕眼花,咚地一声,脑袋撞著了花树,摔在地下,正要哼哼啷啷地爬起,却听一声低沈叹息。
“唉……”悲凉的叹气,像是有苦说不出,又像是被毒蛇咬中,陈得福吃了一惊,赶忙从花丛底下探头去看,却见竹林深处坐了名公子爷,瞧服饰正是华山门人。陈得福心中偷笑:“又可以整人了。”正要拿石子去丢,那人恰也转过头来,陈得福把那人的面貌看得明白,不由吃了一惊,忖道:“这人可惹不起。”
面前的公子爷非但惹不起,尚且不该惹,他便是威震“魁星战五关”大擂台的英雄豪杰:“三达传人”苏颖超。
元宵花月夜,苏颖超大婚在即,他不去抱琼阁主,却在这儿做什么?陈得福心中纳闷,便悄没声地爬上树,打算查查内情,一会儿也好去找长老密报。
这一望之下,不由傻住了。只见竹林四遭已给一只大圆圈覆盖,足达二十丈直径,圆中有方,方内连圆,如此反反覆覆、层层叠叠,最後成了一个圆圈儿,将掌门包在里头。
从竹林外起算,再至掌门脚下,此地至少有上千个方圆,全以“三达传人”为中心,渐渐开展。陈得福满心骇异:“掌门的病还没好么?”
一个多月前,掌门在太医院遇上了一名黑衣怪客,两人大打出手後,他便无故病了,从此日夜化圆为方,化方为圆,吓得众长老心慌慌。最後逼得琼阁主南下贞州,看如今已是元宵夜,年过完了,琼阁主也回来了,苏掌门却还在玩著方圆大战。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面前的苏颖超仰望天际,那模样真是一代剑圣,潇洒儒雅。陈得福见得他的仪表,一时满心赞叹,正想合十礼拜,忽见掌门垂下头去,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口唇喃喃间,好似在悲哀什么?又似在发愁什么。陈得福微微一愣,心道:“掌门像是有心事呢?”
一个人到了苏颖超这个地步,那是什么也不缺了,他长得英俊漂亮,一双眼儿大得像猫,女孩见了他,没有不暗自仰慕的,加上他武功又高、名气叉响,却还有什么烦恼呢?陈得福默默瞧望,怱见掌门咬住了牙,一瞬间,面颊上滑落了两行泪水,身子前倾,竟然跪倒在地,那纸条则给他狠狠扔到了地下。
苏掌门双手捧面,跪倒在地,竟已失声痛哭了起来。陈得福大惊失色:心道:“梦翔师叔!”
华山最惨的故事,便是“梦翔师叔”。他的天资比傅师叔更高、剑法比吕师伯更强,曾被目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可不巧的是,华山当时已经有宁不凡了。
千载难逢的天才出现,百年难得却算什么?梦翔师叔当然不甘心,为了证明他能与不凡师尊平起平坐,他日以继夜的苦练剑法,盼能抢先体悟“三达剑”。结果,在不凡师尊承继大统的那一夜,梦翔师叔呆呆走到大家面前,他身子前倾,跪倒在地,眼泪鼻涕全冒了出来……
那一夜以後:“梦翔师叔”就走了……他一个人去到飞来峰,再也没有回来过……
念及门里的伤心往事,陈得福热泪盈眶,他很希望能帮帮掌门,可他不知该怎么做,正想过去相扶,远处却博来门人的嗓音,喊道:“掌门师兄!掌门师兄!你在哪儿啊!国丈找你啊!”竹林外呼唤声渐渐靠近,随时都会撞见掌门的苦态,苏颖超跪地垂首,好似斗败的公鸡,一时仗剑拄地,连著喘了几口气,方才勉力起身。
竹林停下脚步,来了一对孩儿,约莫十二三岁,却是吕应裳两个儿子得义、得廉,听他俩一齐喊道:“掌门师兄,国丈在祖师殿等你,请你早些过去。”苏颖超淡淡地道:“这就来了。”瞧苏颖超毕竟定力过人,稍稍宁定了心神,便已藏起了心事,他整理了衣衫,脚下却朝地下的图案去擦,好似怕被别人知觉自己的秘密,这才能安心离开。
掌门走了,竹林里又安静下来了,陈得福躲在树上,回思方才掌门倒地垂泪的模样,心下不由暗暗祈祷:“梦翔师叔,你……你别咒咱们掌门……害他走上你的路子……”他待三人走远了,便也跳下树来,眼见那字条还给扔在地下,想起这是从掌门手里扔出来的,必是要紧物事,便将之捡拾起来,日後也好归还。
手上的字条很是古怪,的纸面里水墨纵横,满是奔放之气。看那墨水一横、一泻、一起,像是水流一般,却不知是什么玩意儿。
陈得福呆呆看著,茫然道:“什么鬼啊?”他见那笔画古怪,仿佛是扑向万丈深渊的滔滔浊水,瞧来有点怕人,便将之翻转来瞧,这回笔画变了,却活似女人的霓裙云裳,瞧来还会随风摇曳。
