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域白在守孝。
宁域白在给谁守孝?
他在被徐清焰带回忘情宗收做弟子前,早已父母双亡、亲族断绝,又因为天生性子冷淡、甚少结交朋友,近百年来为了修无情剑道,更是在域雪峰长年累月的闭关。
稍亲近的除了忘情宗以外,便只剩下白潇潇。
白潇潇如今正安然无虞的站在这,自是不可能。
而远在万里之外的忘情宗虽说是宗门庞大,弟子众多,但内外门的数千弟子加上门内长老,够资格让如今宁域白穿孝服的,也就只有个伍尧。
——他是徐清焰大师兄的徒弟。
按照辈分,应当能算是宁域白的师兄。
若伍尧身死,作为继任者的宁域白自当守孝。
但伍尧身为忘情宗的现任宗主,守着忘情宗后山深渊的鬼族封印,如若出事,必定仙盟震荡、天下皆惊……百花门被鬼修袭击这等微末小事,与之相比不过是颗汇进江海的雨水。
滴落下去,甚至溅不起丝毫涟漪。
既然现在宁域白能亲至鹤林,与他们共商反击鬼修的各项事宜,便代表着忘情宗一切如常,身为宗主的伍尧也安然无恙。
那除了这两人以外,谁还能让宁域白守孝?
徐清焰略疑惑。
青鸟见他竟在这个问题上陷进迷惑,略叹了口气,轻轻的动了动鸟喙,“徐清焰……你是不是把自己算漏了。”
他怎么能将自己忘了,还忘得那么理所当然。
明明他才是宁域白该为之守孝的那个!
徐清焰疑惑更甚,“你说我?”
他轻轻的嗤笑了声,“怎么可能是我呢。”
他能明白青鸟所说的意思。
若细数起来,忘情宗近日来就死了他徐清焰一个,且他与宁域白好歹有过场师徒情分,旁人乍见宁域白身披孝服,头戴白绫。
自然而然会联想到宁域白是替他披麻戴孝。
但宁域白怎么可能替他守孝呢。
他还活着的时候,宁域白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任由他拖着浑身病痛沉疴,在忘情宗的刺骨风雪中自生自灭,甚至眼睁睁看着白潇潇将那把玉剑捅进他胸口都无动于衷,面不改色。
总不可能在他死后,才想起自己有个师父。
……突然又想当个好徒弟了吧。
可能么?
怎么可能。
便是再死者为大,也不是这般大的。
他宁愿相信是宁域白穿烦了忘情宗特制的法衣,闲得无聊,才会弄套孝服来穿、想体验体验生活,也不会相信宁域白会在他死后替他守孝。
何况死都死了,谁还在乎有没有人守孝呢。
反正他是不在乎的。
徐清焰冷淡的移开了目光。
却说白潇潇在背着宁域白跟李观棋说起少年情谊,正准备暗诉衷肠时,被身为准道侣的宁域白当场抓包,听了个正着,顿时便脸色惨白的站在那,四肢僵硬。
颇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尴尬。
但他毕竟是白潇潇,很快便回过神来,微微红了眼眶,描绘精致秀气的眉眼间浮起层淡淡的苍白愁绪,红唇轻启,“域白……”
两个字喊的是柔肠百转,情真意切。
眼眸中柔情似水,望向宁域白时,里头盛满了亮晶晶的崇拜与深情,徐清焰在旁边瞧着,暗自跟青鸟笑道,“他不去学变脸当真是可惜了。”
青鸟吐槽,“你们男人不就喜欢这样的?”
徐清焰暗道,什么叫做你们男人。
能不能不要以偏概全,他就不喜欢这样的,最多也就宁域白喜欢的紧,不过就目前看来,宁域白似乎也不是多喜欢,任由白潇潇满腔深情,含情脉脉的凝视着,宁域白也并未多看两眼。
积雪般冰冷的目光朝着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声音冷硬冰凉,语气却极笃定,“李观棋?”
