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烟心中咯噔一下,这最坏的情况,却正好被她遇上。
“丁嫣?”她犹豫许久,还是伸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你还好吗?”
丁嫣将头埋在双膝间,声音明显有些颤抖,“没事。”
看样子,小姑娘与她交流的意愿并不强,丁烟只好直截了当地表达意图,“方才见到了阿钰,他应该是没事了。”
“那再好不过了。”床幔中的她躲在暗色里,连搭话都恐发高声。
二人一时无话,只听旅店外的吵闹声起起伏伏、远远近近。
缄默总有奇效,能平复心中波澜。
直到窗外的声音逐渐褪去,喻示着人潮褪去,丁烟才再次斟酌道,“不想去看看他吗?”
半晌,一阵窸窣的声响从床幔内传来,丁嫣支起身子,伸出手挑开床帘。
原本清丽动人的面庞变成饱经沧桑的模样,皮肤干燥松弛,就连一双明眸都黯淡下来,目中一片灰败之色。
她微微张开双唇,声音有些沙哑,“这般模样,去看了又如何呢,他也不会认识我了。”
“怎会!”丁烟心生怜悯,劝解的话脱口而出,却见她眼中的悲凉。
“要打仗了,刚听到隔壁歇脚的人这么说。”丁嫣舔舐着自己起皮的唇瓣,强颜欢笑“我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像是老了几十岁呢。”
丁烟伸手擒住丁嫣的肩,摆摆头,“你并没有那么严重。”
丁嫣却反手捏住她的手腕,“当初可是我求你,心愿得以实现,我很是欢喜。”
是啊,当初不是丁嫣一番肺腑之言感动了她,她又怎会答应南下?到如今在南疆发现无根水的踪迹,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牵引着她们,这就是缘分吗?
可这欢喜又如何能叫她当真。
“姐姐姐。”丁嫣咧了咧嘴,打开了话匣子,心头也舒畅许多,“你曾说我们相像,如今看来倒是胡话哄我,这脸怎及你万分之一的美貌?之前还叫你妖精姐姐,却是我年幼失言,这般风骨,就算是明周的皇后也不及你有仙气。”
“这也不是我真正的模样,特意找木匠雕的身子,自然比原本好看些。”丁烟放低姿态劝了两句,生怕小姑娘心中有落差感。
“呵——”丁嫣知道这话是在哄她,轻笑出声,“今日窗外动静不小,听说是有仙人临世,只怕您与仙人的本事差不了多少,却愿意说这些话哄我,倒也不枉我从漫长的美梦中醒来。”言语间竟有几分老者的超脱,她缓缓摸下床榻,行至窗边,推开一个三指宽的小缝。
日头从缝中挤入屋内,烙下一条亮色。
“南疆挺不错的,花云城依山傍水,我准备以后就在此住下。”
丁嫣现下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当了几十年被人伺候的高门小姐,又如何能在这花云城扎根?
她好似看穿了丁烟心中所想,“街对面便是家绣坊,找活不难。之前的先生可是明周顶级绣娘,曾夸赞过我的天赋。”又从包裹中取出银票,“姐姐与我而言,是救命之恩情,你我即将分道。虽说姐姐不是凡俗之人,可行走世间却需要此物。”
零还在等她寻的无根之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丁烟默然,竟不想二人中会是对方先说再见。
推脱了丁嫣递过来的银票,丁烟总觉得还需再说些什么,“他日若有缘再见”
“他日若有缘再见,定留姐姐吃盏茶。”丁嫣却不再留她,将她请出房门,也不曾多望覃彧一眼。
覃彧将双手横抱与身前,远远眺望着窗外。门廊上还有其他的住客,大都在看覃彧。
丁烟凑到他跟前,拍拍他的肩,“在看什么呢?”
覃彧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往窗外看。
这处的角度正对着街巷的交叉口,看热闹的人群在女皇的命令下褪去,老者则带着少年阿钰开始游街,这时正撞入他们视野中。
丁烟匆匆转身,想将这事讲给丁嫣听,却被覃彧伸手拦住。
他将丁烟带往门廊尽头的窗外,指了指侧面,“你看。”
这处与丁嫣的房间紧挨着,两扇纸窗相邻,能见丁嫣从另一侧的纸窗中探出头来。
看着日光中丁嫣的侧颜,静谧而淡然,眸中有深切的祝福。
“这不是你给管的事情了,还不走么?”覃彧捏着丁烟的肩膀,“无根水的气味越发淡,此时不追又待何时?”
甚是有理。
丁烟心中却还有一事未了,她指了指自己又点了点覃彧,“这两具木雕的尾款还未付清,你我身无分文,叫我失信与一个凡人,未免太过可笑。”
原主修的是正道,讲求有诺必兑现,虽然她不是原主,但也不至于去欠凡人的钱财。
“哼。”覃彧轻哼一声,“方才她给的那些银票,你为何不要?”
