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巨源越说越离谱:“……所以说小青你可是位大福将,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呸!”没有人会不喜欢吹捧,青二十七啐了一口,不觉笑了,
可瞧杨巨源的神情,那位姑娘未必与他已然成就一对,更大的可能是他在单相思吧?
杨巨源却没注意到她的沉吟,依旧絮絮叨叨的:“如果她不在剑阁,可能回苦竹寨了,那里风景好,就是路难行……”
青二十七挑他的字眼:“回苦竹寨?难道她是苦竹寨的寨主?你想做压寨丈夫?”
杨巨源苦着脸:“哪有这种好事!再说苦竹寨不是寨,是个村落。我这次出门在外,她就在那帮我看着一众兄弟。”
“好了,谁要管你这么多。我答应你把话带到就是。”青二十七不想介入太深,忙忙地打断他,又问:“那你呢?”
杨巨源放下心来:“我?我又骗你,又差使你的,你还担心我?”
青二十七冷哼:“你也知道你又骗我又差使我,我还担心你啊!”
杨巨源讪笑:“我要没自知之明,早死了千儿八百次了。”
青二十七看了他两眼,终是忍不住追问:“你背后的人是谁?难道他就这样把你当弃子么?”
没想到杨巨源夸张地却回头看自己的背,假装不解地道:“我背后没人啊!小青你莫吓我!”
“你演得这么用力,演技也太差了!”青二十七道。
她不再追问。彼此都是聪明人,杨巨源是肯定不会对她说内情的了,她又何苦讨嫌,况且,她也没有真的那么好奇。
杨巨源坚持独自留在群山之中养伤,让青二十七先走。
他既心中有计较,青二十七也不再强劝,心想两人交情不深,能帮一点是一点,实在帮不到的,那也无可奈何了。
分别在即,杨巨源细细地向青二十七指了入川之路,以及他心仪之人的住所地址。
青二十七都一一记下。一边暗叹,不愧是常年在川中厮混的人,依他所指的路走,能比走官道节省一半的时间。
又问他有否其他的话要问心仪的姑娘。杨巨源忸怩了一会,交代青二十七,若有看到山野中的好看野花,便带一束去给她。
想不到这么个大男人,竟很懂得讨好姑娘。只是这样一个好人,为何对方不心动呢?青二十七的好奇心又被吊了起来,恨不能马上飞过山去,见见那位姑娘。
而杨巨源所指之近道,其实是当年诸葛亮所修之旧蜀道。诸葛亮便是靠这凿山岩、架飞梁所搭的栈道,六出祁山,讨伐曹魏。
青二十七知道有这么一条入川之路,但之前并未选择它。
因栈道修成后年深月久,有些地方甚至铁锁断裂、所铺的垫足木板也成片地掉落深渊,故已多年未有军事用途,连常年跋山涉水的采药人都少有敢走的。
当然,这并不是她不走那条路的理由;不识路,也不是理由;真实的理由是她此前仍然对去见陆听寒举棋不定,故意拖延。
但见过了白天天,又不小心弄断了青竹碧玉簪之后,她决意赶路,而既然是要赶路,便顾不得许多了。
依杨巨源所指一路行来,两岸山势如刀砍斧劈,一渡木梯沿绝壁,下瞰深碧不见底,即便是身负武功,又做作了心理准备,青二十七仍难免有几分胆颤腿软。
不由叹李白所言之“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又云“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真是半点夸张也无。
这么走了一整天,前面就是剑门关了。
剑门关乃古往今来的驻兵之所,现在宋金战事起,必然有重兵把守,青二十七虽有心一探,但又不想节外生枝,终是翻过山头,离开山路转进官道,往剑阁县而去。
前日晴冷,而今天却雾雨交加,山间云雾环绕,行不多时,衣服上便被雾气打湿了。
幸好剑阁城外有一片森林,人称“翠云廊”,皆是自秦以来的参天古树,漫步其间如入仙境,另有一番景致,有效缓解了因雨雾湿衣带来的不适感。
再行一阵便转出山窈,蒙蒙的雨雾中,显出一个小镇来,宛若是幅水墨画。
摸摸包袱中装有陆听寒信件的竹筒,青二十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剑阁,我来了!