也不知是不是徐清焰的错觉。
总觉得两人之间似有什么仇怨芥蒂,目光在空中交会时竟凭空厮杀了起来,无数的刀光剑影划过、凶当真是险万分,就连鹤林原本微凉的空气也瞬间下降了好几度。
浸透了冰雪,风都变得凛冽刺人了起来。
他就站在李观棋旁边,受到颇多余威波及。
好在宁域白并未过多停留。
在跟李观棋隔空对望,或者说凭空用眼神厮杀片刻后,冷冰冰的眼神从他身上扫过……多停留了那么两秒,随即便一言不发直接转身走了。
从头到尾跟白潇潇没有任何言语眼神交流。
徐清焰略疑惑,“他跟白潇潇是什么情况。”
青鸟趴在他头顶,鲜亮柔软的尾羽轻轻垂下来,无奈叹息,“不知道额。”自徐清焰身死忘情宗,尸体被宁域白带回域雪峰后,剧情开始崩坏。
各种奇怪的走向层出不穷,它是真不知道往后会变成什么样。
徐清焰:……问了也是白问。
他沉默的抿紧嘴角,看着已经走远的宁域白。
黑衣墨染,白发如银。
从背后这么远远的看着,那裹在孝服里的身影实在有些过分瘦削了,就如同把经历过严酷风雪摧残、被风吹日晒多年,因而生了层层殷红铁锈的废剑。
或许在经过细心打磨后,还能够重现光彩。
或许,再这般继续腐蚀下去,就直接折了也说不定。
徐清焰不过盯着宁域白背影多看了两眼,突然感觉自己手被用力握紧了,李观棋如同山泉浸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叔叔可是心疼了。”
他疑惑的歪头,“嗯?”
李观棋低垂着眉眼看他。
不论何时看都令他暗自惊叹的绝美脸庞染了层暗色,极好看的眼睛里闪着些浅淡的、他不怎么看得懂的复杂情绪。
“宁域白受伤,叔叔可是心疼了。”
声音如同被清风吹散的流云,轻柔且缥缈。
徐清焰却听清楚了,也因此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的。
宁域白的确是受了伤。
应当还伤的不轻。
那浑身萦绕着的浓厚鲜血味道没有丝毫遮掩,活像是刚从血池里泡完了澡出来,隔着那件样式粗糙的麻衣争先恐后的往他们鼻子里钻。
徐清焰自身受过很多伤,自然能猜到伤势如何。
可奇怪的是,他在知道宁域白受伤后,竟半点担忧急切的情绪也没了……曾几何时,当他还将宁域白当作自己徒弟的时候,便是宁域白手指胳膊伤个寸长的口子,流出那么三两滴的血珠儿出来。
他都会忍不住担忧,怕宁域白会疼。
也怕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还存在着什么暗伤。
总会担忧且急切,忧心忡忡的拿了各种伤药凑过去,想要替宁域白检查浑身伤势,然后被宁域白冷淡的拒绝。
“不疼。”
那时的徐清焰总是不信。
毕竟人非草木,都是血肉之躯,受伤了哪有不疼的道理呢,因此即便宁域白总态度冷淡,口中说着“不疼”,他也会假装听不见。
仗着自己是宁域白师父的身份。
强行替人检查完浑身状况,才肯放人离开。
当时他只当宁域白是天生的性子冷淡。
不爱与人接触交流,才会如此排斥他的亲近,而今仔细回想起来,那些他自以为对宁域白的照顾和关心,或许正是宁域白对他心生嫌隙,甚至厌烦的缘由起因吧。
是他强人所难,自然不能怪宁域白态度冷淡。
到如今他即便闻到宁域白满身血腥,也不会再关心其因何受伤,伤在何处,会不会疼,徐清焰冷淡的想着。
宁域白……也算是求仁得仁。
正想着,听见李观棋叫他,“叔叔?”
徐清焰从回忆中惊醒,见李观棋正低头看他,眼神里隐隐有些关心,似是怕他记起什么不好的回忆来,赶紧轻轻的笑了下,低声道,“我没事。”
随即又想起件事来,“你跟宁域白认识?”
