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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道 第43节

司机吓一大跳,赶忙拉下刹车杆:“这是怎么了?”

“肚子……肚子疼……”

司机慌忙道:“莫不是冰果子吃坏了肠胃?唉,谁叫你贪凉吃那许多……”因是对方请客,司机不好意思多吃,只少少捏了几个,其余都进了颜幼卿肚皮。

“抱歉,我得寻个茅房……啊,好疼……”颜幼卿本想做出愧疚尴尬表情,奈何颇不得法,眼神十分僵硬,近乎造作夸张。好在他动作模仿能力极强,一手捂肚,一手勉强打开车门,确实是个疼痛难忍之状。回头道,“你先回去,替我与田司令说一声。说不定还得去趟药房,我迟些再回。”

西苑门距离总统府已然不远。司机看他样子,蹲个茅厕恐怕不能完事,必得去趟药房不可。遂点头答应,目送他弓腰钻入路边巷子,方启动油门。

颜幼卿走到巷子深处,左右无人,才直起腰身,回复常态。不敢走大路,辨认一番方向,自纵横交错的胡同巷道间快速穿行。他体型瘦小,身姿灵活,有些地方看似死路,也能或钻或跃,寻出一条道来。如此这般,绕过各处巡警便衣,回到吉安胡同附近。

颜幼卿当机立断,援助尚古之逃离总统府,既是多日挂怀,亦属一时冲动。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此事自尚古之随他走出静心斋那一刻始,便毫无转圜余地。一路上他看似悠闲,实则脑筋急转,心弦紧绷,到这时才神魂落定,暗自掂量后果,担忧后怕起来。

尚先生从监禁室里消失,不出两个小时,必将被轮班卫兵发觉。这还是自己换班谎言侥幸不被提前拆穿的情形下。一旦司机把总统座驾开回去,陪同的卫兵小队长却没有出现,稍加核查,两件事也就成了一件事。京师本在持续戒严之中,此事一出,城内盘查必定愈加森严。只盼峻轩兄未曾出门,否则说不定要耽误在路上。然而自上回相见已过去近十日,依峻轩兄的脾气,多半不肯困守家中。这个时候,很可能外出办事未归。

颜幼卿回想自己在卫队名册上登记的府外住址,因手续严谨,无从敷衍,留得十分详细。况且当初断然想不到,短短不及一年,就要狼狈躲藏,故相关信息皆照实填写。幸亏房主是峻轩兄,官家文档上自己只是租客身份。万一今日两人不慎错过,只要自己销声匿迹,做出潜逃迹象,田司令等人当不至为难毫不知情的房主,更别说该房主还在洋人公使馆里当差。

只是……若当真如此,峻轩兄定然非常生气。颜幼卿想,峻轩兄定然非常、非常、生气。

脚步顿了顿,有一点发怵。心中愧疚懊恼,倒是把原本重逢时难免会有的纠结羞窘尽数抛在了脑后。

又想峻轩兄若凑巧在家,可怎么说才好。原本诸事谋划周全,安排妥当,如今却弄出这般意外事故。峻轩兄自然不会因为救了尚先生而着恼,可接踵而至的麻烦,却实实在在是自己惹出来的。各种念头转过一轮,心中有了决断:无论如何,保障安全乃当前第一要务。要保障峻轩兄安全,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自己单独行动,压根不将他牵扯进来。只是峻轩兄必不能同意,到时候迫于无奈,说不得还须采取一点非常手段。若当真如此,峻轩兄定然非常生气。

颜幼卿有点不敢往下想,峻轩兄定然……非常、非常、非常生气。唉,可怎生是好。

思量间熟悉的大槐树已在眼前。虽说笃定田司令反应再快,也不可能这时候便查到吉安胡同来,颜幼卿仍丝毫不敢大意,绕到宅院背面,确认没有异常,才小心潜入院内。峻轩兄果然不在家。虽说如此正中下怀,还是不由自主既失望且忧心。在屋里呆站片刻,抛开杂念,迅速收拾起来。

他打开存放私人物品的小抽屉,将要紧物事扎了个小包裹。然后一通翻箱倒柜,乱七八糟扔了些衣服在地上,故意做出慌乱出逃场景。一面布置,一面庆幸,多亏入夏前坚持在书房添了张床榻,且将自己常用的箱橱搬到了这边。即使那床榻并未当真用上几回,到底远比只有一间卧房一张床铺要便利许多,至少外人看来不致生疑。

