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语轩的动作不断,青二十七亦做了一些准备:譬如,她去找了当初与她一起受训,被早早被汗青盟剔出门的青三十。
青三十虽有缺点,但好歹也受过相关训练,比完全未接触过这行的素人强。
当然,她也有帮助旧友的一点小私心了。
开禧二年四月十七日,细雨依然飘着,青二十七坐在暮成雪的马车上看出去,雾蒙蒙、雨蒙蒙,很好看。然而这一切的平静,都不过是假相罢了。
暮成雪突然问青二十七:“晚上……我要进一趟宫。你想不想随我去?”
来找韩君和,那是因为要解说《新闻》的策划案才带上她。
宫里……青二十七的猜想没有错,暮成雪的触角无处不在,哪怕是宫里。
可是宫里,暮成雪实是没有叫她陪着的必要。
她问青二十七随不随她去,唯一的原因只会是白天天,她想弥补一下青二十七,安排她们偷偷见上一面。
青二十七不傻,当然不会拒绝。
雨下了一整个白天,到晚间倒是停了,然空气依然微闷,想是还在酝酿着另一场雨。暮成雪与青二十七穿上宫女的服装,趁着夜色来到了宫墙边。
此时的宫门早已关闭,她们不可能从宫门光明正大地进宫。
甚至从理论上说,宫门已落匙,她们连宫门都不可能进。
不过所谓规矩都是人定下的,人既然能定规矩,自然也能破规矩。
暮成雪今晚要见的人有足够的权势,可以让偏宫的一处小角门悄悄开启,让她们进宫。
在黑暗幽静而又充满警觉的紫禁城里,一位太监点灯在前方引路,灯火温温的晕黄,像是引灵灯,让人想起这样那样的宫廷秘闻。
他没有多说话,她们亦不多话,时不时地与一队禁卫兵,或是另三两个太监宫女交错而过。
冲天楼、日介亭、绎已堂,御书阁、凝香堂、整暇堂,青二十七一路行,一路记方向。
这是大宋的皇城,国家的心脏。
城有三门,南称丽正,北为和宁,东曰东华。
方始南渡时,官家尚以汴京之制侈而不可为训,较为简易,然偏安日久,宫室不断增建、修葺,早已超过了当初汴京的规格。
如果将皇城当作四方形,皇帝陛下是在皇城的西南部分上朝办公,举行大典,
在皇城的东南,则是东宫的位置;
后宫及两处御苑则在皇城的北部;
南北之间,有长一百八十楹的锦胭廊为界,分开了正朝区、东宫与后宫。
她们要去的地方,正是后~宫。
因而是从和宁门附近进的偏门进去。
行不多久,意外而又不意外地,遇见了那位在御厨大赛上夺得头筹,如今正得圣眷的张御厨。
他之所以也在这个夜里行走在宫里,乃是因为文杏馆的沈婕妤想要一碗嫩鸡蛋羹做宵夜。
这位沈婕妤新近得宠,本是悍妇一枚,又是红人,更加嚣张得不得了,前晚就因为宵夜送来时凉了一些些,发了好大的脾气,险些把送宵夜的小太监脚儿打断。
因此今晚张御厨亲自带人送宵夜,也算是为前日的闪失补过。
遇见青二十七和暮成雪的时候,张御厨正着急着一时找不到人回御膳房取沈婕妤点名要的胡酱。
张御厨向为她们领路的那位公公借宫女,帮忙端鸡蛋羹去文杏馆给沈婕妤,好让他身边原带着的宫女火速回御膳房取胡酱。
端鸡蛋羹而已,又有张御厨在,只要少说话、不出错,总比和张御厨在这里纠缠着惹人注意好。
领路的公公想了一想,又看暮成雪一脸安然,对青二十七很放心的样子,便暗示了一声借完要赶快还人,才不情不愿地将青二十七“借”给了张御厨。
青二十七与张御厨没有任何交谈,两人心照不宣地一前一后地走着。
张御厨将青二十七带到文杏馆。
文杏馆在后苑小西湖边上,花径幽幽,美景怡然,皇帝陛下自然不会亏待自己喜爱的妃子。
不过文杏馆最好的地方,不是因为它美,而是因为它离位于小西湖湖心岛的清赏堂最近。
清赏堂,正是百合公主白天天被禁足的宫室。
青二十七并非不知深入内宫乃是件很危险的事,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能轻身而进、全身而退,然而,她无法驱散去看望白天天这似乎有点愚蠢的念头。
