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炎不知道他在实验动物中心被关了几天。可能是三天，也可能是五天。
房间中见不到自然光，也就使人失去了对时间的直接感知。这段时间里只有萧琎来陪林炎玩了几次，接上造梦机，用梦境折磨他。第一次被梦境恐吓时，林炎还会产生身体被破坏的恐慌感，但这种情况多来几次，林炎知道林炎2不会杀他，心里多少有些有恃无恐。梦境而已，只要把痛忍过去就好了。
大概是因为林炎心态起了变化，造梦机再也起不到刺激记忆的作用。萧琎也愈发焦躁起来，在房间中走来走去地自言自语，“到底为什么啊，难道真……”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将食指按在林炎眉心。
林炎全身都是汗，躲都躲不开萧琎。可林炎似乎隐隐有种感觉，萧琎好像……再也读不出他的记忆。
白色灯光是房间中的唯一光源。萧琎来了，就把灯光打开；萧琎走了，就把灯光关上。食物和水都是萧琎喂给林炎，就连去洗手间，萧琎也寸步不离守在外面。
直到有一次，黑暗之中再次灯光亮起。
林炎在凌乱睡梦中惊醒，看见出现在房间门口的萧琎手执四个金属圈，“走吧，给你换个地方。”
林炎心中暗想，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萧越。可如果拿这话问萧琎，也只会让对方觉得他们拿捏住了足以威胁他的筹码。于是林炎没说话，任由萧琎将金属圈套在他的手腕脚腕。
手术床上的镣铐终于解开。“萧琎”凑近，在林炎耳畔压低声音，“步子别太大，手腕也别距离太远。正常设置来说，磁场镣铐大概有五十厘米。”
林炎眼眸顿亮。眼前这个穿着亮蓝色丝质衬衫，领口肆意解开三颗贝母扣的人……
是萧图。
林炎顾不得身上的疲累疼痛，撑起手臂下床，小声问道：“萧越呢？他怎么样？”
萧图答非所问，“跟我走。”
林炎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能逃一个算一个，遂赶紧跟上萧图的脚步。
走廊之中也是一片惨淡白色。白色的门嵌在白色墙壁之中，连门把手都没有。同一色调冲击太久容易让人眼晕，林炎大约是体力不支，没走几步就有些头昏脑涨。萧图堂而皇之带着林炎，走廊之中与三四个人擦身而过。林炎深低着头，不让别人看见他的相貌。而那些人见是萧图带路，又瞥见林炎腕上和脚踝的金属圈，竟也无人在意。好不容易穿过迷宫一样的走廊，挨到大楼尽头，萧图带林炎乘电梯下楼。电梯疾速向下，直至b1停车场。
“这边，快点！”萧图招呼林炎在一个转角停下，然后拆下林炎身上的金属圈。一辆黑色suv自远处快速驶来，停在两人眼前。中间车门打开，林炎瞬间迎上萧越疲惫却仍深邃有神的眼睛。
“炎炎！”
林炎又惊又喜，顿时疲累全无，跳上车扑进萧越怀里。萧越一手抱着林炎，一手将车门关上。萧图也迅速上车，坐在副驾驶座。suv载着满车次氯酸钠味道驶出停车场，快而平稳地出了园区，融入夜色。
林炎想看萧越身上有没有伤，可是好不容易抱住了，简直舍不得撒手，只伏在萧越耳边小声问他，“你受伤了吗？”
萧越在林炎颈上亲了一下，“没有。你呢。”
林炎摇头。
萧图刚才看着从容，实际上不紧张是不可能的。现在终于上车，松了口气，对身边的人说：“宋教授，多谢你了。”
一身白大褂的宋文雍呵呵笑着，“帮他们两个的忙，你有什么好谢我的。”
林炎一愣，随即放开萧越坐正，“宋教授。”
第二空间的宋文雍早就乘坐着2003年的客机穿越到了2021年的第一空间，那么这个宋文雍，只可能是第一空间的宋文雍。宋文雍正开着车，没回头，同林炎道：“小鬼头，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能折腾。”