看这字条千变万化,当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陈得福咦了一声,忙将字条再转方位,这次居然见到了一只扫帚,倒与自己手上的铁扫把有几分相似。他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满心雀跃间,便拿起了扫把乱挥乱打,练起了猫狗神功。
跳没两步,猛然间脚步一个不稳,摔了个狗吃屎,陈得福吃了一惊,忖道:“完了!”我又做傻事了!华山门下有门规,三达剑谱不许偷看,否则必有大祸秧。果然一个月前不守门规,偷看了“三达剑谱”,此後日日都倒著大楣。先是除夕下午去买新刻版书“金海陵纵欲身亡”,没想在街上撞见了几位师叔伯,非但书给没收,还落得当街挨耳光。之後逢睹必输,压岁钱全没了,最後还沦落为柿子的伴当,从此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想起梦翔师叔的故事,他全身发毛,忖道:“福无双至,灾难总是结伴同行,我可万万心了。”自知手上的字条有鬼,忙将之收入怀里,不敢多看一眼。正待逃离竹林,忽然脚底一高,踩中了一物,低头去望,却是条绳索。
陈得福咦了一声,不知此物从何而来,他沿著绳索去看,但见这绳索极为古怪,一端给自己踩於脚下,另一端却藏在花圃里,陈得复喃喃地道:“好奇怪啊。”他将脚底抬起,正想去拉绳索,忽然那绳索缓缓挪移,便朝花圃深处蠕蠕而去。
古怪的绳索,望来好似狡狡灵蛇,不可捉摸。陈得福茫然道:“什么玩意儿?”他呆了半晌,俯身下去,将绳索一把握住,哪晓得才一拉动绳端,便听花圃深处传来异响。
“吼吼!吼吼!”奇怪的叫声,直从花圃深处冒了出来,吓得陈得福“啊”,了一声,急急将绳索抛开,便於此时,那绳索“咻”地一声,飞也似地钻入了花圃里,竟然消失无踪了。
陈得福飕飕发抖,心道“完蛋了,这是祖师爷显灵,他来惩罚我了。”近日为三达剑谱所害,怪事连连,面前定是什么恶兆。陈得福越想越害怕,当场拿起了扫帚,掉头便跑。
又在此时,脚边再次窜过一道黑影,陈得福吓得尖叫一声,已然摔跌在地,正要爬地来逃,猛然脚踝一紧,似给什么东西拉扯住了,直逼得他慌忙呼喊:“饶命啊!大爷饶命啊!”
武林中高手如云,杀手也如林,陈得福早於太医院便见识过了。那个高大黑衣人飞天而起,一脚踢破匾额,余威犹在心中荡漾。陈得福武功低微,想起黑衣恶鬼的可怕形貌,自是掩面惊叫:“师兄!师父!师伯!师叔!你们快来救我啊!”
喊了几声,没人来救自己,却也无人加害自己,陈得福惊魂甫定,缓缓栘开了双手,低头去望脚边,却又见到了那条绳索。
脚踝上缠著一条绳索,望来好似是说书人口中的捆仙绳、又似姜子牙手里的缚龙索。却把自己给绊倒了。
“怪了……”陈得福瞠目结舌,喃喃地道:“到底是谁在整我呀?”陈得福一脸茫然,他呆呆坐地,忽然想起独脚仙的说话,不由大喜道:“我晓得了!我晓得是谁来缠我了!”
天下间携绳带索的高人着实不少,除了可怕牛头马面外,还有位和蔼可亲的老公公,他一脸神秘,逢得旷男怨女,便将红绳抛出,一端缚粗腿,一端圈脚,两个一位,凑个一双,不消说这绳索的主人便是……
“月下老人!月下老人!”陈得福欢容道:“我等了你一辈子!可终於轮到我了!”
月下老人大驾光临,三番两次提点自己,想来必有什么好的。陈得福急忙解开脚上绳索,自知另一端必然缚在美女脚上,二话不说,双手死命抓住绳索,奋力拖拉,喝道:“亲妹子!”凄历一声大吼,陈得缚一跤坐倒,但听一声哀号,一条里黑影飞天而起,压到了陈得福的头上。
“呜吼……汪汪!汪汪!”
来者目露凶光,四脚着地,却是一支黑毛犬。陈得福哧得魂飞天外,忙将野狗抛开,哪晓得那恶犬又冲了过来,只对着他追咬不休。
月下没有老人,却冒出一只黑犬,看它脖子里拴了条断裂绳索,却不晓得是谁家恶犬。陈得福提着扫把扑打,那黑犬攻势却也凌历,只衔住了扫把毛,自与陈得福激战不休。
一人一犬拉拉扯扯,陈得福喝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死缠著我!”那黑犬汪汪吠叫,放开了扫把毛,却将后腿一举,自管搔了搔痒。
也是近日倒楣透顶,连野拘也不放过自己,陈得福见没有美女,却来了条疯狗,—时心情转恶,正要掉头离开。哪晓得黑犬却奔了过来,狠命咬住自己的裤管。陈得福啊呀一声惨叫,喊道:“走开!你走开!”