她的心中浮出陆游老爷子的诗句——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味,细雨骑驴入剑门。”
不晓得几个月前,当陆听寒走在和她同一条路上时,有没有和她一样想起这首诗?
他最后的几封信上说,他住在剑阁陆家旧宅,可却没有说陆家旧宅是几排几号。
青二十七没有把握能顺利找到他。
再说……她很害怕到他家敲门,迎出来的却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告诉她说:“我家相公出门了,请你稍坐等一会,他马上就会回来。”
她的心里乱乱的,明知剑阁不大,陆氏又是大族,不见得就很难找,可就是忍不住“近乡情怯”。
思来想去,决定先将杨巨源交代的事办了。
一转头看见路边有人卖菊花,鹅黄的、雪白的、紫红的,一丝一丝弯弯曲曲的,一簇一簇微微低垂的,有圆如小盆的,也有一束之上长了十数朵的淡绿色小雏菊。
青二十七想起杨巨源说要带些花儿给他心仪的女子;况且那些花儿令人见之心喜,便买了大大一束,抱个满怀。
虽无春花之甜香,却有山野之清味。青二十七欣欣然地,也不管他人频频回眸,几乎要雀跃起来。还暗自吟了几句“菊著新霜处处开”、“秋菊更餐英”的酸句子。
依着杨巨源给的地址,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落。
柴扉紧闭,些许绿意从院中透出,那是寒竹犹青。
青二十七心念一动,但想蜀地竹海连绵,一路行来,院中种竹者不在少数,便安下心,腾出手来扣门。
“笃笃。”四周幽幽,衬得扣门之声清脆异常。然而她敲了许久,门内却始终没有回音。
主人不在家?
青二十七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又抬手敲了敲门。
不想门内依然没有反应,隔壁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一位三十许人的大嫂探头出来,见青二十七是个陌生人,问道:“姑娘找谁?”
“我……”青二十七一时说不出来,因为她压根忘了问杨巨源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指了指门内道,“我是替杨巨源杨大哥来报信的……这家的主人不在?”
“哦!”那位大嫂答道,“你是来找陆姑娘的?”
陆?姑娘?
青二十七有点慌神,答道:“杨大哥托我来找这家的小姐。他们家,姓陆?”
那大嫂热情地道:“是啊是啊!他们家是姓陆,我当家的说我们两家是几十年的邻居了。不过,后来好像出了点事。我嫁进来时,他们家已经荒了好些年了。
“直到半年前陆公子回来,将这家里里外外修缮了一番,我们才重新做了好邻居。对了前个月,他家姑娘也回来了,你要找到的想来就是陆姑娘了吧?杨兄弟我见过的……”
她本来满怀八卦之心地说长道短,却见眼前那个陌生姑娘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脸色变得惨白无比,这才发现对方浑身是湿透的,忙又道:
“唉,姑娘瞧你这一身湿的!别是被雨淋坏了?是不是很不舒服?来来来,先来我家里歇会儿,喝口热茶准就好了!不着急啊,他们家常常没人的……”
青二十七愣愣地,她听不见那妇人在说什么,只看着妇人一张一翕的嘴不知所措。
她犹豫了半天,却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撞进他家里。
这是天意么?她该如何面对他?她原该打扮得更好看些……
而……陆姑娘是谁?
青二十七从未听说陆听寒有什么姐妹。
这个女子自称姓陆来到他家里,与他是以何种关系相称?
她想到段舞因为爱楚乐一而自称“楚仙姑”,更是心中绞痛,如受凌迟之苦。
如果真是这样,她来这里,又有何意义?