萧越把安全带给林炎扣好。林炎不舒服地扭动一下，“也没多年不见，前不久咱们还见过。”
宋文雍给萧图一个眼神，仍是满脸笑意，“你看看。从小就这样。”
林炎莫名其妙，寻思着我也没说错啊，“宋教授，您怎么会在这儿？您现在是……为另外一个‘林炎’效劳吗？”
“炎炎。”萧越轻声出言提醒，对林炎摇了摇头。
林炎牵住萧越的小指，不说话了。
宋文雍倒是不太介意，“我有我的原因。再说，我也没有家人，在哪都一样。”
suv一直行驶了将近一个小时。当车终于停下，林炎睁开惺忪睡眼，对街店家檐下的黄色小鸡玩偶正在夜风里轻轻摇晃。
是科研院大学北门。
萧越与林炎下车。萧图降下车窗，指上挂着穿越遥控，手臂搭在窗框，“走吧。”
林炎问他，“我们走了，你们会不会有危险？”
萧图不以为意地一笑，“就当是放了两只实验动物。”
“那应颉……”
林炎知道萧图救了他和萧越已经极为冒险，再请他救应颉纯属不情之请。可应颉还在第二空间，萧越肯定放心不下。现在连遥控都没了，也就失去了再闯第二空间的机会，除了求萧图别无他法。
萧图一挑下巴，“放心。”
萧越牵住林炎的手，对萧图说：“你要是混不下去，就到我们那边。”
萧图笑了，“倒也不至于。”
萧越又跟宋文雍告别，林炎也和宋文雍挥手。午夜的小巷分外幽暗，萧越与林炎并肩，在宋文雍与萧图的目送之中，跨越界线。
周围似乎没什么变化，林炎只捕捉到一丝微妙奇异的感觉。当再走出小巷，右手边的炸鸡店已然成了烧烤店。
许久以来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下，两人默契地同时拥抱对方。林炎甚至报复一般想着现在为何不是白天，就要让大街上所有人都能看见他们拥抱才好，“我们回来了。”
萧越微低着头，在林炎耳边呼出温热气息，“嗯。我们回来了。”
两人身上的东西早被收得一件不剩，包括林炎的宿舍钥匙。宿舍回不去，只好舍近求远到萧越那儿去。还好遇到的计程车司机人不错，准许他们到达之后上楼拿钱，这才免去了在路边蹲到天亮求助陈嘉穆的命运。
开门时萧越刷指纹，林炎提醒萧越，“你指纹能进，他们指纹也能进。”
滴的一声识别成功，两人进门。萧越随手把门关上，“他们真想进来，没人拦得住他们。洗澡睡觉。”
在车上林炎看了时间，半夜三点多。林炎这几天下来昼夜不分，折腾得全身都疼，现在确实除了洗澡睡觉没有别的想法。但萧琎拿造梦机折磨他的事儿林炎没敢说，怕萧越听了心里不舒服。可林炎知道萧越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林炎问他这几天怎么样，萧越也都语焉不详。
两人分头洗澡，先后往床上一倒，转眼就睡得毫无知觉。
林炎连个梦都没做。大概是这些天被造梦机折磨够了，林炎觉得可能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做梦了。
醒来时，天已大亮。窗帘遮住大半日头，只在角落透出几丝白光。
林炎虽然睡得精神了些，身上还是筋骨酸痛。萧越又是一如既往，林炎睁眼时他人早不见了。林炎心里不快，黏着声音唤他，“萧越。”
屋外没有声音。
林炎顿时气了，使尽力气喊着，“萧——越——！”
这次萧越终于听见。少顷，萧越走进屋里，坐在床边揉揉林炎的头发，“睡够了？”
林炎使劲把萧越往床上拽。萧越虽然不知道林炎意图，却还是顺着林炎的力道，在他身边重新躺下，“怎么了？”
林炎枕在萧越胸口，终于理直气壮把积压许久的不满一股脑倾倒出来，“以后不许早上我一睁眼，你人就没了。”