正要将黑犬踢开,忽然心下一醒:“等等,红螺寺不许养狗,这黑犬是哪儿来的呢?”
红螺寺讲究清静,向来不许饲养畜生,这狗却能大摇大摆在寺里走动,看它脖子里拴了条断裂绳索,必是有人饲养无疑。陈得福左瞧右看,便想去找狗主人。
竹林里四下幽静,不闻人语声,他呆呆望著,怱听风动林稍,发出阵阵竹涛。他站起身来,眺望远方,但见竹林外溪水潺潺,顺著溪流去望,源头处却是一座幽静玉池,月光洒落水面,带出了一片闪耀鳞光。寒风吹拂,池水荡漾,依稀见到了两座宝塔。
月圆如画,远处两座宝塔巍峨在天,幽雅静谧,想来便是“红螺塔”了。陈得福呆呆看著,心道:“红螺天女……相传玉皇大帝有两位女儿,美丽高雅,下降凡间,便住在这红螺塔里,人称”红螺天女“便是。陈得福心头怦怦眺了起来,他看著黑犬,赶忙双手合十,乞问曰:”神犬在上,您若是什么天女喂养的,可否摇尾三下,赐与在下知晓?”
明月当空,月下神犬吐舌摆尾,一瞬间也不知摇了几百下,过不片刻,更追起了自己的尾巴,化为一颗圆球。陈得福心下再无怀疑,这狗定是两位红螺天女所饲,无怪灵异若此。
玉皇大帝有个外甥,便是灌江口的二郎神杨戬,这位二郎神非只法力高强,还养了一条厉害狗儿,名唤“哮天犬”,看玉皇大帝的外甥欢喜养狗,女儿定也如此,陈得福越想越是欢喜,忙将黑犬细细打量了,只见这狗毛里乌亮,衅衅而吼,目露神光,颇为精神,果是神犬气派。陈得福心下隐隐喜悦:“我发了。红螺仙女走失了狗,这当口定是心急如焚,我若将它带回去招领,那可是大功一件!”
红螺天女绝非一般神仙,而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如此金枝玉叶,说不定连月下老人都归她管。
一会儿将黑犬拎回去,那是要什么有什么了。陈得福心头怦怦跳了起来,他目望神犬,抱拳道:“神犬哥哥,您既然迷路了,我这就陪您去找天女吧。”听得问话,黑犬後腿抬起,连番扒搔,脑袋连珠炮似点著,好似说不出的高兴。陈得福心下更是欢喜,忙将绳索提起,便跟著黑犬走了。
明月当空,一人一犬东绕绕、西转转,便在红螺寺里闲逛起来。行过了花圃,黑犬忽然驻足不动,只在树下嗅嗅闻闻,想来很有些地缘。陈得福啊了一声:心道:“这儿有天女的味道,却给黑犬发觉了。”正想趴地去闻,怱听树林里传来了脚步声,陈得福啊了一声,心道:“来了,来了,天女来了。”
心头怦怦地跳著,陈得福内心又是期待,又是欢喜,先把头冠整理了,跟著又拉直了衣襟,这才躬身侍立在旁、天下间美女如云,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可每回与陈得福照面,却是纵使相逢应不识,除了落得满面尘埃,别无其他。此生若想求姻缘,定得请神仙做法了。
千里姻缘一线牵,巧妇长伴拙夫眠,想起神仙姊姊宠著自己,说不定会给他一个香吻,也是心里害臊,不由闭起了眼,正等候间,听得一人怒吼道:“畜生!”听得这熟悉至极的两个字,陈得福吃了一惊,赶忙睁眼道:“神仙姊姊,你怎知道我的外号?”
抬头一看,面前没有了神仙姊姊,却来了三名僧人,一个黑脸,一个白面,另一个则是满面蜡黄。三人虽说模样不同,却都手持棍棒,横眉竖眼,尽在打量自己。
陈得福惊道:“你们是谁?不是神仙姊姊啊!”姊姊二字才出,陈得福胸口一痛,面前和尚伸出粗壮食指,狠命戳著自己,听他冷冷地道:“臭子,我等是红螺寺的执事憎,这条野狗是谁的?”陈得福忙道:“这不是野狗,它是天女养的天狗。”
三名僧人面面相观,有些听不懂。那黑脸和尚耐住了脾气,道:“也罢,天狗便天狗吧!至於这块天屎……”他撇眼地下,冷冷又道:“却又是谁的?”
陈得福低头去看,惊见花树下黏泥泥的,叠了两块湿狗屎,想来新作不久。转看月下神犬还在抬腿踢土,八成想遮掩事迹。
“大胆!”众寺僧嗔目咆哮,那黑犬吃了一惊,赶紧窜回了陈得福的脚边,露牙狺狺,一幅誓死保护主人的模样、众僧见得犬马恋主,登时大怒:“臭子!居然带狗入寺,大家打啊!”
众僧手提棍棒,便要来教训一人一犬,忽听一名僧人道:“且慢。你是华山派的?”
