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有跟其他人打电话,不知道说什么,就先不联系了吧。玛莎哥哥是个大学生,等他开学了,我可以拜托他带信寄给你。不用担心我,我工作顺利,俄语口语进步飞快,我感觉等我回去当个俄语老师也完全没问题。
祝良一边笑一边看青叶的信。他以前常说语言很苍白,行动才更能表达情感,这会儿他又觉出文字的神奇。
看着这些字,你就不自觉想起来写信人的样子,甚至表情和语气。
当它以信的形式摆在你眼前,你自己读着它,脑子里却回响着写信人的声音。
祝良听见青叶说,想你的时候我就看看太阳,晚上我就看星星。
祝良开门走了出去,外面是个西斜的太阳,明晃晃的照着他,也许这个时刻青叶也正好抬头看太阳呢。
祝良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回屋摊开信纸。
他刷刷刷的写了一张,青叶刚走的时候,他写了“挺想你的”,觉得肉麻,撕了。
现在想想,肉麻什么呢?我想青叶,白天黑夜都时不时的想她几遍,这不是造假,又不是夸张,说说实话怎么是肉麻呢?
每天这屋子里都静悄悄的,除了吱吱哇哇的蝉声,再没别的声音了。我有时候不太能集中注意力,看着书莫名其妙就想起你来了,也没想你干什么,就是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你的样子。
我感觉我像在谈恋爱,想起来你就想吃糖葫芦,又甜又酸。幸好,不是单相思,那就只有酸了。
现在我在写一个连载小说,报社给我开了专栏,稿酬也不错,抵得上我一月工资了。我把对你的一些心思写到人物身上了,编辑很喜欢,说写得很生动,他都被这些文字打动了。
以后我也要多看看太阳和星星,说不定某一个时刻,咱们俩就是看的是同一个太阳和星星。
我考试当然全部通过了,你不在家,我除了学习和写稿,也没有更有意义的事儿去做,不如尽快把专科学历考下来。
家里都挺好的,祝贺会笑了,还不会说话。祝民从北京回来了,家里的活儿也轻松不少,我周末偶尔会回去,村口的花圃被砍掉了一些苹果树,不过你喜欢的杏树还在,杏也已经成熟吃掉了。
祝良写了两三张,想想,最终还是要提老太太的事儿。
他觉得,青叶知道了这件事倒未必会有伤心,虽然在一起生活的那许多年,老太太也没给青叶几分温情,就自己这做姑爷的,仅有的几次接触,老太太都要施展掌控欲,还恶语相向。
他只是有点不想说这样的消息。你不说,青叶可能不会主动去想起那个人,你提了,她自然就要去想老太太的样子,她说过的那些阴暗的话。
糟心。
想了一会儿,祝良就简单写了:奶奶过世了,雷电击中梧桐树,惊吓过度,已安葬。
至于遇见安樱和安桦,祝良也写了一段:其实我和妈、小姨之前有过联系,妈还到宾馆找过我,我觉得你喜欢清静,就没告诉你。奶奶安葬那天,我和爸遇见妈和小姨回来扫墓,说起当年的事情,爸言辞很激烈,我从他们的话里才知道,妈在乡下教书,无力抚养你,后来想接你回去,爸不同意。所以,青叶,再不要说自己多余,妈和小姨都关心你的情况,怕打扰你,就没有和你联系。
祝良去寄信,很巧,在邮电局遇见了上次的小邮递员,小倪。
小倪自然记得他,要不是去祝良那儿送信,他都没机会亲自听见有人被龙抓了这种稀罕事儿。
“祝大哥,寄信呢,”小倪有点兴奋的跟他打招呼,“家里的事儿处理完了?”
“处理完了,那天太忙,都没好好谢你。”遇见小倪也正合祝良的心意,还人家个人情,说,“快下班了吧?晚上一起吃个饭?”
小倪看看墙上的挂钟,也不客气,对祝良说:“马上下班,吃饭去。”
俩人去了一家大盘鸡店,祝良点了个大份的,还给小倪要了几瓶啤酒。
小倪吃了几筷子鸡肉,咕咚咕咚灌了两瓶啤酒,祝良不喜喝酒,就以茶代酒谢了小倪那天帮忙照顾岳父,小倪一抹嘴笑嘻嘻说:“祝大哥,甭客气了,那不算什么,就凑巧在你那儿躲雨呢嘛。”
店里有台电视机,放在高高的收银台上,方便食客们观看,这会儿正在播放本地新闻。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吃着,不过是工作都干些什么,累不累,忙不忙之类的琐碎话题。
电视上镜头一转,画面里出现一棵乱七八糟的树和房子,祝良瞟了一眼,有点眼熟。
小倪反应快,指着电视惊喜的说:“咦,这不是俺那个被雷烧了块头发的大叔吗?上电视了啊,看,那头发好像人家还给拾掇了一下呢。”
祝良也被电视画面吸引了。他的岳父正在绘声绘色的说那天雷电击中大树的经过,看起来是今天下午新录制的。
“俺叔这人,别看遇事撑不起来,讲故事还讲得挺好的,”小倪听戴爱国讲得绘声绘色,乐滋滋说,“那天还真没看出来,俺叔口才这么好。”
戴爱国用了很多拟声词,噼里啪啦,轰轰隆隆,咔咔嚓嚓,稀里哗啦,滋滋溜溜……然后对着镜头忽然嚎啕大哭。
主持人忙问:“大叔为什么突然这么伤心啊?”
