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望带着戚念在院子和正房中转了转。
戚念看出他有事务要处理,说道:“王爷只消告诉我这府中何处禁忌止行,余下的我自己参观便好了,王爷且去忙吧。”
“不忙。”宋望闻声,抽出心神看她一眼,又向外看看天色,“陪你吃了暮食再说。”
戚念才想欲接口,宋望又道:“没什么不可去的,我住的地方,若还要担心机密泄露,我这王爷便是白当了。可自在些。”
这一来,戚念想说的话便给岔了过去。徐郕见状告辞,隔间里头,青莲等婢子铺床薰香也停当,一时灯烛点燃,饭肴送来,只见五六碟桃花盏盘的菜色盛得满满当当,鱼肉皆有,又有粥、饼、糕、酥等各种主食。
戚念一见,方才的担心重又浮现,黛细的眉头纠结起来:“会不会不大好?”
宋望实是有些饿了,拂衣坐在案前,见戚念却杵在食案边上半晌不动,神色犹豫。
他拄膝问:“什么不大好?”
“我从前听说,王爷常与将士同饮共食,吃的是营中食膳……”戚念轻轻坐在宋望身边,轻觑眼眸,“我一来,便如此铺张,传出去会否对王爷不大好?”
宋望听到一半便明白了,她不担心旁人议论她,却竟担心他操节不保?他不禁垂睫失笑:“什么与将士同甘共苦,不过是图个方便,免得单开炉灶。练兵时多踹他们两脚,换疆场上少挨两刀比什么都强,我扮那爱兵如子的姿态做什么。”
许是这里比之京都更让广平王熟悉的,宋望身上多了种说不出的轻松写意,灯下眉眼,熙然生氲。
戚念愣愣地点头,宋望耐性地问:“可以吃了吗?”
戚念反应过来,应声拿起筷箸,宋望见她乖成这模样,忍不住低语:“这算哪门子铺张,怎么这么好养活……”他声量没刻意避着人,距离不过一张席垫的区别便也听见。
恰好她筷头伸到一块枣糖色软糕上,正准备尝尝,倒像应了他的话,眸子不由又睁圆,是不赞同的神色。
“不说你了,吃罢。”宋望声里带笑。
戚念察觉被人逗了,鼓着腮悄悄在枣子糕上戳出两个洞。
用膳时,二人倒是食不言的,吃完后天色己黑,撤了席,戚念还惦记着要送宋望出门巡营。
宋望往这个一味推着自己走的小姑娘脸上凝望几眼,不见她有疲色,道声不急,摩挲了一下手背。
“取张地图来,和你说一说。”
戚念一时没明白,“说什么?”宋望不轻不重地看她一眼。
戚念浑身打个激灵,隐约意识到什么,却不敢违背,只因宋望这个眼神,与之前吃饭时的亲昵全然不同,虽然随和依旧,却隐含着一种不容质疑的洞明。
戚念从前在闺阁中看得最多的,的确是地舆图。
因着要写话本子,又看了许多书籍,最是要了解各地位置和风俗习惯。
她慢吞吞地唤青莲从随行包裹中,取出常看的一张来,铺陈到案子上。
宋望向对面比手,她又慢吞吞地坐下。
宋望将铜灯台镇在羊皮地图的边角,耷下眼皮,看见地图上有几道炭笔加粗的线条。最开始一看地图上的弯弯绕绕便头疼的戚念,如今也会看地图了。
如若从前他有时间陪她,这些事,本该由他来教。
戚念盯着那张舆图却在想:这幸亏不是最早画了西域路线图的那张,王爷应该不会发现……
“你想去西域,有南北两条路线。”宋望平静开口,惊得戚念后脊一麻。
宋望却未看她,指着地图道:“利州战事已平,兖州如今新打下,与北边对峙,说不定等过几年,便有下一场仗又会到来。你想要寻那番薯种子,需绕过北魏拓跋氏,或从北,或从南。”
“王爷……”戚念口干舌燥,像个猝不及防被抓包的顽童。尤其这大人既不生气也不骂人,就这么面无表情好声好气的,她心底更没底了,试探着问:“你不拦我?”
这等别人听来荒谬不可信的说辞,她却想去尝试,她还以为,王爷会不同意。
宋望道:“我不让你去,你肯听么。”
戚念慢慢吐出一口气,忍住摇头的冲动,知道这时候火上浇油没她什么好果子。定了定神,她直视上宋望不见笑色的目光,便也正色道:“两条路,我打听过,走南线,便是从巴蜀取道,过澜沧江,再穿过吐蕃、象雄、苏毗三大部落,其后进入小国林立的西域。入西域境内,仍非终点,继续行至天山以北,葱岭以西,才是那番薯栖息之地。”
“若从北线行,则要借道西凉国,西出玉门。不论走哪条路,都艰苦难当——”她声音忽然低咽一下,抬眸轻声问,“王爷是不是想以此劝我,打消这个念头?”
宋望静静听着她说完,轻道一声完全无关的感慨:“看来这两年你成长了很多。”
戚念怔然。
宋望始才摇头,回答她方才之问,“你既说要去,我拦着,害你总心中惦念。你要去哪里都无妨,这几年我也歇着,总是同你一处,安全总是没甚问题的。”说着他手掌轻搭在北朝的疆域上,凌空一握,剑眉轻挑,“不妨走第三条路?”
戚念盯着他的手势莫名了一会,忽然福至心灵,“……王爷的意思是,横穿北朝?”她并非不知道走北朝的商路是最省力的,但这样一来,难免会被北朝廷盯上。
她自从选择和王爷一同出京的那一刻起,便知道会有人盯上。如今战事平息,不代表宋望就安全。
届时王爷必然又要分心顾着她。她若真那么不懂事,动了此念,无异于给王爷横生枝节。她不能成为王爷的软肋。
宋望却道:“北边彼时还在不在,尚在两说。”他看向戚念,纵溺的神容重新浮现,“花开两年,一年间就足够发生许多事。岂知两年之内我朝不能荡平寰宇?届时我们何处不可去?”他同她说话时,语气常常如此随意涣漫,然眸光却重如金石,“至少一年半内,莫再忧虑此事了。”
灯影曳在那张凛丽自若的脸上。戚念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心脏怦然跳动。
戚念哪怕不通兵事,也知道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背后需付出多大的心力与代价。
世上怎会有这样好的一个人呢,他都不骂她一句,无法拦着她,就全力纵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