白面僧人状似文雅,果然目光也颇厉害,—眼便认出陈得福的来历了。陈得福大喜道:“是啊!我就是陈得福,你认识我?”那白面僧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只是听说华山门人省吃俭用,门下养了几个免钱长工,见得阁下的扫把,便以醒起此事。”
陈得福心下悲愤,却也不敢戟指来骂,那白面僧淡淡又道:“这位施主,非是我等不给苏掌门面子。此时皇上人在本寺礼佛,时时会到园林里赏灯,万一这龙步踏出,误踩了狗屎,落得满脚黄泥。不说您有多罪过,单看本寺的体面,怕要给您丢光了……”
陈得福不是逞强的人,眼见三僧面色不善,只得找了一块大树叶,将狗屎包起,正要随手抛出,却听三僧同刻鼻哼:“欵?你想丢哪儿?”
陈得福苦脸傻笑,自将狗屎捧在手上,四下寻找抛弃之处。他东瞧西望,只见四下都是奇花异草,谁晓得皇帝是否会过来赏玩?满心烦恼间,忽见面前池水颇深,他心下大喜,看老皇帝兴致再高,却也不致於入水去玩,便将狗屎奋力抛出。扑通一声,狗屎坠入池中,渐渐化作了春泥,消逝不见了。陈得福哈哈笑道:“大师傅快瞧,我可找到地方了……”
转头去看,却见三僧面色灰败,胸口起伏六只眼睛瞪著池水,张得比鱼眼珠还大。陈得福满心纳闷,却见园里行来一名老太监,他笑眯眯地提著水壶,自在池边蹲下,一手盛水,一手不忘偷掏了把甘泉来喝,兀自笑赞道:“好喝的珍珠玉泉!味香色美甘又甜,一会儿还要给皇上泡茶。”
珍珠玉泉,名不虚传,陈得福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朝廷何以年年来此举办法会。他呆呆转头,只见白面僧面色发黑,黑面僧脸色转黄,至於那黄面僧,则成了个白无常。四双眼睛相视,陡听一声大吼:“抓住他!”
“救命啊!”陈得福带著黑犬,哗啦啦地涉水逃亡,大哭道:“不关我的事啊!”
背後追兵大呼叫,陈得福慌不择路,一路带著黑犬逃亡,穿过了几处园林,忽见面前来两名老太监,手上提拿大木桶,那黑犬嗅到了气味,登时欢叫跳跃,便从陈得福身上蹦了下来,转朝两名老太监而去。陈得福讶道:“怎么了?有吃的么?”
听得哗啦一声大响,众僧一齐惊呼,急急退开,陈得福则是大哭道:“好脏啊!”
看那桶子臭气薰天,却是两只夜壶,两名太监给黑犬一吓,全泼将出来了。都说狗改不了吃屎,黑犬成了黄犬,自是怡然自得,可怜陈得福却是脏得全身发软,一双手不知该望何外擦去,情急下便朝珍珠玉泉去奔,众僧大惊道:“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正统朝十年不雨,每年祈雨法会所用甘霖,便是这珍珠玉泉的圣水。每逢法会之时,高僧登坛说法,皇帝祭天後,便要亲取宝泉,一瓢瓢向天抛撒,令其漫空而降,形如天降甘霖,群臣则要仰天欢笑,欣然迎之。众僧怕得浑身发抖,自是纷纷喊话:“千万别过去,大家有话好说!”陈得复哭道:“那你们保证不会打我。”
三僧齐声道:“放心,咱们绝不伤你,你快过来。”陈得福呜呜啼哭,正要依言靠近,忽然那黄面僧悄悄出手,一把便朝背心抓来。陈得福大悲道:“坏人!你们骗我!”抱紧了狗,扑入了珍珠玉泉,打算跳水自尽。
轰隆一声,四下本有和尚取桶打水,猛见水花溅得半天高,不由讶道:“什么东西掉进水里了?”众和尚满面讶异,一个个望著池水,怱又大为惊诧:“咦?水变黄了!”
正统朝年年祈雨,就盼著龙王爷显灵降雨,众僧见得水色突变,自是啧啧称奇,不时拿著泉水试饮。正蹙眉间,怱见一人一犬湿淋淋地爬上岸来,背後太监僧侣则是提棍来追,厉声道:“抓住那子!大家杀了他!”
陈得福使出了猫狗神奇步,拼死逃命,但听哗啦扑通,人群推挤,太监们有的坠入水中,有的摔跌在地,园林里放置一只巨型玉兔灯,竟给撞倒在地,咚地一响,随即烧起了大火。
园林失火,四下僧侣惊惶喊叫,纷纷来救,却也缓住了追兵,陈得福边哭边跑,正凄惨间,怱又想起吕师伯的吩咐,哭道:“喜帖!我的喜帖!”一时呜呜哭叫,左手抱狗,右手拖扫帚,急取喜帖而去。
来到了茶堂,陈得福有了前车之监,只躲在门口偷瞧,不敢贸进。但见门里站了一群太监,个个手持拂尘,守在案旁,笑吟吟地瞧著一名老太监伏案运笔,想来这“云会茶堂”是僧院接待外宾之处,可皇帝驾临了红螺寺,便成了太监暂时起居之所。
“萧公公!”太监齐声笑赞:“您无愧是宫中第一圣手,瞧这字写得多端正,无怪国丈要请您来挥毫了。”陈得福悄悄听著,又见案旁堆著高高一叠红帖,定是吕师伯吩咐的东西,当即狂奔而入,笑道:“喜帖!”众太监原本满面笑容,惊觉一股臭味扑面而来,跟著奔入了一名黄粪少年,兀自朝喜帖来抓,众人无不大惊道:“天啊!快拦住他!”