颜幼卿搬去书房住,是安裕容胳膊伤好之后的事。其时不论安裕容如何花言巧语,总之颜幼卿不肯再像从前般糊里糊涂同床共枕。安裕容怕逼太紧适得其反,也就随他去了,不过口头上撩拨哄劝,并未当真做出什么过分举动。在他看来,幼卿既已明白自己心意,没有避而不见,还肯按时归家,在一个屋顶下生活——得偿所愿,岂不是随时可期?奈何后来气氛日益沉重,直至刺杀事发,两人统共也只在六月初排除万难见了一面。半日临时休假,仅够说几句话。

想起上一回分别时情状,颜幼卿面上不由得烧灼起来。那日二人商量定今后去向,峻轩兄忽地不由分说,孟浪成那个样子,简直是……简直是……还好他很快收敛住,正正经经叮嘱了许多话,否则自己真不知该如何招架。此后回到总统府,因情势紧张,日日谨小慎微,倒是再没工夫胡思乱想。

颜幼卿敛住心神,将几间屋子仔细巡视一圈,确认并无遗漏,方返回院中。月季花开得正好,红艳艳金灿灿一大片。因多日无雨,几案板凳就随意摆放在花丛旁。他在一条板凳背面留下暗记——这主意是安裕容出的,时局多变,难免意外,若有需要,则设法在院中显眼而又隐蔽处留下讯息,远比室内更不易为人察觉。家具表面干净得很,不见一丝尘埃,可见这些日子主人时常使用。颜幼卿可以想见,或清晨,或黄昏,峻轩兄如何对花闲坐,独酌自斟,顺手把留给自己的另一条板凳擦拭得一尘不染。

他猛地站起身,将凳子放归原处。没有时间再耽搁了,为安全计,走得越早越好。

颜幼卿依旧跳墙而出,本该自宅院后方小巷离开,脚下却不受控制地转了个弯,绕到宅院前门。当初安裕容正是图其清静,方选中此处房屋。颜幼卿望见前方偶有人影往来,皆是附近住户,并无人留意自己。他呆站片刻,忽然将背上包裹抱到胸前,“嗖”一下窜至门前大槐树上,蹲在最繁茂的一根枝桠底下,让满树浓密的绿叶遮挡住自己。

“我就等半个小时,等着看峻轩兄平安归家再离开。万一等不到……等不到便罢了。”颜幼卿心想,蹲坐在树杈上,目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盯住前方,身形纹丝不动。

正当他盯得双眼发疼,胡同口外一个人施施然行来。

自刺杀事件发生直至六月初,安裕容除去迫不得已出门打探消息,其余时间皆守在家中,唯恐与颜幼卿错过。二人见面后,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尽管仍差着许多火候,终究是得了对方首肯,不论何时何地,愿相依相随。故而这些天任凭外头腥风血雨,安公子心情实则恬然愉悦,办事效率奇高。不但及时替尚古之把消息送了出去,且为徐文约的婚事与杜府积极斡旋,力求不致因时事变故耽误太多。

颜幼卿居高临下,视野开阔,远远望见他手里拎两个荷叶包,大约是买了什么小吃熟食,一路走走停停,与左右敞着大门的街坊嬉笑招呼。进入吉安胡同后,住户渐少,无人闲聊,遂一摇三晃往自家宅门而来,哼唱小曲的声音越来越近。

他目送安裕容开门。开门时哼曲声停下,锁头打开,似乎伴随着一声叹息。颜幼卿知道自己该趁此刻赶紧脱身,双脚却如同黏在树枝上,无法动弹。他将目光投向院内,这面树荫过密,又有屋檐遮挡,明明距离更近,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他猜测峻轩兄大约先去了厨房,预备晚饭。也可能将荷叶包往院中几案上一扔,直接回卧室换衣裳。峻轩兄是讲究人,出门正装,居家常服,绝不马虎。

正遐思间,忽听见“砰砰”几声巨响,似是门板因猛力而撞上了墙壁。随即“叮叮当当”连串噪音,是物品落地碎裂与家具撞击摔倒之声。最后两声尤为真切,就在院子当中。颜幼卿尚来不及惊疑,就见院门被一把拉开,安裕容冲出了门外。

他看见峻轩兄奔出几步,猛然停住。眼望前方张了张嘴,似是呼唤自己名字,却未能发出声音。定定地站了一阵,面上空茫之色倏忽变作扭曲愤怒,一拳砸在路边树干上。这几棵树无不颇有年头,树干粗壮,一拳砸下去,树自然毫发无伤,那拳头属于血肉之躯,立时见了红,凄惨淋漓。

颜幼卿眼前一黑,脑袋发懵,行动快过思想,纵身便跳了下来,落在安裕容面前。

“峻、峻轩兄,你……”

一句话没说完,被安裕容揪住衣领,径直拖进大门。“砰!”门板也叫他一脚踹上。

安裕容眼眶赤红,死死盯住他:“幼卿!为什么?!”

