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傍晚,梨花渡口石牌的两边按照惯例都会点起灯火。周云松、章大可他们有时候下了晚课或者晚自习结束回寝室的时候都会路过,可是三年多来却都不曾认真地去留意这两盏镌刻着双燕图纹古朴雅致的油灯。而今天,当昏黄的火光在瓢泼的秋雨中指引着回家的方向的时候,大家才第一次感到这渡口的灯光竟是如此的亲切柔和。
所有人都冒雨走出乌篷,到船头观察梨花渡的情况。和他们预想的一样,有差不多十来个穿着安护镖局服饰的镖师在渡口小亭的内外驻守着。毛俊峰正想去和在船尾撑篙的周云松商量如何可以悄悄上岸,冷不防从他们的左前方突然闪出一道灯光,一条乌篷船从芦苇丛中突然划了出来。
毛俊峰章大可立刻认出来那是一条燕子坞的校船。他们的船从鬼蒿林的封禁中冲出来,凭着强大的惯性一路驶到这里,而那校船从方向上看,应该是从曼陀山庄校区开过来,船后撑篙的也是一名燕子坞的船工。
两条船都是猝不及防,几乎就要撞在一起。从校船的船篷里立刻走出来两个执着刀剑的镖师,冲着他们喊道,“你们是什么人?”
毛俊峰吓了一跳,一时有些慌乱,梨花渡就在不远处,如果惊动了那边的守卫,情况就会立刻变得很被动。
就在毛俊峰把手伸向腰间暗器的时候,一个人影从后面掠过乌篷也掠过了众人的头顶,向对面的校船扑过去。
这人影正是周云松。他知道对方认出他们都是燕子坞的学生只是分秒之间的事,先发制人是唯一的选择。
其中一个镖师反应奇快,立刻提剑向周云松刺来,但是周云松却不避不闪,用胸口朝那剑尖撞过去,竟是现学现用地使出了“蓉敏骗招”。
这边季菲章大可先是一惊,然后都反应过来周云松的用意。尽管如此,大家却还是都把心悬到了嗓子眼。
周云松的胸口和剑尖一寸一寸地接近,那镖师“咦”了一声,终于本能地撤回了剑,向后急退。周云松不会应长老那种怪异的气障,所以无法将对方的所有退路封锁,但是凭借着“蓉敏之计”他还是充分占得了先机。只见他一踏上船板就马上施展开“燕来剑法”的精髓,很快就逼得那镖师左支右绌。
旁边的镖师急忙要上前帮忙,但是不容他有所动作,另一个修长的身影已经快速绝伦地飞跃了过来,同时一道泛着青蓝色光泽的剑锋自上而下向他劈落。
这个镖师的武功其实非常强,那修长的人影虽然移动得很快,但他转瞬之间还是准确地看出了对方在空中的轨迹。他于是运足内力将手中的刀向右斜引,准备将来人带向右边的船舷。
像这样两船相交,对于任何一方来说,都是易守难攻。谁想要主动跳过去抢滩登陆,都会有很大的风险。刚才周云松是凭借着骗招才得以成功,而这一回,那个镖师已经看准了右前方船舷的弧度很不好落脚,他只等对方在落地时有一点不平衡,便会连续使出五、六种后续招术,一举克敌制胜。
但是也合该这位镖师倒霉,他这一辈子其实已经再没有机会施展任何后续招术了。
那青蓝色的剑锋触到他的刀面,仅仅略微地被阻滞了一下,便继续向下削去,从左肩一直砍到右胯。那镖师都没有来得及发出惨呼就直接扑倒在了船板上。
那一边周云松因为想要生擒那名镖师所以没有下杀手,毛俊峰在对面船上看准角度,恰到好处地发过来两枚暗器,分别击中那镖师的两腿。周云松随即打落他手中的剑,将剑尖指住了他的咽喉。
王素已经到船篷内快速查看了一番,她熄灭了篷顶上挂着的油灯,然后转出来,把“倚天剑”也指住了那镖师的脑袋,低声问道,“你说,燕子坞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镖师中了暗器,已然站立不住,他捂着伤口缓缓跪倒到地上,说道,“没有用的,燕子坞和曼陀山庄都是我们的人,凭你们几个绝不是镖局的对手,如果你们主动投降,我们掌旗未必会为难你们这几个学生……”
王素没有等他说完,就已经把倚天剑挪了几寸,几乎就要刺到他的眼睛上。剑尖上的那股灼热让那镖师大叫了一声,向后跌倒在船板上。
“不要废话,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否则就杀了你!”王素狠狠说道。
那镖师显然觉得被两个二十岁不到的学生擒住非常地难堪,但是他望着面前的长剑,又看了看旁边已经几乎裂成两半的同事,铁青着脸,轻声说道,“你要知道什么?”