众人左手捣著鼻子,右手提著竹竿,狂戳猛刺,陈得福暴吼连连,将扫把一挥,恶臭飘出,当真比得过世间所有暗器,众太监急急退後,陈得福双手顺势环抱,已将喜帖收入怀中,跟著转身逃离。
“到手了!到手了!”陈得福大喜过望,今夜决战红螺寺和尚在先,後击退大内高手於後,也是一辈子没威风过,一时哈哈跑笑,那黑犬也一派洋洋得意,只在背後欢跳追逐。
正喜悦间,便来翻动喜贴,忽见帖子上黄脏脏的,沾了大粪,忙提手擦了擦,这不擦还好,一擦下竞黄成了一片。陈得福满心纳闷,连著翻动喜帖,每张都脏了,他越感奇怪,忽见自己双手粪污,霎时悲从中来,大哭道:“救命啊!全完了啊!”
完蛋了,手上喜帖不是普通东西,而是掌门人与琼阁主喜帖,现下成了泥黄金,一会儿吕师伯见了,定会活活打死自己。陈得福抱著黑犬哭骂:“都是你这家伙到处拉屎!呜呜……呜呜……我命好苦啊!”还没哭得几声,猛听背後传来吼骂之声,回头一看,背後不只有光头和尚,还来了一群无须太监,数十人龇牙咧嘴,四下搜捕自己,陈得福放落了狗,惨叫道:“快啊!快带我去找天女啊!”
情势大大不妙,只有请天女赶紧出面,方能救自己的命。黑犬一给放脱了,便已领路前奔,一人一犬全力奔逃,左拐右弯後,面前出现了一座楼阁,四下生满奇花异草,陈得福见花丛极高,足以藏身,急忙抱住了狗,躲入了草丛之中。
才一藏好身形,背後人声喧哗,追兵已然赶到,众僧想也不想,拿著棍棒便对花丛乱戳,喝道:“臭子!别以为你还能逃!快快滚出来!”陈得福暗暗叫苦,看这花丛最是惹眼,根本骗不过人,可爬出去便是死路一条,却该如何?
正惶恐问,太监们忙道:“声些,别把福公公引来了,那大家可要惨了。”看楼阁上似有什么大人物,太监来到此处,却只左右张望一阵,不敢喧哗。众僧却不理会,迳自哼道:“那是你们的事,什么福公公,管他是谁……”
话声未毕,背後便传来一声冷笑:“好一个管他是谁啊?你们这几个秃驴,却又是谁啊?”
“参见福公公”有人来救命了,陈得福忙从花丛里探看,但见园子里来了一名太监,这人年约十五六岁,形貌生得极为庸琐,可众太监见得他来,竟是慌不迭地下跪,料来怕极了此人。
陈得福心下一喜:“太好了,这也是个福字辈的,定是个好人。”
那福公公年纪,脾气却不,他横手横脚晃到众人面前,重重哼了一声,道:“你们东厂的几个可也狂妄了,没我的号令,居然敢来这儿晃荡?可是房总管要你们来惹事的?”陈得福自不知房总管是谁,总之不好惹,他心翼翼地藏著,偷眼去瞄众太监,看他们面色难看,纷纷答道:“不是、不是,启禀福公公,咱们是来追一个野孩子来的,绝不是有意跟您过不去……”话才出口,那福公公已然叫骂道:“什么?谁是野孩子?你们几个家伙和尚面前骂秃驴!是啥意思?”
福公公年约十五六,按年岁来说也是个孩子,自不爱旁人提起“野孩子”三字,可秃驴二字说出,红螺寺的和尚却要作何感想?果然众僧乾笑几声,便已开溜了,场里只余下了一众太监。那福公公斥駡道:“还愣在这儿做啥?全给我滚了!”
众太监垂头丧气,频频作揖,只得蹑手蹑脚走了。那福公公双手叉腰,指天骂地一番,颇见神气,正在此时,却又行来两名老太监,看这两人手上提著夜壶回来,当真冤家路窄,却是适才撞上陈得福的那两位太监。眼见宫中老人过来,那福公公双目立时发光,喝道:“且慢!夜壶洗乾净了么?”两名太监停下脚来,陪笑道:“洗乾净了、洗乾净了!”
那福公公打开木桶,用力嗅了嗅,怒道:“胡说八道!怎还有粪味!”两名太监讶道:“有粪味?”说著凑鼻过去,细细闻了一番。怡然道:“没有啊!香得紧哪。”
四下恶臭薰天,十分伯人,福公公仰鼻向天,四下嗅了嗅,登时喝道:“胡说!好臭呢!”陈得福躲在草丛,心道:“不是夜壶臭,是我臭呢。”
眼看两名太监猛打哈哈,福公公发起蛮来,怒道:“也罢,既然你俩说洗乾净了,那便过来舔上一舔!”老太监大惊道:“这……这……福公公!您老人家太严厉了!”