“我、我……”

安裕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慢慢松手:“出了什么事,你要一个人偷跑?”

“我……”颜幼卿跟着镇定下来,顾不得胸口揪心难受滋味,赶忙道,“下午大总统座驾试车,派我随行。我、我趁机把尚先生带出府放走了。”

安裕容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我把尚先生偷偷带出府放走了。你回来时城内戒严是不是更厉害了?我怕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所以想先躲一躲。我自己一个人,躲起来也方便……”

“我知道了。”安裕容抓起他的手,见他还想说什么,眼一横,冷脸道,“闭嘴。”

颜幼卿心头一颤,当即住嘴,跟随安裕容进入卧室。

安裕容指指衣橱:“左侧挂了身藏青色西服,连领带帽子鞋子一并换上。”

颜幼卿从来没有置办过西服,闻言有些疑惑,却不敢多问,只忍不住拿关切的眼神往他血淋淋的手背上瞟。

“动作快些,我与你一起走。再磨蹭谁也走不了。”

“哦,好。”颜幼卿听明白轻重缓急,马上转身,打开橱门换衣裳。西服上身,因从未穿过这等风格,略有些怪异别扭。好在料子轻薄舒适,虽是长袖长裤,盛夏天气穿来,居然十分凉爽。动动手脚,才发觉处处贴合身材,分明是量身定制。忍不住问:“峻轩兄,这是什么时候……”

“之前定做的,最近才取回来。”安裕容正单手从抽屉里往外掏东西,一样样塞进衣袋或手提包。回身迅速瞟一眼,点点头,“果然还是藏青色最搭。柜子底下还有个眼镜盒,瞧见没有?把眼镜也戴上。”

颜幼卿依言将眼镜架上,不大不小正合适。许多人追求时髦,眼睛没毛病也会弄副金边眼镜戴戴,安裕容自己就有好几副不同式样的。这一副明显簇新,镶着精细的黑边。即便颜幼卿看不见自己现下模样,也知道必然形象大变。脑海中想象一下,约摸与洋行里拘谨的书记员类似。

“包袱里钱拿出来,除去非带不可的,别的都不要了。东西放我这。”安裕容等颜幼卿把银元等物塞进自己皮包,问,“你的军装和枪呢?”

“枪留在车上没拿,军装换下来扔在后巷了。”

安裕容指指桌子底下一个不起眼的小藤条箱:“拎上,走罢。”

颜幼卿吃惊:“就这么……走?”

“就这么走。一切听我安排,记住了么?”

颜幼卿瞅瞅自己身上行头,再瞧瞧那小藤条箱,霎时反应过来,峻轩兄早已做好最坏打算,准备好了应对手段。自己今日自作主张,害得他那般着急生气,实在是不该。乖乖低头应声:“记住了。”

两人出得门来,安裕容在前,受伤的右手随意裹了几圈绷带。颜幼卿在后,一手提着皮包,另一手拎着小藤条箱。刚走出一段,正遇见白大娘上门来做晚饭。

“安先生,这个点要出门?哟,你手怎么了?”

安裕容把颜幼卿挡在身后,讪笑:“别提了,今儿个忘了瞧黄历,不宜栽种。移花苗时没踩稳,狠绊一跤。要不是扎这一手坑,非扎出一脸坑不可。正好洋老板差人叫我去有急事,顺便在那边的洋诊所上点药。这几天不用来了,等我回来再说。这个月工钱先结给您。”说罢,左手从兜里掏出三块银元。

因雇主时常不在家,白大娘也习惯了,接过银元,道:“成,那明儿天晴我给您晒晒被褥。”

安裕容忙道:“这个也等我回来再说。我那兄弟最近也没空回来住,您别白忙活了。老板催得急,我这就走,您回罢。”说到这,冲身后颜幼卿叽哩咕噜几句洋话。二人急匆匆走出胡同。

