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受伤虚弱, 裴孤锦没似往常那般露出讥诮的神情,也没有嘲讽多说几句。他只是沉沉回望宋云桑:“……不喜欢。”
宋云桑缓缓眨了眨眼, 长长的睫毛温柔扇动, 宛若蝴蝶的翅膀:“你是不是骗我啊。你若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冒死救我?”
她现下看起来,就像一块酥软的糕点, 散发着乖巧诱人的甜香。裴孤锦克制着自己的目光:“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死。”
宋云桑的声音也是酥软的:“你骗人。大夫说, 你若不是剐了那毒箭头,现下就该死了。”
裴孤锦喉结滚动了下:“……被射中就是个意外。”
宋云桑有些不高兴了:“那佟姨娘她们, 你又怎么说?”
裴孤锦别过视线:“什么怎么说?我培养她们习武, 是一举两得的事。”
“那杜如烟呢?府中人这么多, 她为何偏偏挟持了我?”
“当然是因为你倒霉。”
“她说你不过一天功夫, 便将她的底细查了个彻底。她是刚进府的吧, 你却说她是你宠妾。”
“她刚进府, 我贪图新鲜才宠她,不是很正常。”
“你都记不得她名字。”
“我记得她长什么样就行。”
“今日回府,那个男人向你汇报什么?是不是你让他查杜如烟和另外四名‘姨娘’底细?”
“是又如何?她们同一批入府, 当然要一起让人查清楚。”
宋云桑真不高兴了:“那月月呢?她们都是青楼女, 是因为我要入府, 你才匆匆将她们找来的吧?”她用埋怨的眼神看着裴孤锦, 可那埋怨也是浅浅软软的:“说什么你有三十个女人, 你骗我, 你后院根本就没有别人。就连裴老夫人, 也是你府上的下人吧?”
裴孤锦坚持不承认:“胡说八道。”他嗤了一声:“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可我为何要和你解释这些乱七八糟的?”
宋云桑不说话了。她看着他,神情并不愤怒, 甚至并不难过哀伤。裴孤锦却被她看得有些撑不住了。他想快点赶她离开, 不料宋云桑垂了眸,轻声一叹:“好吧,我知道了。原是我想多了。”
她站起身,朝着裴孤锦躬身行了一礼:“裴大人,多谢这些天你对我的照顾。可是,我要走了。”
裴孤锦忽觉不妙:“……你去哪里?”
宋云桑低落道:“你现下受了重伤,自顾不暇,定是没法帮我营救爹爹了。我得去找旁人帮忙。”她勉强笑了笑:“二皇子此前便找过我,告诉我只要跟他,他便可以帮忙救我爹爹。我打算今日便去找他。”
裴孤锦神情变了,不假思索道:“不许去!”
宋云桑温和一笑:“你不必担心我。二皇子性子虽然怪了些,却是喜欢我的。我好好伺候着,应该不会太吃苦。”她顿了顿,又摇摇头:“不,就算吃苦也没什么,只要能救出爹爹,吃苦我也愿意。”
裴孤锦脸色难看,可绞尽脑汁,也只道出句:“我很快会好起来的,你不许去找二皇子。”
宋云桑却只是轻柔道:“裴大人,好好休息。”
她捡起地上披风,行出了卧房,还不忘帮裴孤锦关上门。裴孤锦眼睁睁看着,真是憋到内伤。但他不可能真让宋云桑去找二皇子。裴孤锦在床上瞪眼半天,实在无法,恼火唤道:“魏兴!”
没人答话。裴孤锦这才想起,魏兴之前特意将屋中的下人都遣出去了,就为了放宋云桑进来和他说话。他心中暗骂魏兴多事,却也只得艰难撑起身,辛苦给自己套衣服。动作之间扯到伤口,裴孤锦痛得龇牙咧嘴。这么好容易穿好衣服,裴孤锦去拉卧房门……竟然没拉动!
裴孤锦用力又拉了下,房门纹丝不动。宋云桑竟然将门从外栓上了!
裴孤锦一时只恨不能将宋云桑抓回来打一顿!可想抓人回来,他也得先出了这间房。老大夫为他治伤时用了麻药,裴孤锦现下根本使不上力。他只得拍门大喊,可他房屋隔音很好,外面的人根本没听见。
裴孤锦一肚子火,心中却是焦急更甚。他真怕宋云桑赶着去找二皇子。若她见到了二皇子还好,他出面交涉,还能费力将她救回来。怕就怕二皇子在府外埋伏了刺客对付她,她还没见到二皇子,便死在了路上。
裴孤锦越想越焦躁,几步来到窗边,肩膀撞开窗户,动作艰难翻身跳了出去!
因为身体虚弱,他都没能稳稳落地,而是脚下不稳滚了一圈。这下压到了伤口,血立时将绷带染红了。裴孤锦痛得脸色煞白,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却生生挺住了。
他不能晕,他若是晕了,宋云桑可就真完蛋了。这么缓了半响,他勉强站起,强撑着朝宋云桑住处行去。所幸走了一小段路,他就碰到了下人。有人掺扶着,裴孤锦好歹是没有晕在路上。好容易到了宋云桑院子,裴孤锦已是满头冷汗。他扶着院门站立,虚弱吩咐:“去找人来围住院子,不许任何人离开。”
下人领命而去,裴孤锦这才朝屋中行。秋眠正在院中,见到他出现,急急见礼:“裴大人。你……”
她吃惊看着他的左臂。裴孤锦低头看去,便见到血已经染湿了月白色衣裳。裴孤锦第一反应是得遮一下,别被宋云桑看见了,却又没时间遮掩。实在无法,他还是问:“你家小姐呢?”