去见白天天,当然不会对她的境地有任何改善,但是在她脆弱与难过之时,青二十七真的很想去陪陪她,哪怕只有一会儿。
潜意识的另一个想法是:她蠢,但暮成雪不蠢,暮成雪既然默许甚至是怂恿她入宫一趟,那么必然有她闯宫的必要。
今晚穿的“宫女服”是特制的,一面是宫女服,一面却是全黑的夜行衣,只要将衣服反穿,就能瞬间换装。
青二十七向张御厨道过谢,换装完毕,悄没声息地掩到小西湖边的灌木丛。
通向清赏堂的唯一通道是一座石梁桥。引桥与宫径相连,灌木丛沿着路直到湖边。
石桥很长,桥下有梁,每一丈便有三根桥柱支撑。
两队侍卫轮班在桥上巡逻,无一刻放松。
想要对付胆大妄为、心意难猜的百合公主,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想来也花了一番心思。
要过桥,当然不可能从桥上过,只能走桥下的“道”。
在这个过程中,最难的莫过于避开侍卫的眼神,从湖边的灌木丛下到桥底。
青二十七深吸一口气,等待着侍卫交班的那一刻。
在暮成雪与青二十七的计算中,只有这一刻的些微松懈与不注意,才能令青二十七安然过桥。
今天十七,月亮还圆着,但却藏在厚厚的云层中不见脸儿,正是月黑风高杀人夜……
哦,不是杀人夜……青二十七暗道,因为她是来探望人的,不是来杀人的。
她最多……只是来杀鸟而已。
脚步声响,交班的侍卫来了。
青二十七手心扣住一枚石子,正待依计划打向湖边树上的鸟窝。
不料清赏堂那边突地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众侍卫一阵小乱,不由自主地向那方向看去。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就在这一瞬间,青二十七从灌木丛往湖里跳,手在桥边一搭,已隐身到石桥下的石墩之间,手脚并用扳住石头,伏在桥底,像壁虎那样缓缓向桥的那头爬去。
她的精神集中在不被发现上,并没有听到几块石板之隔的桥上,从清赏堂跑出来的宫女忽匆匆地和侍卫们说了些什么。
只听到侍卫们脚步急了起来,几人留守石桥,另一些却向清赏堂而去。
有什么事发生吗?
青二十七心里想着,很好,这是个机会。一边加快爬行动作。
突如其来的混乱确实帮了她一个大忙,让她得以顺利过桥。
一过桥,她就变身为“宫女”,堂而皇之地向清赏堂走去。
清赏堂是个很冷清的地方,然而这冷清的地方,却被白天天时不时地闹出的动静,让变成了皇宫里的极热闹处。
青二十七行到一半,正遇见从清赏堂退回来的侍卫,她忙闪到路边,低头相让。
只听其中一个侍卫低声报怨道:“大半夜这不耍人么?”
另一个则叫他噤声,却禁不住又有人低声抱怨。
这队人渐渐远去,青二十七站住,运气凝神听那远远传来的声音,不由觉得好笑。
想来是白天天假装有人行刺,生生把这些侍卫喊去耍了一番又赶走了。
这等胡闹,倒很有她一贯的作风。
清赏堂就在眼前,小院落,因是公主所居,侍卫都在外围守卫。
此时院门紧闭,里面的灯火也已熄了。
青二十七换上夜行衣,借软红十丈之力,翻墙而过,又卷住屋檐,飞身上了二楼。
依暮成雪所给的信息,那正是白天天的寝宫。
房间富丽堂皇,唯一与别的姑娘家闺房不同的地方是,桌边立着剑架,想必平时放的是白天天从她父亲那里弄来的寒光剑。
不过奇怪的是,此时剑架上的剑却不见了。
房中一张木眠床,床上帐帷低垂,床上躺着一个人。
可能是因为刚刚才闹过一场的缘故,床上的人的呼吸不甚均匀。
青二十七走上前,刚想唤白天天,不防身后暗风袭至,她不假思索反扣来人脉门,交手一招,是只女人的手!