他们不应该认识。
原文中李观棋虽跟宁域白并称为“仙盟双璧”,却始终是处于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情况,也可称之为王不见王。
直到后来白潇潇跟宁域白吵架后回百花门。
李观棋单枪匹马杀到忘情宗找宁域白算账时,被忘情宗丹峰峰主凭借他手中琵琶认出身份,可见两人以前是从不曾见过面的。
见徐清焰询问,李观棋轻轻的“嗯”了声。
“我曾经跟宁域白交过手。”说这话的时候,那双极美的眼睛里染了些轻愁和难过,声音也略低了些,“我输了,输的还挺惨。”
揽月城与忘情宗中间何止隔了千山万水。
他们离得太远了,远到他在揽月城听到妖王率众上忘情宗的事迹时,已经是半年以后了,他听那些传言说妖王指认徐清焰诱拐妖皇后裔,试图将其炼化成傀儡。
因为证据确凿,不容徐清焰抵赖。
被妖王出手废掉了半身筋骨和修为后,还被忘情宗宗主罚面壁百年、最后因擅自去找宁域白想让其替为求情后,被罚去剑池寒潭磨剑百年。
连夜选了揽月城最快的天马,要往忘情宗去。
揽月城主,他哥听见响动从外面走了进来。
将双手环抱在胸前,嘴里叼着根枯草叶靠在墙边,优哉游哉的拦着他不许他出门,打着哈欠言辞轻慢的劝他,“李观棋,他如今的罪名是妖族连同忘情宗给定的,你现在去忘情宗有什么用?”
他听不进去,执意要走,“我不相信。”
“他们给他拟的那些罪名,我一个都不信!”
“他不可能逼迫的洛怀英跳了血魔池,将孔雀收为徒弟,也绝不可能是因知道其妖皇后裔身份、想要将孔雀炼制成傀儡!这其中必有蹊跷。”
“他怎么可能这么做!?”
“他可是徐清焰!”
那可是徐清焰!
唯一缺点是心软的徐清焰!
他哥似乎不懂他心绪沸腾的原因。
就靠着墙壁拦着他的去路,仍旧笑盈盈的看他,“你信他有什么用呢,李观棋,那些压在他头顶的罪名,徐清焰的师侄信了、徐清焰的徒弟也信了,那偌大的忘情宗……”
“没有一个相信徐清焰是无辜的,他如今可以说是众叛亲离,光你信他有什么用呢。”
怀中琵琶发出两道极为沉闷的“铮铮”声。
那是李观棋在心绪翻滚之下,没能控制住自身力道,用力摁断了两根柔韧的琵琶弦,尚未淬炼至水火不侵的手指被猛然断开的锋利琵琶弦所伤。
登时鲜血淋漓、艳红刺眼至极。
他垂着如画眉眼,声音暗哑,“我能带他走。”
手指被割破的伤势并不轻,十指连心。
突如其来的疼痛和血腥味唤醒了他的神智,让他对未来看得尤其清楚,“若忘情宗容不下他,我便带他回揽月城来,若揽月城也容不下他,我便带他去其他地方,若整个仙盟都容不下他,我就带他离开仙盟。”
“人间,妖族,极北荒原……这天下之大,总有能容下我们的地方。”
“只要他愿意,我就能带他走。”
揽月城主仔细咀嚼着嘴里的枯草,懒洋洋、笑嘻嘻的看着他,毫不留情的嘲笑他的天真和无知,“你以为……那忘情宗的巍峨高山,是咱们揽月城的后花园么。”
“岂容你说去就去,说走就走?”
“徐清焰被罚剑池寒潭磨剑百年是宗主令!那剑池寒潭是什么地方你可知晓,那是他们忘情宗历任宗主埋断剑之所,里头凝聚了天底下最全、最锋利的剑意,乃是磨炼剑修一等一的圣地,连忘情宗寻常弟子都不可擅入。”
“你即便是去了忘情宗,也不可能见得到徐清焰,还敢妄言将他带出忘情宗,哈哈哈,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李观棋,你知不知道你这话今日说出去,明日整个仙盟怕是都要嘲笑我们揽月城空口妄言了!”