白大娘瞧着他二人身影消失,攥住三块银元往家走。她可万万想不到那一身西装听得懂洋话的小个子就是安先生口里提及的兄弟。只暗道他兄弟俩事业非凡,人才出众,又都没有娶亲,可惜这城西杂役所地界,竟找不出一个能配得上的丫头。

安裕容与颜幼卿上了大道,叫两辆人力车往东安大街方向行去。不过一刻钟,安裕容便下车,打发走车夫,抬脚进了路边一家铺面。后边颜幼卿见状连忙照做,跟进店堂里头。只见峻轩兄已经与店堂经理招呼完毕,借用人家电话不知与什么人联系。说的是西语,他听出来是叫对方开汽车过来接。越发觉得峻轩兄未雨绸缪,比之自己贸然冲动不知强去多少。有心说几句话表达歉意,谁知峻轩兄与那经理聊起生意经,压根不搭理自己。只得抱着皮包坐在旁边,耷头耷脑默然无语,很是符合木讷下属形象。

安裕容与那店铺经理高谈阔论一场,颜幼卿竖起耳朵细听,断定二人介于熟与不熟之间,大约就是点头之交。一辆小汽车停在门口,鸣响喇叭,安裕容起身告辞,那经理正听他大吹矿山股票,带着几分不舍亲自送出门外。

颜幼卿上车才发现,开车的司机竟然是个洋人。安裕容叫他坐在后头,自己坐了前座,一面与司机说笑招呼。汽车开出不久,前方路口一列巡警检查。颜幼卿弓背垂头,躲在前座靠背之后。那司机视巡警如无物,径直将车开过去。巡警在车后呼喝追赶,洋司机伸出脑袋,嚷嚷两声,立刻无人再追。颜幼卿料不到洋人的车竟有这等威风,安裕容似是知他所想,开口道:“这是在城里,他们认得使馆区的牌照。若是要出城,可没这么容易。”

颜幼卿见他脸色虽依然不好,语气和缓已与平素无异,心下大安。忙问:“我们是去公使馆么?”

“嗯。”安裕容神色冷淡,接着道,“你家里人既然拜托了我,我便会负责到底。与此相应,你既然打算跟我做事,就要时刻紧跟,听我安排,不得自作主张,鲁莽行事。很快我要奉公使大人之命前往矿山,你抓紧时间,用心做点功课。”

颜幼卿听他话里有话,虽不知详情,多少猜出几分,低头应道:“是。”

那洋人笑嘻嘻道:“小孩子看起来很乖嘛,你不要这么凶,你看他多怕你。先前威廉姆斯先生催你你也不来,就是为了等他?我看你也就是嘴上凶,其实对他好得很么。”

“不光是为了等他,大总统遇刺,全城戒严,警备队到处抓人,有两个朋友受了牵连,我帮忙把人捞出来。”

“你朋友现在安全了么?这种事情,你找公使大人说说,打个电话不就好了?”

“本来就是无辜被牵连,调查清楚已经放出来了,不必麻烦公使大人。”

那洋人说了几句祁保善的闲话,忽瞧见安裕容手上绷带。得知“不宜栽种”之事,哈哈大笑:“你今天不但不宜栽种,更不宜回家。要不怎么会被小偷光顾,弄得家里一团乱,没法睡觉。公使馆那么多空房间,随便你和这位小朋友挑。”

两人使用西语对话,颜幼卿竭尽全力,倒也听懂几分,大致明白了峻轩兄所做的筹备与应变。

说话间又过了几处巡检路口,无一例外被洋人司机伸头嚷嚷两声过去。汽车开入使馆区,周围陡然冷清。颜幼卿暗悬的心方随之放下,伸开手掌,默默晾干手心冷汗。

第50章 风雨善绸缪

暮色降临,华灯初上。公使馆区处处电灯明亮,煞是美丽。

汽车开进花旗国公使馆,洋人司机问:“伊恩,你跟这位小朋友,想要住哪里?”

安裕容道:“还是附楼客房罢。我记得有能住两个人的套间?”

“是的。那么我先去见公使大人,你安顿好就来。等你们一起吃晚餐?”