她不及回头,低声道:“小白是我!”
不想打个照面,却是张宫女的脸。而这宫女陡然被青二十七拿住,竟然没有大声呼救,只是满脸惊恐地看她。
青二十七心中一动,挑开垂下的白色床帏。
白晃晃的剑光闪动,她腰肢一倒,侧身让开,另一手百忙中拈住了剑身,再次道:“小白是我!”
定睛一看,床上那女子穿红色宫服,长发披肩,苍白的小脸上带着三分青涩的稚气,明显是实战经验不足,被青二十七拈住剑身后,正一时不知应该怎么办好。
她不是白天天!
那白天天又去了哪里?
床里床外的两个女子都没有叫出声。
这是怎么回事?
青二十七的脑子瞬间转了又转,明白了一件事,不由得一千万分的后悔!
白天天逃走了!
事情有这么巧,就在她潜进来看望白天天的这一天,也是白天天定下逃走大计的这一天!
自被禁足清赏堂,白天天就玩足了猫捉老鼠的挑逗游戏:不断地调戏侍卫,不断地找他们麻烦,直到他们无可奈何又疲惫。
青二十七一千万分地后悔,在桥底下时,她为什么没有认真地听听桥上的声音,或是偷眼一看桥上的人!
她怎么就没想到,白天天会假扮成报信的宫女,在那个时刻偷偷走脱?!
她们竟然这样擦身而过!
白天天!唉!这是大内啊!
青二十七心中暗怨,可忘了自己也是那妄想在大内自由行走的人。
“我是你们公主的朋友。”青二十七飞快地说,“我是青二十七。你们如果是她心腹,想必听她提过。”
二女交换了一下眼神,还是有点疑惑。
疑惑个屁啊!
青二十七忍不住心中暗骂,说道:“天山童子鸡你们知道吗?”
二女点点头。
嗯,好得很,她们终于开始相信她了。因为天山童子鸡这个浑号目前还没有流传到他们这私密的小团体之外。
简单问了两个宫女几句,青二十七知道白天天将从皇城西城墙的方向逃走。
那里靠凤凰山脉,又是御酒库、御药院、御马院的所在,本来就不算皇宫重地,守卫也没这么严格。
只是,她要如何才能穿越从小西湖到西皇城之间的后妃居所呢?
她想了一想,道:“我去引开侍卫,助你们公主走脱。”
又向偷袭她的宫女道:“你去告诉侍卫,就说你们公主不见了。”
开禧二年四月十七日那晚驻守清赏堂的侍卫们想必很郁卒,因为公主的宫女们短短半个时辰内来烦了他们两次,可他们偏生又无法发作。
那可是世上最难缠的公主百合啊!
所以当公主的宫女来报说公主失踪时,他们犹自以为是公主新一轮的戏耍,与那几个婆娘颠三倒四地扯皮了许久,这才反应过来:
什么!公主失踪!
百合公主这次是真的失踪了!
等侍卫们终于反应过来时,几乎跳了起来。
公主失踪!那他们的脑袋和前途怎么办?
这注定是个不甚平静的紫禁城之夜。
侍卫们将百合公主失踪之事层层上报至皇后娘娘时,暮成雪正在皇后娘娘的仁明殿与杨后话家长。
皇后娘娘的家,自然是天子的赵家和她的娘家杨家。
至于为何暮成雪会和杨后搭上了关系?这似乎是个不需要问、也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难道暮成雪会告诉别人,杨后入宫前和她是小姐妹?或者她帮杨后搞了点小动作邀宠固宠?
这些都是可能的真相,或者根本就没有真相。
真相是暮成雪会和杨后两个人在仁明殿分主宾之位而坐,促膝长谈。
当然,杨后并不心平气和,不复母仪天下的雍容,反而有点……气急败坏。
倒是暮成雪十分地气定神闲,成竹在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