那福公公斥道:“胡扯!你们这些房总管的旧人,就是喜欢顶撞我!瞧清楚了,本宫让你们心服口服!”说著伸出食指,自朝夜壶上摸了一摸,跟著拿出了中指,朝嘴里一放,舔舌试味,嗯嗯地道:“好咸。”陈得福躲在背後花丛,自将他手上伎俩看得明白,两名老太监哪知玄虚,自是看得儍了,福公公骂道:“懂了么?别说我年纪,说起对主子的忠,你们哪及得上我的万一么?”说著将夜壶一踢,喝道:“重新洗过!直到你俩敢舔为止!”
两名老太监唯唯诺诺,显得十分恐惧,便提著夜壶走了。福公公待他俩远走,登时冷笑斥骂:“什么东西!想在後宫与我争宠,趁早多割两刀吧。”他哈哈笑了起来,便又仰天嗅了嗅,自言自语道:“怪了,到底是哪里臭,怎还是有那股味道……”
正纳闷间,忽觉肩头给人拍了拍,回头去看,惊见一名黄粪少年站在面前,福公公正要尖叫,冷不防脑袋挨了一记铁扫吊,便给打翻在地,跟著给剥下了衣衫,扔到草丛去了。
好容易换回了乾净衣裳,料来没人会认出自己,陈得福松了口气,正要设法与吕师伯会合,怱见大批宫女行来,捡衽万福:“启禀福公公,主子请您进去了。”陈得福怕给人发觉身分,赶忙双手掩面,胡乱道:“嗯啊!来了、来了……”
说也奇怪,陈得福虽然穿著太监的眼饰,可手上却是大包包提著,另还带了一条狗,可众宫女见得异状,非但不敢言语,甚且一个个脸面向地,不敢多看陈得福一眼,想来伯极了那位福公公。
眼见宫女转身缓缓而行,陈得福正要逆向开溜,怱见黑犬在地下嗅了嗅,摇了摇尾巴,竟跟著宫女走了。陈得福先是一惊,之後微微一愣,忖道:“等等,它找到天女了么?”
此时喜帖沾了粪,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如去碰碰运气,当下左手拖扫帚,右手拿包裹,便跟著黑犬走了。
行上了楼,远处隐隐传来琴音,四下显得极其幽静。众宫女驻足下来,齐声道:“公公请上楼。”陈得福望向面前走廊,但见地下搁著汉宫灯,青铜铸造,状如婢女跪举灯盘,极见气派。陈得福不太敢进去,可转看黑犬,却在地下扒扒嗅嗅,寻访熟悉气味,说不定真已找到家了。
陈得福此时已是过河卒子,只能进、不能退,看自己先弄污了珍珠玉泉,之後又抢劫喜帖,外带打昏太监,若要东窗事发,十个脑袋都不够赔,自不能没有天女来救,当下鼓起了勇气,便朝楼阁深处走去。
穿过了长廊,来到一间斗室之中,听得水声哗哗,面前水雾极浓,虽有微弱灯光,却什么也瞧不到,陈得福心里害怕,只想退出去,却在此时,听得温软的嗓音喊道:“福子,你来啊。”陈得福的名正是“福子”,平日自给长老们喊得惯了,听得天女娇嫩呼唤,心头陡生安宁之感,便缓步走进室内。
来到房中,但觉面前雾气更甚,地下搁著十来只宫灯,室内有座池子,池中有水,热气袅袅,隐约见得一名裸身女子,正於池中躺卧。天女作风豪放,一丝不挂,竟然裸裎见人,陈得福满手喜帖掉下地来,口中狂喊道:“我的妈呀!”
“福子。”天女躺在热水之中,露出了雪白香肩,幽幽问道:“怎么了?为何惊呼?”
陈得福脸红耳赤,他非但没见过女人洗澡,甚且不曾和女人说过笑,往日无论是琼芳还是娟儿,见了他莫不掉头急走,此际听得天女软语巧笑,喉头竟是乾了,一时间只吓儍了眼,忍泪道:“神仙姊姊,我……我没看过女人洗澡……我会害怕的……”天女掩嘴娇笑,道:“福子,你可越学越坏,哪来这般油嘴滑舌呢?”
