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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诈



下了火车,高先生带人到站台来接,走到停车处,又说府里已准备好了晚餐和房间,不如干脆到高家歇息。

四少带人上了轿车,刘士官在车外,却递给司机旅店的地址,高先生要说什么,四少已婉拒他,“一路颠簸,这样风尘仆仆地过去,反而失礼,不如安顿好了,再去拜见。”

靳筱上一回见着高先生,还是再校场同四少闹别扭的那一回,因此有一些不好意思,只跟着笑了笑,高先生也没有说什么,吩咐司机往旅店去开。

四少问他兄长是否安好,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寒暄了一阵,不多时便到了地方。既然到了旅馆,做人妻子的,便要邀请他上去坐一坐,可高先生只同他们办理好了入住,便称天色晚了,不好打扰,便要离开。

他迈了脚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四少,终究没忍住,“督军,我兄长的脾气与我不同。”

靳筱瞧了他一眼,赶巧他也在看她,让她面上带了疑惑,还想探寻,高先生已经望向四少,笑容带一些慈祥,一副敦厚的长辈模样,“高家和颜家从来都是交好的,四少如今成材了,可毕竟年轻,我便啰嗦一句,改日会面了,不要因为舟车劳顿,休息的不好,犯孩子心性,闹少爷脾气。”

他从“督军”到“四少”,便端起了长辈的架子。方才一路上他都还是谦卑的,纵然四少以长辈之礼待他,他却凡事身段放的很低,如今临走了,却突然这般,倒让人觉得古怪。

门童帮他们拉上电梯的栅栏,靳筱从前在信州城坐过几回电梯,可这样阴暗又在活动的小空间,总让她觉得忐忑,时刻担心它不要突然停下来,又或者突然掉下去。

媒人介绍亲事时,爱挂在嘴上的小家碧玉,就是她这样的女子,没有市井的泼辣皮实,又着实比不得大家女子的眼界,所以要用碧玉来形容,显得秀气,也显得容易胆怯。

可胆怯仿佛更能激起男子的保护欲,四少伸手揽过她,她便不自觉缩过去,像他的臂膀是一道屏障。

四少自然觉得有一点得意,有一点满足,这个时代能欣赏女子策马扬鞭的,还没有多少,男子大多喜欢显摆自己勇敢能干,于是他也不能免俗。

他不仅不能免俗,还比常人更加守旧一些,并不爱自由奔放的新女性。

也难怪高先生临走了还要叮嘱他,八成是为他那位出身显赫,受了西式教育的侄女。

四少这个人虽然古板,到底也对自己坦诚,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守旧就是守旧。于是旁人同他介绍那些好家世的新式女子,他也觉得厌烦,干脆推了去。

交了心的朋友也骂他,说他根本就是个老古董,喜欢大男子主义那一套,可他着实眼光便停留在老祖宗传下来的审美上,并不能接受女子去学西式的做派。

更何况,泼辣,骄纵,纵然面上有人捧场,到底也是看背景的。

家世好的,便如他三嫂,可谁知道从前那些人倾慕她,是真爱她的脾性,还是她把握经济命脉的父兄?

无权无势的,便比如顾嫣然,纵然大家都捧着她,可说句不当听的,都将她做一件长脸的玩物,可以佩在身上,可以同旁人炫耀,可并没有人娶她做正室。

于是夸这样的女子如何新派,如何不俗,说白了仍旧是夸她家大业大,又或者容貌艳丽,不过是一帮爱钱或者爱色的老油条们,换了追捧的说辞罢了。

说是民主开化了许多年,这世上,真能掏了心的爱一个独立、大胆,敢同男子争高低的女人的,并没有许多。

哦,仍旧是有的,电梯到了第三层,四少突然想起他那两位兄长。

他嘴角撇了撇。

可见做人下限放的比较低的,眼光也会清奇一些。

刘士官已帮他们开了门,提前将行李送进去。

靳筱迈进房间里,终究没有忍住,歪了脑袋问四少,“你小时候很调皮吗?高先生会担心你闹少爷脾气?”

她其实想问高先生最后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同高家的会面是否十分重要,不能有半分差池。

可是光明正大地问出来,未免直白。女子说话,不管故意还是无心,都不好把目的显得太明白一些。太直白,也不会有人夸你坦荡,可绕一点小小的弯子,旁人就算看出来你的心思,也觉得你还算有一些委婉的聪明。

这便是中国人讲的礼数,因婉转这回事,是主动把身段放低了的意思,真的矮了一头,别人便不好再去计较。

她心里弯弯绕绕了半天,好容易问出这一句,便为了恰当巧妙地引出回答,但凡四少转一转脑子,便知道她想问的什么。

可他偏偏不。

颜徵北伸了个懒腰,窗外是最后一抹曦光,天空变成泛着白边的钴蓝色,他走到窗边,拉开纱帘,才漫不经心地回她,“我小时候也没有很调皮。”

她以为他有下文,便不说话,坐在床沿的凳子上,等他多说几句。可靳筱等了好一会,对面那人仍旧悠哉游哉看风景。

甚至不时还眺望的样子,好像几近黑漆漆的外面,有什么好景色。

她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了,要么是他嫌她绕着弯问话,要么他根本就不想说。

靳筱自然很有骨气,不去追问他,而是猛地站起来,也不理他了,拿了换洗的衣服,转身去浴室。

四少终于忍不住,回头问她,“你去哪里?”

