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早,任家人坐在一起用早食,林氏见任夫人没来,随口问了一句,任江海说她今早不舒服,不用管她。
饭后,林氏带着女儿想去任夫人院子里献殷勤,却被拒之门外,妇人觉得扫兴,冷笑一声离开了。
屋里,是任熙坐在母亲床前,服侍她喝药。
任夫人确实病了,昨天在屋子里坐了半宿,加上天冷,风一阵阵吹了进来,第二早起来时,就觉着全身沉重,身体发寒。
任熙舀起汤药,送到母亲嘴边,可她自小就是个被人服侍着的,哪里会服侍人,歪歪扭扭地抬着勺子,差点全泼在了任夫人身上。
她手忙脚乱地,赶紧拿手绢去擦那些泼出来的药水,妇人叹息一声,接过药碗,一口饮尽。
“娘,对不起。”
任熙低头,模样沮丧,似是介意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妇人摸摸她的头,感叹一句:“真是长大了,娘照顾你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你照顾呢!”
任熙听了更加愧疚,偏头不忍看她,可昨晚的事总要有个交代。
“昨天晚上我溜出去玩了,玩了好久才回来,让娘担心了,还害得您生病。”
“像这般出去已经有多久了?”
“已经有一个月了。”说到后头,她声音也小了许多。
任夫人听了,久久没有说话,这样子,让任熙更加愧疚,这还不如指着她的鼻子骂一顿呢!
“晚上出去,可都是没有戴它?”她摸摸女儿的脸儿,突然想起这会儿事来。
任熙点点头,不敢说话。
妇人蹙眉,脸色又差了许多,后头她也没说什么,只摆摆手,说自己要睡上一会儿,让女儿回去。
任熙吸着鼻子听话离开,到了紫薇院,也是关了门,躲在被子里。
这几日气候寒凉,有乌鸦落在瓦上叫唤两句,树叶枯落,小丫头们将其扫干净,院子里只留下了唰唰唰的声音,任夫人起身,看着窗外风景,突然想起自己才见任熙第一眼时,就是这个时候。
她生了三个儿子后,又怀了一胎,日日去寺庙祈福,望老天赐她一个小如意,后来,她确实生了一个小姑娘,因为这个孩子,她伤了身体,再加上上了年岁,此生她也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因不足月,孩子生下来才有两个成年人的手掌那么大,连啼哭声都是小声小声的,生怕她喘不过气。
任夫人日日夜夜守在她旁边,看得比眼珠子还要珍贵。
可这孩子与她终究没有缘分,还不到三个月时,她便夭折了。
任夫人伤心至极,不肯认命,甚至不肯将自己的女儿放入棺中,她希望她能再张开眼睛看看。
任江海不愿她沉浸在痛苦里,即便她不愿,还是简单处理了后事,因信安风俗,家里小儿死了不能大肆操办,所以此事甚少人知晓。
任夫人崩溃,浑浑噩噩躺在家中,直到闺中好友贺琴请她至云然寺上香。
这位好友乃当朝大司空的夫人,她已许久未曾出门,便是这一次,也不想赴约,可偏偏,那日她收到的贴子竟是用血写成的。
到了云然寺,好友抱着一个孩子跪在了她的面前,那是个在寺里出生一个月的女婴。
“亦农已经被押送到了大理寺,管家冒死前来报信,说他们已经抄家了,我想他们马上就会找来寺里了。”
“可怜我的孩儿,才出生就要受这种苦。敏玉,我求求你,将她带走吧!”