安裕容道:“我这表弟第一次出来办事,没见过世面,胆子也小。不必打扰公使大人晚餐,我迟一点过去见他,再与你商量去矿山的事。”

洋人扫一眼颜幼卿拘谨模样,点头:“那也行。一会儿见。”向颜幼卿笑着摆摆手,“小朋友,再见。”

颜幼卿没料到他会特地向自己打招呼,下意识要回一句盎格鲁语的“再见”,猛然想起峻轩兄给自己编造的身份,又怕不慎穿帮坏事,才张嘴便卡壳,纯然一副懵懂犯傻模样。

洋人忍俊不禁,伸手拍他脑袋:“嘿,小朋友,你真可爱。”

安裕容黑了脸:“安迪,别逗他。”

洋人哈哈大笑,下车走了。

安裕容见颜幼卿还坐着不动 ,没好气道:“下车。”

纵然与洋人打过不少交道,颜幼卿也是头一回遇见这般轻佻不正经之徒,又因不敢轻举妄动,故而才会一时反应不及。安裕容不等他说话,拉起手腕便将人扯下车座,径直带入楼内。他并非第一次在公使馆留宿。偶尔事务繁杂忙碌,或出城归来太晚,也曾在此临时借宿。公使馆附楼是普通洋人职员宿舍,空房用于招待职员亲友或因公务留宿的外地使者。安裕容是熟面孔,又是公使馆的车送到楼门口,很快便领了套房钥匙,旋即又有女仆送来寝具、药物、吃食等。

安裕容手背上的擦伤不过瞧着吓人,真论起来算不得多重。看他端起盘子,意思要先吃饭,颜幼卿赶忙拉住,低声道:“先上药。”见对方虽不说话,却也没反对,遂认认真真拆解绷带,上药包扎。期间把印了盎格鲁文的标签翻来覆去细看,生怕犯错出纰漏。过程中隔一会儿便抬眼瞅瞅安裕容,从他神色间揣测自己动作是否妥当。

包扎完毕,收拾了药物,又主动摆好盘碗刀叉:“峻轩兄,吃饭罢。”

颜幼卿大半日只吃了几个冰果子,这时安定下来,顿觉饥肠辘辘。安裕容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拉开椅子坐下,低头便吃起来。颜幼卿担心他右手带伤不方便,有心帮忙,话在喉头滚几滚,终究被那副冷冰冰的样子阻挡回去。明明在车上已经对答如常,此刻脱离险境,单剩下彼此,那已经缓和的氛围陡然间重归凝滞,仿佛平白多了一堵冰冻的障壁,横亘在彼此之间。

颜幼卿见峻轩兄只顾埋头吃饭,仍然不肯与自己多说一句,心头一股郁气弥漫,空荡荡的胃袋似乎都被填满,吃了几口,忽而食不下咽。

“峻轩兄。”

安裕容恍若不闻,刀叉轻轻撞击在盘沿上,发出细微的叮当悦耳之声。

“峻轩兄……”见对面之人还是不抬头,颜幼卿心头那股郁气越积越浓,不提防化作满腹心酸委屈,声音哽在嗓子眼,鼻腔发酸,眼眶发红。这感觉既陌生又汹涌,叫人顷刻间如没顶窒息般难受。心神大乱之下,“当啷”一声,刀叉没捏稳,掉在地上。

安裕容终于抬头:“是不合口味……”看清楚颜幼卿模样,不由得愣住。慢慢放下手中餐具,伸手去碰他眼睛。

颜幼卿多少年不曾掉过眼泪,这时候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回事,第一动作便是强忍掩饰,咬牙闭眼,拧过脖子不肯给人看见。

安裕容愣怔片刻,心里蓦地一片清明。此情此景,再多怨怒与狠心,也瞬间灰飞烟灭。立刻移坐过去,硬将人搂在怀里。待他软化了僵硬的身躯,平息了颤抖的肩膀,方摩挲着耳朵亲了亲,叹息道:“傻子……怎么就值当难过成这样?你这不是……这不是,剜我的心么?”

颜幼卿将脸埋在他襟前,待眼中涩湿渐渐消退,才瓮声瓮气道:“我若是做错了什么,你骂我,打我,不要这样……这样、冷眼待我、我……”

安裕容这时才真是剜心一般疼起来。幼卿纯真清澈如水晶明镜,映照出自己污浊满面尘垢满身。

松开双臂,捧起他的脸,望见点漆双眸中只有自己身影:“是我不对,本该好生与幼卿解说,不该朝你乱发脾气。”

“是我没做好。你怪我,本是应当……”

安裕容把声音放得愈发低柔:“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气你——气你要丢下我,自己一个人偷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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