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阙清云僵立原地,浑身发抖。
被冷汗濡湿的头发顺着前额垂落,半掩她的双眼,形容狼狈而落魄。
“你该知道,继续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夜轻羽望进她幽深寂静的眼睛,看清她眼底隐晦却激烈的情绪。
她再贴近几分,在其耳侧吐出轻浅却残忍的话语:“玉潋心如今所经受的一切苦难都是因你而起,你犯下的过错,也将有一部分,由她替你偿还。”
“不仅如此。”
夜轻羽似想到了什么,弯起唇角笑着说道,“你能救得了她一时,又岂能保她一世?天地崩塌,众生消亡,万物寂灭,整个凡界都将化为虚无,她同样是死路一条。”
“你真想让她好好活着,就该遵守和本座的约定。”
“苍生的确无辜,可潋心又何错之有?”
阙清云打断夜轻羽的话,眼底的飘摇沉淀下来,冷若冰霜的视线与她对视。
由无相神踪界生出的暗影化作一蓬黑烟,自她肩头散去。
“万年一度天灾,乃轮回之命数,我尚为天玄宗主之时,从未想过弃舍天下,可天下如何待我?”
“万年前,如若他们放过月心,天地亦不至如此!”阙清云抬高了话语声,眼神越来越冷,心志也越来越坚,“我固然罪孽深重,但凡界业力横生,绝非我一人之过!”
如果当初天玄宗长老对玄月心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天灾来临之时,她依然愿意舍身庇护苍生,纵然她因动情毁去万古修来的道心,却不会牵连凡世之人。
她罪不可赦,但那些苛刻相待,不肯宽恕玉潋心的天玄宗长老,也绝不无辜。
夜轻羽两指划过她的脸颊,顺着她的下颌往下,再敲了敲她的心口,“姐姐,倘使你真的不后悔,良心能过得去,本座又因何存在。”
阙清云紧抿唇角,一语不发,可双手却将玉潋心搂得更紧。
夜轻羽之所以强大,之所以不可匹敌,是因为她的执念之强,悔恨之深。
她无法与之和解,永远也做不到心安理得,良心无愧。
两人无声对峙,气机交锋,空气中似有猎猎风声。
片刻之后,阙清云摇了摇头。
她退后一步,拉开与夜轻羽的距离,两眼幽寂,内里充斥着沉甸甸的,走投无路的绝望与歇斯底里的疯狂。
“即便你所说的就是真相,即便我永生难以心安,可我不后悔!”
夜轻羽没料到这个答案,意外之下,语气中也染上显而易见的愤怒:“你偏要执迷不悟?!”
当真油盐不进,固执得很!
阙清云低下头笑了笑,冷嘲道:“是啊,我执迷不悟。”
她道心已毁,既不能舍下潋心,也不能放下苍生,二者难选其一,便生生世世,踟蹰无定,不得安宁。
夜轻羽气息一沉,突然一掌击向阙清云的天灵,冷声喝道:“本座既能救你,便也能轻易杀你!”
杀气扑面,阙清云不躲不避,无望地闭上双眼。
既然活着不能白头偕老,若死能同穴,亦不枉此生。
可意料中的颅骨碎裂并未出现,这一掌悬停于阙清云面门前一寸,劲风扫过她的额头,掀起耳侧鬓发,却终究没有落下。
僵持半息,阙清云蹙眉睁眼,便见夜轻羽震怒地撤回这一掌,并拂袖转身:“你们走吧。”
阙清云宁死不肯妥协,她再逼迫也毫无意义。倘使此人可以一死了之,她当初又何必费心相救?
未曾想夜轻羽如此轻易地放过她们,阙清云意外地愣了许久。
夜轻羽背对着她,双肩随着呼吸沉浮,缓缓吐出一句:“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你最好像你说的那样,不要后悔。”
阙清云未来得及应声,虚空已撕开一道裂缝,夜轻羽一步迈了进去,转瞬间消失无踪。
便在这时,天色陡然间暗沉下来。
东侧数百里外,东冥氏上空,原本一碧如洗的苍穹倏然间聚起一片暗红雷云。
云层随风涌动之时,红雾剧烈翻滚,这天地异象出现的瞬间便引起众人注意,东冥氏人心惶惶,四周城镇村庄的百姓也都朝东边投去疑惑的目光。
倏然,一道红光划破天际,诡谲的暗红色闪电垂直劈落,斩向东冥氏族碑。
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那族碑四分五裂,在族碑旁值守的东冥氏高手根本来不及逃离,便被炸开的碎石捅成筛子。
可怕的妖气弥散开来,连数百里外的阙清云都感受到了这气息中夹杂的暴戾。
她用力搂紧玉潋心,双眼凝望着东冥氏的方向出神。
天现异象,雷落东冥,是不祥之兆。
真正的天劫,这才开始。
·
东冥氏千里之外的城郊,冥厄破开虚空,落地翻滚,化作一只人首豹身的妖兽,以极快的速度向前奔逃。
他眼底闪烁着隐晦不明的惊恐,心里急切地希望自己速度再快一些。
断掉的胳膊重新聚合成型,但因魂气逸散,他的修为遭受重创,实力大减,已跌下渡劫境。
以他现今的状态,如果此刻被“它们”追上,他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他跑得再快,其气息也早在那红色的惊雷落下之时,便被“它们”锁定,死亡的气息紧紧纠缠着他,如影随形。
再奔出数千里,没入一片荒郊,身后紧跟而来的黑影显出形貌。
霎时间,毛骨悚然。
三个黑影拦路他的去路。
它们长得一模一样,都是鹰首人身,但眼睛瞳色有所区别,背后还有各一对黑色的翅膀,从三个方向包围了他。
这三头黑鹰乃是一母同胞的妖物,其中金色眼睛的鹰老大嘴里发出古怪的笑声,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冥厄妖帅,你我兄弟几人多年不见,想不到你既已落得如此田地,真是可悲可叹。”
冥厄牙关紧扣,脸色扭曲,双手紧握成拳,浑身因愤怒止不住地颤抖。
“你们这三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别跟我称兄道弟!”冥厄愤声怒骂,做出搏命之态,“当年你们就是我的手下败将,别以为如今我落魄了,便会任由你们欺凌!”