“不求她往日大富大贵,只给她口饭吃就行了。”
才不过一个月的女婴,裹着红锦被里朝着她吐泡泡。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爱女才逝的痛苦让她将那小娃接了过来。
她带着那个小婴孩下了山,路上,见到了大理寺的人,手拿镣铐,上山拿人。
偏在此时,或许是母女连心,马车里的婴孩突然大声啼哭起来,怎么哄都哄不好,直到哭累了,才打着嗝慢慢睡去。
任夫人将这个孩子带去了别庄,而自己的丈夫看着妻子爱怜地给那孩子喂奶的样子时,要将这孩子送去大理寺这样的话确实再也说不出口了。
隔日,大魏司空李亦农因陷阉人党争一事流放到元川,他们离开信安那日,任夫人一直抱着女婴跟在后头。
后来,她把孩子带回府里,说有神医治好了女儿的病。
又过两月,信安来信,因赴元川一路艰险,又遇大雪,李承均和他夫人都冻死在风雪中了,因山雪太大,尸首俱埋入其中,找不到了。
得知此消息后,任夫人带着任熙去了云然寺,为她逝去的父母上了一炷香。
健康的孩子长得很快,而且越来越像李亦农了,外人对她的夸赞和打量都让任家夫妇心惊胆战,而这份担心在一次宴会后到了极点。
太后寿宴,达官贵人们进宫为太后庆寿,一个妇人抱着任熙逗弄。
“这孩子眉眼长得很英气,可这嘴儿又小巧精致,这般搭配倒也好看。”
“这么小的嘴,竟有些像……像……”她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任熙的嘴。
“像谁呀?”旁人问道。
“像贺琴。”
众人沉默,纷纷看向任熙的嘴。
贺琴呀,李亦农的夫人,信安出了名的大美人,叫她望上一眼,都能把魂丢了去。
这话脱口而出,她便赶紧捂住嘴巴了,见任夫人面色不好,只把孩子交了过去,不好意思地说自己说错话了。
任夫人接过任熙,勉强笑笑,自此以后能不带任熙出去,她就不带了。
任熙六岁时,陈贵妃为德宁公主挑选玩伴,她在宫里学骑马,却被狠狠摔在地上,头没有出血,却昏了三日才醒。
皇帝因为此事,一直让任熙在宫里养病,任夫人进宫作陪,晚上,小人儿钻到母亲怀里,告诉她公主太坏,故意用簪子扎那马儿,才让她摔下来的。
任夫人捂住女儿的嘴,不准她继续胡说。
皇帝来得很勤快,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总是惹人喜爱,那段时间,凡是好物都赏赐给了任熙,宫里的公主皇子们看了都嫉妒。
任夫人心中不安,提出女儿身子已好,要出宫回府了。谢恩当日,皇帝夸赞任熙一番,提出要让她继续留在宫里,说是太后孤独,让任熙留着配太后礼佛。
任夫人客气拒绝,即便皇帝脸色很不好了,她还是带着任熙出了宫。
任江海知道此事后,久久不言。
妇人不愿往那些龌龊事想去,可皇帝的所作所为却让她寒毛耸立,甚至后来,身边的贵妇都暗示她要带任熙进宫,在贵人面前多多走走。
任江海当机立断,找来了江湖奇人羽生为自己的女儿“造脸”,慢慢地,原本一张漂亮的小脸如明珠蒙尘一样黯淡下去,任熙越长越普通,皇帝见过几次后便再没提让她进宫的事了,妇人终于松了口气,即便有时她能听到其他妇人感叹任熙长大后就不好看了这样的话,她也丝毫不放在心上。
怀璧其罪,她宁愿她普通些。
可那昏君实在可恶,后来,竟又把目光放在了上榕身上……
妇人重重叹了口气。
白日里,上榕来府,让任熙同她一起出去走走。
最近她下山凡多,任夫人也高兴,想着是不是自己白日里拘束女儿太多,才让她晚上偷溜出去玩的,便应允了此事。
任熙恹恹不乐进了马车,见一少年坐在里边,好奇问道:“你是谁啊?”
王衡羞涩一笑,正要回答时,被旁边的女人拍了拍胳臂,他笑了笑,也没再说话。
上榕似笑非笑看着任熙。
“怎么,前些天还求我救人一命,现在你就不认识了?”
任熙想着姑姑说的话,一拍头就明白了。
她长长地说了一个“哦”:“原来你是王衡呀!”
王衡点点头:“姑娘猜对了。”
任熙打量着他,身子倒是单薄,说不准还没有她重,只是脸色红润,看起来精神不错,看来病是好了不少。
这下子砚可以放心了。
想起男人,任熙终于来了些兴致,准备等姑姑不注意时,问问王衡子砚的事。
马车驶在银屏街上,这里是信安的主道,人流大,热闹得很。
偏在这时,有士兵在外头呵斥,让马车朝一边驶去,马儿受惊,一直嘶鸣,车里的人皱眉,不知发生何事。
“外头怎么了?”
任熙撩开帘子,朝外看去,却见一些人穿着囚服,带着枷锁,一列列在街上走着。
嫌他们走得慢,有人拿着一根鞭子,不断打着这些人,像轰赶牲口一样。
任熙在这群人里见着一个眼熟的。
一个年轻女子在其中,头发已是乱成一团,昔日的好容颜现在都是秽泥覆盖,她穿着脏兮兮的囚服,身上还有两条红痕,想来是被人鞭打过,只拖着一双看不出颜色,破了洞的鞋子在路上浑浑噩噩走着。
眼神无光,像是被抽走了三魂六魄,连街边的乞丐都比她有些人气。
是常燕燕,常家的小姐。
她跟随娘亲参加茶宴时见过她,只因这女孩曾好心借过她一块手帕,她便把这人记在心里。
想起那日送桑葚给爹爹时听来的话,任熙心里一沉。
她与皇家有婚约,所以皇上才可以放任家一马?
可若是没有婚约了呢?任家会怎么样?
也像这般游于街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