邻家大嫂还在絮叨:“唉呀呀,陆公子是神采俊逸,陆姑娘是温柔可人。他们说是兄妹,我看啊,八成是一对喽!般配得不能再般配了!小杨兄弟前段也常来,不过嘛……”
她犹自说个不休。
青二十七心乱如麻地跟着她的思路想,如若是陆听寒,无怪杨巨源为这女子做再多的事,她也不会心动了。
所以陆听寒……所以你从许久以前,就不再给我写信了么?
青二十七只觉心灰意冷,忽地将那满怀的菊花都递给了那大嫂:
“大嫂,是这样的。杨巨源杨大哥交代我务必要找到陆姑娘。既然她不在家,我去别的地方找一找。
“若我走后,陆姑娘却回来了,麻烦你转告她一声,就说杨大哥向她报平安,‘诸事皆安’。这些花,就送给你了。谢谢你!”
杨巨源交代了这要说的四个字,想必是他们的某种约定。可青二十七不想细究。
她急着想依杨巨源所指去苦竹寨碰碰运气,却全因私心。
真想见见这位“陆姑娘”!
如果“陆姑娘”国色天香,样样出色,又爱他至深,那一切尽在不言,她又何苦再去见他自取其辱?
原是她三心二意,又强要面子。错过便是错过,也全是她自己不好;全是她自己……
她原该知道,每个人的人生都在往前走,没有理由要为了一个不在意自己的人而停留。
她不也是这样毅然绝然地离开两淮么?
既然她自己也不过如此,又怎能对他有其他的奢望?
奢望,本来就是力所能及以外的期盼。
平凡如她,能得到优秀如他的爱恋,哪怕是一时一刻,也已经是几世得来的福分,她应该满足,她应该祝福他有更好的人生,难道不是么?
她凭什么不甘心??
…………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青二十七失魂落魄地走在纷纷雨丝里,一句一句、一大段一大段地劝自己,可是为什么,她的心还是在隐隐地痛?
她想,她真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
出剑阁,转深山。
苦竹寨在深壑隔断的那一头,两山间由铁锁桥相连,走在上面本就一摇一晃,一阵风过,铁锁格格作响,荡得更是厉害,好像随时就要坠入万丈深渊。
此地上通剑门关,青强岭,下达水会渡,就连青二十七这对用兵一无所知的人,也能感受到它的险峻与易守难攻。
数十年后,蒙古攻宋,正是苦竹寨把从陕西攻入四川的蒙古大军主力堵在川外,数次被攻陷,又数次被宋军夺回,在腥风血雨中屹立了二十八年。
此是后话。
开禧二年九月十七日,青二十七在雨雾之中慢慢地走过铁锁桥,心情复杂。
一道巨石缝逼到眼前,就如一座天然雕就的石门,门中小道,幽深不知通向山中何处。
她一直以为,这一番找寻会颇费功夫。
谁知道,世事往往是在你希望它简单的时候,它很复杂;在你还在踌躇不安呢,它却把答案明明白白地摆到了面前。
青二十七一路上想像了那个“陆姑娘”的各种形象。
是如暮成雪那样风华绝代?如梅沁那样弱柳随风?如白天天的英姿飒爽?如桑维梓般娇媚入骨?还是如那九天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而当这位“陆姑娘”便从像挂在山上一样的羊肠小道上走了下来——她在高、青二十七在低,她们隔空对视了一眼。
“陆姑娘”柔柔地笑了,她总是这么又温柔又可亲,她说:“青姑娘,你果然……来了。”
青二十七心中的一块石头放了下来:原来是她,还好是她!
青二十七暗骂着自己的无耻,亦对她一笑:“好好!是你!你怎么也到了这?”
武林大会之后,青二十七就未再见到好好。
青二十七与好好在解语轩中各司其职,除非两个部门需要合作,才会碰头开会,常常是各走各路,未必清楚对方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