“人家小姑娘的东西,哪好意思?”
“你不是帮她了却了一桩心愿?权当是谢礼,收下又如何?”
丁烟瞪大双眼,只见他满面的理所应当,气道,“和你这个大魔头讲不通,姑娘我要去赚银两了。”
覃彧微微皱起眉头,她还总说自己爱无端生气,却不曾反求诸己。
丁烟转身往外走了两步,回首见他仍木木地立在原地,咬咬牙,有些阴阳怪气道,“还请魔尊大人一同前往。”
覃彧盯着她半晌,才指向窗外,“方才那个小修好似看你好久,你们可是认识?”
丁烟肯定不会认识,原主记忆中也无这号人物,也有大可能是她忘了。
可这人不过筑基期中期,这般年岁,原主近百年都是独自修炼,几乎没见过什么外人面,更不论这类像是外门弟子的小修。
“不认识。”丁烟顿了顿,又指着自己道,“这张脸在修仙界也有些名气好么,有人认识我并不稀奇。”
她主动上前,牵了覃彧的手,“走了,还愣着干啥?”
丁烟带着他一路穿过长廊,来到楼下的大堂处,已然不在意周边众人的目光。
大堂的案桌上仍是小二驻守,她两步上前,对小二道,“你们店掌柜呢?”
未等小二答话,老板娘便掀开遮挡视线的门帘,从侧屋迎了出来,对丁烟陪着笑脸,“哟,这位客官,找奴家可是有事?”
老板娘小小一个,身段却是绰约,丁烟俯身在她耳边,“我有一桩好生意,你做还是不做?”
“哦?什么生意?”老板娘只当丁烟是来住店的客人,态度亲和。
“这生意要有水才能谈。”丁烟嘴角凝着抹神秘的笑。
老板娘见她如此自信,虽说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吩咐小二去取水。
取来水,丁烟提着小桶,将老板娘拉到侧屋中,“这生意可不能让外人见到。”
说罢,她俯身伸手,将掌心朝下往那小桶中一抹,桶中的水便逐渐凝成冰晶。
丁烟在小姑娘身体中一路南下,将明周与南疆气候之区别尽纳入眼里。
明周夏日用冰,都是趁着冬季河水结冻,将河中冰块凿成小块运往地窖储存。
南疆气候温暖,河水从不会结冰,冬季都能只穿一件单衣渡过,寻常百姓也不曾见过“冰”这一物。
而硝石制冰她也没见有人用,想来是这里的人还未掌握硝石制冰的手法,卖冰挣钱,倒是不错的选择。
老板娘皱了皱眉,低头凝视着小桶中的冰块,明显是未曾见过这物。
丁烟拉着老板娘,“你摸摸看。”
老板娘伸手便感到阵阵凉气,伸手一抹,滑润的手感从指间窜向心间,“这是?”
“这是冰,水凉到一定程度,便会结成冰。”丁烟摸了摸下巴,“就好似你们仲夏往地面泼水纳凉,这东西可比水要有用,还能入口。”
“入口?”
“对啊,用小刀将冰块凿碎,和着茶或是水果,那叫一个爽快!”丁烟说着,伸出手,在掌心处凝成一小块冰晶,递到老板娘身前,“不信我,就尝尝看罢。”
老板娘全当这是个稀奇物件,犹豫半晌还是用手指捻起此物放入嘴中。又硬又软,在嘴中逐渐化开,滑入喉中,沁人心脾。
“您想想,夏日里要是有此物,还愁客房里住不满人?”
老板娘一琢磨,觉得她的话甚是有理,犹豫道,“这生意,怎么个算价法?”
“唔”冰在南疆虽说算得上是稀奇物件,可到底值不了多少钱,丁烟咬咬牙,伸出三根手指。“一桶,这个数”
“三十两?太贵太贵。”老板娘将她往屋外直推,“不要不要。”
丁烟心中暗暗吃惊,她想的是三两一桶,老板娘这儿却给她加了个零。
“诶诶诶,莫推我呀,那就便宜点儿,十五一桶,如何?”
“也贵、也贵。”这冰凉快是凉快,还不知到底用不用得上呢。
老板娘又从她口中听出急切之意,知道还有砍价的余地。
“十两!十两一桶,我再给你画张符,保你的冰能放个半年左右,如何?”
还画符?老板娘将丁烟上下一阵打量,也不像是道士啊,不会是骗人的吧?
“你不信我?还记得今日街外高台大选吗,那老头的法术可不如我。”
老板娘本就对“仙人”这种东西半信半疑,不过她想要的是冰,既然夏日里能用,可能赚得更多,现下花些代价也是理所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