左侧绿色眼睛的鹰老三闻言,嘎嘎笑了三声,三尺宽的翅膀展开,掀起一股狂风,态度猖狂:
“我兄弟三人尚愿称你一声妖帅,不过抬举你罢了,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当年那个手领百万妖兵,叱咤妖界风云的妖帅么?”
鹰老三话音刚落,另一侧红眼睛的鹰老二也接话道:“别说你如今修为大损,肉身不存,就算你仍有当初以一敌百的实力,可我兄弟三人也早已今非昔比。”
“认命吧,所谓的骨气能值几两银钱?”鹰老大冷声笑道,神态轻蔑,“如实说出龙脉的下落,我们可以到妖神面前替你说情,留你一条性命。”
冥厄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仰天哈哈大笑,若非他肉身无存,否则他能笑出眼泪来。
等他笑够了,肩膀停止颤抖,藏在心底若隐若现的惶恐也彻底被愤怒取代。
“放屁!”他怒声咆哮,“要杀要剐,尽管动手,我冥厄,可不是你们这样的孬种!”
黑鹰三兄弟同时黑了脸色,鹰老二脾气最为暴躁,见其油盐不进,便不再劝说,率先动起手来,喝道:“不识抬举!”
冥厄眼中凶光涌动,心知这一劫十死无生,便狠了心,欲与之以命搏命。
但是他的决心落在黑鹰三兄弟的眼中,不过一个笑话。
他们中每个人的实力都与冥厄旗鼓相当,三人联手,更是跨越了对方的层级,接近这个世界的巅峰水平。
冥厄一掌拍向鹰老大,可他步子只迈出两步,便见乌黑的翎羽在空中盘结成阵,从四面八方攒射而来。
这些翎羽上裹着极为浓重的妖气,若被其击中,必定将他的魂魄斩得七零八落。
如山的压力迎面砸向了他,挤压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魂魄。
对黑鹰三兄弟而言,这场战斗胜券在握,根本不存在第二种结果。
翎羽集中落下,被气机锁定的冥厄难以逃脱,烟尘四散之际,同时响起震彻寰宇的凄厉嘶鸣。
待烟沙消散,一片密密麻麻的翎羽之中,遍体鳞伤的冥厄被锁在翎羽结成的阵中,魂魄的边缘都变得模糊了。
“妖帅,你明白了吗?”鹰老大冷笑着朝他走去,“这就是现在,你与我们的实力差距。”
冥厄喉头发出咕隆异响,欲挣扎起身,可魂魄已经虚弱到只能仰面躺在地上,苟延残喘。
鹰老大探手抓向他的魂魄,突然,他脚下无声蹿起一道黑影,蛇形攀附而上,卷住他的四肢。
其行动被生生遏止。
他意外抬头,脑后探出一道幽影,模样狰狞,咧嘴笑看着他,声音鬼魅至极地问:“作为兄长,要一直谦让,很痛苦吧?”
鹰老大瞳孔一缩,思绪陡然混乱,脑海中不断划过此生被迫放弃选择,将机会让给两个兄弟的一幕幕。
这黑影从何而来,谁在作祟?
疑问只在他心中一闪而过,汹涌而来的仇恨令他一瞬间失去理智,竟然反手将一道翎羽扔向鹰老二。
“大哥?!”
鹰老二大惊失色,匆忙躲避,可双脚却被突然卷起的黑影钉在地上,未能退开。
翎羽穿透他的心口,鲜血四溅。
鹰老三呆立原地,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变失神。
扔出去翎羽的瞬间,鹰老大眼中恢复片刻清明,瞳孔中投射出极度的震惊与恐惧。
便在这时,锐利的风刀便自场中卷过,三颗鹰首被同时斩下,抛飞落地,滚出老远,在地面上留下一条鲜红的行迹。
黑袍随风而动,猎猎有声。
“本座可以送你一具肉身,助你重返妖界,报仇雪恨。”
夜轻羽银发飞扬,一步步走到冥厄身前,在其十步之外站定。
“但你要立下魂誓,答应本座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