戴爱国掩面哭泣说:“你们能不能别采访我了?我这心都碎了啊……我恨这个雷,恨这棵树!是它们让我妈没了……我妈……我夏天给她打扇子,冬天给她暖被窝,我希望她能长命百岁,我愿意永远养着她啊,可她走了,我的妈啊……”
戴爱国在电视上哭得涕泗横流,几乎无法站立,主持人一边搀扶他,一边哽咽着说:“我们原本只是报道此次雷击事件,采访过程中,戴爱国大叔想到自己去世的母亲,多次情绪失控,这种几十年如一日对母亲极尽孝心的行为,值得我们发扬学习,子欲养而亲不待啊,观众朋友们……。”
小倪把一口啤酒都喷出来了,指着电视说:“祝大哥,这……这……这电视台到底咋想的啊?这就感动了?这就学习了?调查没啊。”
祝良也饶有兴趣的看完了,说:“为了收视率吧,人都喜欢看故事背后的故事,尤其是意料之外的故事。”
“俺叔成模范了,还真没想到哇,要是电视台那天拍到他坐在地上蹬腿的样子就好了,”小倪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说不定看这节目的人还多呢。”
俩人吃得差不多了,祝良结账,俩人离开,小倪还在时不时呵呵笑,“瞧这事儿,真他奶奶的稀罕,越来越稀罕。”
祝良骑车回学校,路上想起刚看的新闻,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真是可笑啊。
想想上午在陵园,在青叶妈妈、小姨口里,他一心想着抚养费,不保护自己女儿,是个不负责任,软弱无能的父亲。
晚上在电视摇身一变,就成了情深义重、孝子顺孙,对母亲百依百顺的学习楷模。
不管他在别人眼里是什么,祝良只希望他以后少让青叶伤心就好。
天上的星星真多,银河从北到南把天空分成两半,牛郎星、织女星隔河远远闪烁。天边有光明明灭灭,一闪即逝,不知是遥远的闪电,还是周围村庄里的人在打着手电筒找蝉。
操场上空荡荡的,祝良把自行车停在正中央,坐在后座长久地看着西北夜空中那颗北斗星。
露水落下来,不知不觉把他的头发打得潮湿。祝良感觉有点凉,蹬开自行车,回家,不如回家睡觉做梦。
青叶最近有点苦恼,工作上苦恼,生活上也苦恼。
自从那次她和老易出门寄信,事情就像脱了线的毛衣,止不住了。
刚开始李英和小山还收敛着,也就在饭桌上打情骂俏一下,而且经常是小山逗李英,李英不搭腔。
后来俩人就旁若无人,说说笑笑,小山有时候甚至会当着老易和青叶的面讲段子。
老易最初很恼怒,训斥了小山一顿,但他们在国内那种年轻同志对老同志的顺从、尊敬早就土崩瓦解了。
小山很坦白的说:老易,你五十多了,我还正当年呢,咱俩需求不一样,你护着索菲娅,我也不招惹她。李英是个离婚女人,我俩你情我愿的,又不妨碍你们什么事儿,你就别管了吧?
青叶这边呢,李英最初还遮遮掩掩的,大概是因为小山跟老易摊牌了,她也就放开了。
他们中午是从工厂返回宾馆来吃饭的,正是夏天,青叶有时候吃了午饭会午休一会儿。
如今她只能在小客厅里看电视了。
小山和李英总是匆匆吃完午饭,直接就回李英房间里,有一两次青叶回去,小山就嬉皮笑脸说:“索菲娅,让我们俩单独待会儿呗,你下去坐会儿?”
李英就装模作样的推小山,“回你屋去,索菲娅要休息。”
小山就拉住李英的手,“没事儿,索菲娅现在睡着了,晚上那么长,岂不是要失眠?”
青叶“砰”关门走了,一边下楼一边牙咬切齿,“寡廉鲜耻!”
她没地儿可去,外面很晒,总不能去老易那屋,只有小客厅能待,看电视吧。
新闻里不是这着火了就是哪儿游行了,换到一个肥皂剧,养养眼得了。
“索菲娅,你怎么在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