“峨嵋还有燕子坞的师生现在都在哪里?”王素问。
“全都在参合堂。”镖师回答。
“他们现在情况怎样?”周云松问。
“老师都已经醒过来了,学生们醒了大半,都在杨冰川的指导下运功抗毒……”镖师说道。
听到这个回答,七个学生都松了一口气。
章大可似乎还不放心,追问道,“有没有人……已经毒性发作了?”
那镖师摇摇头,说,“暂时还没有,这毒药要三个时辰之后才会全面发作。”
周云松和王素互望了一眼,都觉得有些奇怪,周云松说道,“可是你们是三天前在参合堂里放的毒,不是应该早就全面发作了吗?”
这回轮到镖师露出奇怪的表情。他瞪着周云松看了一会儿说,“三天前?三天前我们是在武当埋设毒药……”
“你胡说什么?”王素在旁边喝到,“三天前你们已经劫持了峨嵋,来到燕子坞了!”
镖师怕王素又要出剑刺来,本能地一缩,他睁圆了眼睛,来回地看着周云松和王素,他明显非常迷惑,但一时又不敢说话。
“今天是几号?”周远隔着船舷,突然问了一句。
那镖师搞不清楚这帮学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没来由地这样发问,但他还是回答道,“今天是八月初三啊……”
这话一说出口几个学生就像炸开了锅一样同时叫喊起来。
“不会吧,今天应该是八月初六啊?”章大可转头去向季菲求证。
而季菲也正对他说道,“不对,八月初三是峨嵋到访的那一天……”
“一定弄错了!”毛俊峰用力地摇着头。
“你乱说!”王素冲着那镖师喝道。
只有周远静默地站立着,像是得到了他预期的答案。
“我真的没有,”镖师一脸委屈,“我为什么要乱说?”
王素一咬牙,正要再喝问,却听周远终于开口解释道,“或许,在鬼蒿林出太阳的这几天里,时间变慢了……我们在里面待了不到三天,可是在燕子坞,只过了不到三个时辰,所以现在仍是八月初三的晚上……”
“没错没错,这位同学说的对,现在是八月初三的晚上,”那镖师连忙说道,他并不了解周远话里真正的含义,但是忙不迭地附和,王素手中这把随时会捅过来的宝剑实在太可怕了。
“你们慕容校长已经答应了我们掌旗提出的条件,他们一个多时辰前就已经去了曼陀山庄……事情应该很快就可以解决。”他又补充道。
“这真的有可能吗?”王素望着周远,将信将疑。这话换了平时一定被当成是痴人说梦,好在七个人都经历了鬼蒿林中的奇遇,对古怪事物的容忍度都几乎提高了一个梯度。而王素还碰到了“看见未来”那样完全超越常识的一幕,比之其余几人,又更是不同。
“或许是真的,我们从鬼蒿林里划出来才刚刚下午,现在突然就已经是晚上了……”毛俊峰说。
“如果这样,那我们还有时间去为老师和同学们解毒!”章大可带着兴奋的腔调说道。
周云松朝他点了点头,转过头又向镖师问道,“慕容校长答应了什么样的条件?”
“这个我也不知道,这是江掌旗和慕容校长单独谈的……”那镖师说,“我只是负责护送他们一起去曼陀山庄的琅嬛玉洞图书馆……”
“那你现在回燕子坞来做什么?”王素问。
“呃……我们两个是回来换班的……”镖师说,他的反应已经很快,但语气里一丝微微的犹豫还是立刻被王素捕捉到。
“为什么要换班?你们一定是有什么任务在身,是不是?”王素再次把倚天剑举了起来。
那镖师两腿已经流了很多血,人渐渐虚弱,他抬头看着王素,表情里又多了几分无奈,他说道,“这个我真的不能告诉你们,掌旗绝对不会放过我的……横竖都是死,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王素没料到这镖师突然变成这样的态度,一时没了主意。刚才那种恶狠狠的威吓逼问,对她这样一个女生来说,已经是极致了。王素于是看了周云松一眼,意思是接下来只能靠你了。
周云松明白王素的意思,脸微微红了一下。他和王素分别是两个武校的佼佼者,按说理应要表现一下。但是像刚才那样冒险用骗招去抢攻的事情他会做,要他从别人口中逼问情报却是一点经验都没有。他生于富贵人家,从小家教严格,要他做出横眉怒目这种没风度的样子实在很难,更不要说是残忍地刑讯折磨了。
周云松一时踌躇,却听一人说道,“你们把我放了,给老夫五分钟,保证让他把过去二十年里干的坏事都招供出来。”
说这话的正是那杨大人。