一片晕暗中,陈得福喉头乾渴,只想偷窥人家的身子,可又怕天边轰下雷来,将他击成烂泥,只得苦巴巴地低头忍著。却在此时,室内响起了咀嚼声,黑犬竟然趴上了桌,偷偷吃起了点心。
天女讶道:“这狗早你抱回来的?”陈得福慌忙道:“是啊!是啊!我知道神仙姊姊走失了狗,便将它带来领赏了。”天女再次嗤嗤而笑:“福子,想养狗便说嘛,瞧你什么事都往我身上一推……”说话间池水哗哗,听得天女柔声道:“过来掌灯,我可要起来更衣了。”
听得掌灯二字,陈得福心头剧烈跳动,看他这人倒楣透顶,一辈子只见过金瓶梅、等巨著,至於真实女子的玉雪娇躯,却只在梦中见过,自是三头六臂,无奇不有,一会儿倘使掌起灯来,却是什么情状?他又想逃走,又是留恋,终於四肢发软,颤巍巍提起油灯,悄悄靠近池边,含羞道:“神仙姊姊……灯……灯来了。”
水池热浴,粉蒸朝霞,灯光掩映之下,但见浴池中的天女长发披肩,肤白胜雪,她回眸过来,那双杏眼竟是大而圆秀,睫毛彗长,依稀可见鼻梁挺直,远较常女为高。
这天女非但极美,她还像极了一个人,陈得福再也按耐不住,颤声便道:“琼…琼阁主!”
“琼阁主”三字出口,天女登时转头来望,瞧她睁著黑白分明的大眼,圆圆的樱口微张,好似十分诧异。可那面貌五官,却与琼芳一模一样!两人面面相觑,猛听哗啦一声,天女跌回池中,掩住了雪白裸身,惊叫道:“来人啊!来人啊!”
天女乍然惊呼,室外脚步杂沓,传来宫女的呼应:“皇后娘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皇后娘娘?听得这四个字,宛如天边劈落一道闪电,直轰脑门而来,直打得陈得福摇摇欲坠,险些咬舌自尽了。
看今夜是交了什么天王运,先是替皇上的茶水加味,现下连皇后娘娘的玉体也偷瞄了,滔天大罪一条条犯下,届时腐刑宫刑刖刑同时施展,自己是否还能死得掉,那可不晓得了。
满心悲哀之中,耳中听得宫女的惊惶尖叫,跟著脚步杂沓,四五名贴身婢女急急抢人房中,正於此时,但听轰踏轰踏,楼下园林脚步阵阵,大群侍卫行近楼阁,寒刀照月光,金吾羽林、虎林府军,四大卫随侍出巡红螺山,今夜少说数千精锐在场。
皇后娘娘衣光光,扫把福看光光,陈得福双手掩面,呜地一声,终於哭了起来:“我死定了!不凡师父!颖超师兄!雨枫师叔!你们救救陈得福啊!哇啊啊!妈妈啊!”
不凡师父三字一出,皇后娘娘的惊呼声便已停下了,正於此时,众宫女也奔入室中,一个个惊惶不定:“皇后娘娘,你怎么了?”陈得福闭紧双眼,双手叉住自己的喉咙,正想勒死自己,却听皇后娘娘微笑道:“没什么事,只是滑了一跤。”
陈得福吃了一惊,看自己居然没给拖出去阉了,倒还真是怪事一件,他怕宫女察觉自己是假冒的,一时双手遮面,不敢稍动,那黑犬乃是天生惹祸精,登又汪汪乱吼起来,眼见黑犬浑身臭屎,四处乱窜,直吓得众宫女尖叫起来:“啊!哪来的野狗?”
“这不是野狗……”皇后娘娘回眸含笑:“是福子找来的天狗呢。”
此时此刻,皇后娘娘一定查觉异状了,可说也奇怪,她并不点破自己,听得野狗成了天狗、陈得福也已登天了,他张大了嘴,呆傻木愣,宛如死鸡一般。却听皇后娘娘笑道:“福子,过来替我梳头吧。”陈得福咦了一声,急忙睁开双眼,只见皇后娘娘早已穿起了玉白绣凤内衫,披著一头湿湿的长发,正回目望向自己,看她嘴角含著一抹笑,好似带著几分顽皮之意。
看著皇后给宫女们搀扶著,来到铜镜之前,已要坐理红妆、陈得福却仍呆呆傻傻,众宫女纷纷回头呼唤:“福公公,皇后娘娘等著你呢。”
轰踏轰踏,楼阁下又有侍卫来了,看皇后娘娘排场何其之大,只消一声咳嗽,自己定要身首异处。此时陈得福什么都不知道了,别说要他帮忙梳头,便算人家要他洗脚,他也是乖乖就范,当下红著泪眼,半跪半爬地来到铜镜旁,含泪道:“梳……子呢?”
众宫女围拢过来,一人手上端著一只玉盘,上置玉梳眉笔、凤冠首饰等物,全是女红妆,陈得福一辈子只抠过自己的臭脚丫,哪里晓得这些女人的贴身物事,也是人之将死,其心也勇,陈得福豁出去了,眼看皇后娘娘的乌云秀发便在眼前,只得抖著一双手,慢慢去触那头秀发。
油灯置於铜镜旁,一时满室生辉,但见皇后娘娘黑云般的长发更加夺目,内衫底下的肌肤更加迷人。陈得福轻轻触碰皇后的秀发,把那弱水股滑腻的发丝握在手里,当真如浮云般,稍稍不留神,便从手里滑落了,陈得福心下一荡,忽然嘿嘿淫笑起来,却在此时,众宫女不由咦了一声,八成起疑了,陈得福急急收敛心神,赶忙再次握住了皇后的秀发,颤巍巍地拿在手里。
发稍在手,这回皇后娘娘便露出了雪白後颈,那肌肤望在眼里,当真白腻里带了晕红,让人想摸上一把。陈得福呼吸慢慢粗重,身子渐渐火热,也是怕当场被人砍头,脑中赶忙去想独脚仙的毒脚丫,果然心中大惊,便又宁定如常。
“福子。”皇后娘娘再次开口了,听她柔声道:“我的发儿软么?”