萧越挽起嘴角，有点无奈，“宝贝儿，你太能睡了。难道我要一直在这儿躺着？”
“我不管。”林炎蛮横道：“要么你起来之前把我弄醒，要么你就一直躺到我醒。”
“好好好。”萧越连声答应，“那以后我躺到你睡醒，好不好？”
林炎这才满意，迷迷糊糊趴在萧越胸口，打算睡个回笼觉。萧越沉沉的声音又落下来，“生日快乐。”
林炎本已昏昏欲睡，听见萧越这么说，顿时醒了醒神，“今天几号？”
萧越一笑，“你说呢？”
盛夏过后，立秋之前，确实也到了林炎生日的时候。只是这几天过得颠三倒四，林炎压根忘了这码事。林炎撑住手臂坐起来，“完了，那我妈肯定得找我。你有备用手机吗？”
萧越起身，出去给林炎拿手机。林炎登录微信，发现失踪这几天下来，果然被林母一顿轰炸。“我妈让我今天回去吃饭。”
萧越倚靠床头，手臂环着林炎，“那就回去吧。等会儿我送你。”
林炎万分不想把萧越一个人丢下，刚睡醒的湿漉漉的一双眼睛巴巴望着萧越，“你跟我回去。”
萧越叹气，“算了吧。叔叔阿姨要是见到我，今天还能太平吗？”
林父林母这些年来，把当年的惊天秘密瞒得密不透风。要是林炎招呼都不打就把萧越带回家，那效果估计和核弹轰炸差不多。但林炎思来想去，总不愿意委屈萧越，于是凑到萧越侧脸亲他的嘴角，“丑媳妇早晚都得见公婆。你怕什么。”
萧越眼皮一抬，大手在林炎臀上捏了一把，“说什么呢。”
林炎夸张地嗷的一声，又扑进萧越怀里，赖着半天不肯起来，声音闷闷的，“你说对面会不会盯上我爸妈，拿他们威胁我啊？”
萧越抚着林炎的脊背，“我早派人看着了。出不了大岔子。别太担心。”见林炎仍趴着，在他后背拍了两把，“睡够了吗？睡够就起来吧，出去吃饭，然后我送你回去。”
林炎不情不愿地抬起脸，“那你呢？”
萧越手指划过林炎下颌的光滑皮肤，“我等你回来。”
已经下午了，算算回家的时间确实有点儿赶，林炎只好起来洗脸刷牙。林炎睡着的时候，萧越就把门锁改为了刷卡进入，还在出门前给了林炎一张门卡。两人匆忙在林炎家附近的港式茶餐厅凑合一顿，林炎还没敢多吃，就怕回家吃不下，林母不乐意。
林母张罗了一大桌好菜，林炎一进家门就被四溢的香气迎头冲了脑门。每年林炎生日都得回家过，不然林母就得委屈难过得唠唠叨叨。林炎其实打心底里对过生日没什么兴趣，回趟家来纯粹是为了满足林母的心理需求。林母忙叨一天，给林炎庆生以后早早就喊累歇下，林父也跟着一起歇下。林炎数着秒数挨到十一点多，估计父母早已睡熟，留了个字条之后蹑手蹑脚溜出家门，又打车回了萧越家去。
进门之前林炎还怕吵到萧越睡觉，可一进门就知道自己多虑了。萧越把声音开得很小，正在看电影。斑斓色块投在萧越身上，萧越倚靠沙发，倦怠地转过了脸，“怎么今晚就回来了？”
林炎在玄关蹬掉鞋子，“你喝酒了？”
萧越随意扔开只剩半瓶的威士忌，向林炎张开手臂，“过来，让我抱抱。”
林炎走过去，两腿跨开，半跪在萧越身体两边，捧起萧越的脸，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喝了多少？”
“不多。”萧越扶稳林炎的后腰，仰头和林炎碰着鼻尖。“炎炎。”
林炎将手指拢进萧越发间，细细感受萧越的鼻息，“嗯？”
从前习惯了将对这人的珍视埋在心底，如同把碎金埋入雨后树下湿漉漉的黑泥。可一旦黑泥松动，被雨水冲刷，刷出掩埋许久的一地亮色，好像就再也回不去从前那般压抑自控的心境。萧越的声音带了些浸过酒气的哑，“我好想你。”
映着背后的迤逦色泽，林炎望进萧越眼中，恍惚有种萧越几乎要流下泪来的错觉。
林炎吻上萧越的眼睛，又小心翼翼贴上萧越的嘴唇，用尽心思给他最熨帖的安慰和回应，“我也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