几个学生面面相觑。说实话,杨大人这话搞不好不是虚言,如果他真的是刑狱府的领秩,别的不敢说,动个刑,审个犯人应该是家常便饭。但是大家都吃不准杨大人此时的动机是什么,现在距离梨花渡口如此之近,容不得有半点闪失。
大家都不答话,就连王素也犹豫不决。她深知杨大人的老奸巨猾,还他自由完全是纵虎归山,但是她也知道这两个镖师被派回燕子坞来很可能怀有极重要的使命,从他口中获得这个情报,也许关系到峨嵋燕子坞两校师生的生死。
就在没有人敢下决心的时候,章大可突然向周云松做了一个手势。周云松会意,突然将剑刃放平,重重地在那镖师的后颈拍了一下。镖师哼了一声就立刻昏了过去。
章大可跨过船舷,到周云松身边轻轻对他和王素说道,“我曾听父亲说过,明代两厂审问犯人的时候,广泛使用过一种叫‘真言露’的药物,犯人服下后就会失去意志,在迷糊中有问必答……这药早就失传,不过我刚才碰巧在这本书里找到了配方……”
章大可说完举起周远送给他的《青牛药经》,指着翻开的一页说道,“配方虽然很复杂,不过所需的成分药理系的实验室里应该都有,如果我们能悄悄溜进去做出‘真言露’来,应该可以把这个家伙的使命问出来。”
周云松心中一喜,知道这个办法虽然增加不少麻烦,但感觉还是可行的。他转头去看王素,发现她也正朝自己点头。
“好,我们想办法悄悄去药理系实验室。”周云松对其余众人说道。
这时候张塞也从对面船上跳了过来,他径直穿过船篷,走到船尾对船工说道,“你有办法悄悄把我送到曼陀山庄历史研究所背后的湖岸吗?”
船工确定地点了点头。
张塞说了一声“谢谢”,又走回到船头说,“黄教授临终前还告诉我,安护镖局这次劫持燕子坞的目的,是为了抢夺《慕容家书》……刚才那镖师说慕容校长已经答应了他们的条件,说的可能就是这个……”
“《慕容家书》?这到底是一本什么书?为什么安护镖局要抢?”周云松问。
“这个嘛,那边船上有一个人比我更清楚……”张塞低着头说,“黄教授的遗言我已经都转达,不如我现在先去历史研究所整理黄教授的手稿,顺便看一看曼陀山庄的情形,一会儿再回来和你们汇合。”
“谁更清楚?”周云松有些不解地朝王素望过去。
王素朝他做了一个“一会儿和你详细解释”表情。
周云松虽然觉得有些在云里雾里,但是既然学长坚持,他也不好阻拦。虽然独自一个人去曼陀山庄比较危险,但是他们此去燕子坞也不见得有多安全。他于是点了点头,然后一提那镖师,跃回了原先的船上。
王素隐隐觉得张塞是在有意回避周远,也不确定张塞是不是还会回来。但她没有说话,和章大可一起也跳了回去。
于是船工载着张塞向曼陀山庄划去,其余六人则押着杨大人和镖师悄悄向燕子坞进发。
如果说这几个稚嫩的学生拥有什么优势的话,那就是对燕子坞地形的熟悉了。
周云松撑着篙,紧紧贴着芦苇,避开梨花渡的方向,向燕子坞岛的南边绕去。周云松行了很远,才敢离开芦苇丛,悄悄向燕子坞划去。
船仍然在梨花渡的视野内,周云松几十丈路才轻轻划一下,让船慢慢乘着夜色向燕子坞漂去。大家都摒住了呼吸,知道成败或许就在此一举。从离开芦苇荡到燕子坞岛岸总共是一分多钟的时间,但是大家都觉得好像有一个时辰那么漫长。
终于,乌篷船转过岛南端的一个小山崖,已经再也看不到梨花渡。周云松于是加快了速度,将船撑到了一个湖滩边上。
乌云遮蔽了星月,四周几乎一片漆黑,但王素还是立刻就认出了这里。她忍不住转头去看了周远一眼,发现周远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望着她。
这里就是他们两个初遇的湖滩,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黄毓二十一年前从鬼蒿林出来,也经历了时间差异。他没有能够阻止放毒,并不是因为时间来不及。
黄教授之后从事武林史学研究,对于这种奇怪的时空现象,其实不是特别了解。
二十一年后他叮嘱张塞时,按照普通的时间流逝早就超过三个时辰了,他之所以要张塞先看一下是否来得及,来不及再去找叶大人,就是因为他觉得或许这几天里外面的时间比里面流逝得慢,但也不是特别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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