皇后不只头发软,她的嗓音也很软,带著几分卷舌京腔,说不出的甜美悦耳。陈得福喉头呜呜悲鸣,算是答应了,一时间再也不敢乱瞧,只得转头避开。
眼儿左转右转,便瞧到了铜镜,只见皇后娘娘睁著一双慧眼,竟也在瞧著镜中的扫把福。两人隔著镜子相会目光,直至此时,陈得福方才看得明白,眼前这位娘娘年岁远比琼芳为大,做她的娘也够了。只是两人的容貌极为神似,昏暗中乍然一见,难免错认了人。
眼见陈得福笨手笨脚,皇后便自行接过了玉梳,轻轻拢了拢秀发,吩咐宫女道:“你们几个下去,替我拿花露水来。”众宫女不疑有它,依言离去,斗室里复又静谧下来。
一片寂寂间,皇后自行梳好了头,跟著施粉画眉,陈得福从头至尾都傻站著,他望著皇后的那双粉藕玉臂,只觉今夜所遇之奇,实乃天下之最。眼看陈得福呆呆望著自己,皇后微微一笑,怱道:“孩子,替我拿凤冠来。”陈得福呆呆听著,左瞧右望,竟不知什么是凤冠,皇后娘娘微微一笑,自从玉盘中捧起一物,交到了陈得福手中,柔声道:“乖孩子,可以为我戴上么?”
皇后娘娘何等身分,便算是国丈亲至,见了面也要向她行礼下拜,以她国后身分,对谁都可以颐指气使,可此时她的语气却带了几分求恳,这是不可思议的怪事,可陈得福陡然把这话听到耳里,居然也没觉得惊讶,他望著镜中的皇后,隐隐约约间,好似这尊贵女人与自己很投缘,无论对她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她都会原谅自己……
陈得福喃喃自语,便捧起了凤冠,心翼翼地为皇后戴上了。
皇后面向铜镜,一双凤眼转来,柔声道:“福子,我美么?”陈得福拼命颔首,脑袋直欲落地,大声道:“美啊!再美不过了!”皇后微笑转头,道:“地下那些帖子是打哪来的?”
陈得福一听帖子便想哭:“那……那些是喜帖,是琼阁主和苏……苏掌门的婚帖……”皇后微笑道:“那是芳儿的喜帖啊!你是从萧公公那儿拿的?”陈得福满心悲惨,忍不住又哭道:“是啊!是啊!全给我摔到粪坑里了!好臭啊!”
皇后娘娘听得此言,先是傻住了,跟著掩嘴娇笑起来:“你……你好大的胆子!这可是芳儿的婚事,你不怕气死苏侠么?”皇后娘娘无所不知,连苏颖超的名字也知道。陈得福听得脑袋即将搬家,一时掩面痛哭,正想就地打滚,却听皇后娘娘笑道:“别伯,我这儿还有一套帖子。早给预备了。”陈得福大喜过望:“真的么?”
皇后点了点头,取出了一只崭新包袱,上头还撒著香露,真如天界之物,芳香宜人。陈得福喜不自胜,正想叩谢天恩,却听楼下传来杀猪似的惨叫:“哇啊!是谁脱我裤子!来人!快来人啊!”福公公醒来了,正主儿现身,随时会来追捕自己,陈得福好似大梦初醒,眼见黑犬东摇西晃,一幅闯祸精模样,忙将之一把抱起,又将喜帖包袱挂在胸口,手持扫把,便要从窗口逃脱。
来到了窗边,前脚才出窗沿,却听背後的皇后娘娘道:“得福,你好吗?”陈得福大吃一惊,急忙回过头来,颤声道:“你……你认得我?”皇后面向铜镜,端详镜中少年,轻声道:“是啊……我晓得福子是闽北陈家的儿子,我还晓得你是宁不凡的童子、苏颖超的师弟……整座华山的地全归你扫,对不对呢?”陈得福听她如数家珍,自是骇然道:“是……是啊……”皇后娘娘转过头来,凝视著陈得福,柔声道:“快回去吧!晚了可要挨骂呢。”
一辈子打浑插科做丑,世上根本没人记得他,却没料到皇后娘娘竟尔认得他。
灯光掩映,照出了皇后娘娘曼妙的背影,陈得福怔怔瞧著,一时间竟有些舍不得走,像是想问问皇后娘娘,来日是否还能见到她?想著想,陈得福不由哑然失笑,两人素昧平生,身分更是天差地远,人生有此奇缘,已是难得之至,自己怎会有这荒唐念头?他不再多想什么?便从窗口直跳而下,再去练他的猫狗神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