秋眠意外:“我家小姐……不是去守着大人了吗?”
裴孤锦迈向屋中的脚步一顿:“她没回来?”
秋眠摇头:“没有,奴婢一直在这里,没见到小姐回来。”
裴孤锦心中咯噔一下。宋云桑竟然都不回来收拾东西……难道她是豁出去了,抱着有去无回的心思,孤身一人去找二皇子?
这可糟了!他路上耽误了那些时间,都够宋云桑离开裴府了!
裴孤锦眼前又是一黑,身形一个摇晃。秋眠大惊,想要上去掺扶,裴孤锦却又站稳了。所幸下人们已经赶来了,裴孤锦疾步朝院外行,忽然就健步如飞:“快!去看看宋小姐有没有出府!若是已经出了府,通知所有人去找,一定要将她带回来!”
裴孤锦当然不是瞬间痊愈。实际上,他觉得胸闷气短眼前发黑,却只是不敢浪费时间。他脑中思绪飞转:只希望二皇子有所顾忌,没有派人在府外蹲守行刺宋云桑。但很可能他要做好最坏打算,找到宋云桑时,她已经与二皇子的人遇上。如果真是这种情况,必须他前去交涉才有用,他现下就得去换身外衫……
下人们看着裴大人脚步如风自他们面前行过,一时都怀疑他是不是没有受伤。可裴大人面若金纸,又的确是受伤严重的模样。终于有人反应过来:“裴大人,宋小姐……就在你院子里啊。”
裴孤锦脚步顿住,缓缓扭头:“你说什么?”
却说,宋云桑自裴孤锦卧房出来,觉得她猜测这许久,这回是终于得知真相了。裴孤锦说什么有三十个女人,说什么不喜欢她,其实都是骗她的。她之前以为他怕被爹爹拖累,才拒她于千里之外,也并非如此。裴孤锦还是将她放在心上的,甚至十分看重她。所以她只要哭,便能得偿所愿;所以一遇上刺客,他便将她接回了府;所以见到她有危险,他愿意赌上性命救她。
他刻意远离她,只是因为受伤后无法人道,觉得自卑。他口口声声不想再与她扯上关系,只是怕他残破之躯,拖累了她……
宋云桑心中暗叹。他口是心非赶她离开,其实却一直在暗中照顾她,还不愿让她发现。为了与她断绝关系,他不惜自导自演了一场闹剧,东拼西凑了找了三十个女人充作自己后院,甚至还认了下人当“娘”。
这人……怎么能这么傻?虽然这些天她的表白都是骗他的,但有句话她真心认同的。两人情投意合相依相守,比什么都重要。那些床笫子嗣之事,她真的可以不在意。他难道就这般骄傲,骄傲到必须隐瞒他的伤处,不愿问一问她怎么想?
而方才,她都那般逼问了,他却还不说实话。宋云桑想起这人为掩盖真相让她遭受的各种惊吓,忍不住便生了气,暗自决定也要折腾下他。
他不是不在乎她吗?好,那她便假装要去投靠二皇子,看看他着不着急。宋云桑本来都走到大门了,却忽然想起之前裴孤锦曾经将她和尸体关在一间房,心思一动,折返回去,轻轻将门闩顶上。
宋云桑出来后告诉魏兴和佟姨娘,裴大人睡着了,让他们不要进去打搅。两人信以为真,果真吩咐了下去。宋云桑与魏兴在院中坐下,问:“魏大人,杜如烟一事,有眉目了吗?”
魏兴答道:“已经安排人去查了,应该很快会收到消息。”
宋云桑点点头,沉默片刻,忽然又问:“裴大人是一直没睡吗?”
魏兴没否认:“他伤到那程度,怕是这些天都没法安睡了。”又道:“我放你进去,是因为我知道裴大人在意你。你在外面等着,他更不可能安心休息。”
宋云桑意外看他,不料他会说这番话。可这话更印证了她的猜测属实。魏兴叮嘱道:“你心里知道就好,往后有机会弄清楚他到底为什么别扭,我也不必夹在中间。”
宋云桑颔首应是,心中却想,她其实已经得知原因了。正感叹裴孤锦死要面子,却听见了人声。两人循声望去,便见到一群下人掺扶着裴孤锦行了过来。
裴孤锦脸色极其难看,也不知是伤势所致,还是气成了这样。他死死盯着宋云桑,看上去恨不能上前手撕了她。
宋云桑也有些吃惊,随即却反应过来。她看见裴孤锦整个左臂的衣裳都被血湿透了,心虚垂下了头,不敢说话。
魏兴皱眉上前:“裴大人,你怎么在这里?”他看了看房门,又看了眼低头的宋云桑,吩咐道:“快叫大夫来。”
他扶着裴孤锦进房躺下,老大夫又来重新给裴孤锦包扎。一番忙碌,屋中终于没了人,宋云桑这才悄悄走去床边,低垂着头,手指拧着衣角:“裴大人……”
裴孤锦闭着眼:“你出去。”
宋云桑老实认错:“对不住,我没料到你会翻窗出去啊……”她软绵绵道歉:“害你又受苦了,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
那声音那语调,裴孤锦听得心里都酥了。男人便恼火了起来,恶狠狠睁眼:“我叫你出去,你听不懂吗!”
难为他如此虚弱,凶起来还是煞气腾腾。若是之前,宋云桑定是能被他吓走,可今次不一样。女子缓缓眨了眨眼,忽然就红了眼眶:“你别凶我啊,也别赶我走。不然……”她瘪了瘪嘴:“不然,我哭给你看。”
裴孤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