靳筱抱着浴袍,声音带一些气,“坐了一天车,浑身都是汗,”她回过头,没忍住,还是瞪了他一眼,“你喜欢看风景,干脆看一夜的风景。”

她落了狠话,就钻进浴室了,留四少自己一个人在窗前笑,等她门都关上了,他还在笑。

窗户被颜徵北打开,夜风吹进来,终于带了凉意。他点了只烟,又掐掉了,一个人去看夜空上的星光,又哼了一声,听起来像一声沉闷的笑。

但他脸上半点笑意都没有。

四少答应她去喝顶好顶正宗的羊肉汤,便真的差人去问了,是花井街上的某一家。

靳筱听了便要穿上鞋子,干脆午饭便去吃。四少从前逼她吃胡萝卜和肝脏,她早就怀恨在心了,好容易抓着这个机会,便是不逼四少下肚,也要熏一熏他,让他知道无法下咽是什么感受。

颜徵北却喊住她,面上挂了笑,像看一个初春刚过,便闹着要买冰激凌的小姑娘,“大中午你喝什么羊肉汤?回头长了疖子又要你哭的!”

她只好走回去,坐到椅子上,一面却撅了唇,觉得他既小气,又爱吊人胃口。

中午在酒楼用餐,四少点了盘凉菜,半盘子是凉拌胡萝卜丝,大半盘子又给拨到了靳筱碗里。

靳筱自然不乐意,好容易不再管她的饮食,来了封州却又故态复萌了,如此她更加觉得四少来了封州之后,便十分不顺眼,干脆不管他放进碗里的东西,菜都夹到盘子里吃。

四少没忍住,又念叨她,“出来不比家里。”

他自然不敢说家里早上的枇杷汁,其实是混了橙汁的胡萝卜汁,这会在外面,自然只能逼着她吃胡萝卜。

他便只好含糊地劝她,像个罗里吧嗦的老先生,“不好好吃饭,一会游船,晕船了呢?”

靳筱只知道吃胡萝卜对眼睛好,还不知道可以晕船呢,于是更加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一面吃着盘子里的东西,一面把放了胡萝卜的碗推开了。

总之什么都是他说了算,她要问什么,吃什么,都要由他定夺。从前自然觉得他体贴,可她原本就比四少小了五六岁,这会还是孩子心性,偶尔也会闹脾气。

从前家里人忽视,一直小心翼翼,如今有人关怀,纵然心存感念,日子久了,也难免会有恃无恐。

这也不怪她,四少未免管的太多了些,吃穿用度,事无巨细,一股脑的宠溺偏爱若加上苦口婆心的叮咛,很难不让人觉得自己是被上赶着爱护。纵然不会厌烦,也会时不时叛逆,因对方其实是父母的爱法。

成年人的相爱,本应当相互扶持,互相支撑,可他俩这一点都笨拙的很。一个因没爱过,拼了命把自己没得到的东西送出去,一个因没被爱过,一开始不确信,后来发现铺天盖地的宠爱真的砸到了脑门上,一面觉得惶恐,因没有来由的幸运让人没有底气,时不时又觉得被人管着了,让她失了自由。

靳筱长久没有被逼着吃胡萝卜,自然更加抵触,四少的耐心却好的很,把她推过去的碗又放会去,结果半路被她用手掌抵住了。

他俩这样十分滑稽,像两个武林高手过招,推让都在那一碗胡萝卜里头。四少装作生气了,皱了眉头瞪她,她也不怕,理直气壮地顶撞他,“我们既然来了北地,自然要循北地的规矩,”靳筱摇头晃脑的,又偏头去指周遭的食客,“北地和南方不一样,都是用盘子吃菜,我当然也要入乡随俗。”

她满嘴胡说,四少也不拆穿她,反而很游哉,声音也仍旧是温和的,“你乖乖把胡萝卜吃了,我晚上就带你去羊肉铺子。”

他是给她台阶下,以她往日的聪慧机灵,自然知道如何用一点小小的损失,得到皆大欢喜的周全。可皆大欢喜是同人客气时才会顾虑的事情,她现在闹起性子,才不会管。

靳筱这会不仅要耍无赖,还耍的理直气壮,“我不吃你也会带我去。”

这话落到四少耳朵里,倒让他气笑了。可算她心也不是石头长的,知道谁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可她也很明白怎么撒娇了,大概女子的娇憨其实时骨子里的天分,到了时候便无师自通,知道怎么运用它,让人恨也恨不起来。

可她不知道,她丈夫是惯会威胁人的,做军官的,都有几手威逼利诱的看家本事,不然在这个年代,也弄不来想要的消息,揽不到想要的忠心。

他眉头一挑,便是刻意的阴险,纵然脸色并没有变,却足够去吓她,“你说的是,可我可以推到最后一天去。”

“到时候时间太赶,要是火车快要开了,我自然不能带你去顶正宗的羊肉铺子,便只能在火车旁边的店子里吃。”

他笑了笑,明明是淡然的,却让看出两分狡诈来,“你知道车站那里,你来我往的,做的都是一锤子买卖,店家有多么黑心?说是羊肉汤,可里面混上了老鼠肉?猫肉?谁晓得?”

他又凑近了,声音压低,好像在传什么了不得的小道消息,“你也听说了,北地前几年闹饥荒?哦,实在是惨,买卖儿女便算了,还有呢?还用我说呢?”

他瞧着靳筱的脸色已经变了,终于露了点和善的微笑,“所以你乖乖把胡萝卜吃了,我带你去地道良心的羊肉馆子,刘士官盯着店家同你切羊肉,今晚就去。”

他笑了笑,把碗推过去,还是平日斯文温和的样子,“你看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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