李观棋沉默。
他哥便以为他是服气了。
略叹口气,伸手拍拍他肩膀作为安慰,“努力修炼吧,我的小兄弟,忘情宗总不会要了徐清焰的命,他终归是有出剑池寒潭的时候,到时我带你去忘情宗拜访,自然就能见到他了。”
“至于你想要将他带出忘情宗……等到有朝一日,你能修炼至入忘情宗如无人之境时,再来说这句话吧。”
李观棋垂眉看着怀中琵琶,不再开口说话。
他哥便放心的走了。
等他哥的背影隐入黑暗,李观棋翻身上了天马。
他知道忘情宗乃仙盟魁首,底蕴深厚,门内高手众多,金丹遍地,哪怕倾尽他们揽月城全力也不能撼动分毫。
凭他自己更是不可能在忘情宗有任何妄动。
他也知道他的行为可能会惹人耻笑,引人不屑。
可李观棋还是想去,他想亲眼看看那人如今的情况如何,被妖王伤得重不重,身边缺不缺灵石和治伤的丹药。
他想亲自跟徐清焰说我信你!
我信你没做过那些事。
说你别怕,你还有我。
可惜……
正如他哥所说,他根本不可能见到徐清焰。
忘情宗那林立如云的高手里面,他甚至连身为徐清焰徒弟的宁域白都打不过,缠斗至最后时,他的琵琶五弦尽数被剑气绞断。、
宁域白单手执剑,眼神冷漠的看他。
“你的琵琶音很不错,但你还赢不了我。”
早已血肉模糊、鲜血淋漓的手掌摁着五弦尽断的乌木琵琶,李观棋抬头看着冷硬冰冷、面无表情的宁域白冷笑出声。
“那又如何!?”
“我即便是一辈子都赢不了你,那又如何?!”
“至少我知道我想要什么,知道我该做什么。”
“我不会有后悔的那天!”
宁域白收了冰雪长剑,眼神冷漠,“我也不会。”
他们都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指的人是谁。
当时他们隔着忘情宗冰冷呼啸的冰雪对峙时,徐清焰正拖着满身伤痕、修为尽失的被锁在剑池寒潭里洗剑磨剑。
如今他们在鹤林同样冰凉的空气对峙时。
徐清焰正安静的待在他身边。
穿着他亲手从极北冰原猎来的冰熊皮,刚熔炼的花魂是他亲自救活的落仙桃,就连那只手,都因担心他而被他轻轻的拢在掌心。
望着宁域白远去的背影,李观棋的眼里闪过丝凉意。
我至今未曾后悔过。
你呢,宁域白?
徐清焰并不知道两人间的暗流涌动,听见李观棋说跟宁域白交过手,还打输了,略有些惊讶,但很快便反应过来。
若论修炼资质,李观棋必定不输与宁域白。
两人皆是数遍仙盟也极难寻的顶尖天赋。
只宁域白五岁时被他带回忘情宗后,所用不论功法灵石都是最顶级的,还有众多宗门长辈在背后护持——当时他师父尚未羽化,还曾手把手教过宁域白段时间。
那可是世间唯一的半步真仙,还是剑修!
且宁域白生来便是跟忘情宗皑皑白雪、冰天雪地相合的极品冰灵根,本身修炼起来也是事半功倍。
李观棋却不同。
本身便比宁域白年龄小些,宁域白在忘情宗炼气时,他还在百花门被当杂役弟子使唤,等后来以音入道被接回揽月城后,虽说条件好些,却始终不及宁域白在忘情宗的得天独厚。
毕竟揽月城也没有音修教李观棋怎么修炼。
如此算来,李观棋输了竟也不奇怪。
他轻轻拍了下李观棋的手背,“没关系,你以后会赢的。”
李观棋并不因输给宁域白难过。
只垂着眉眼,拿略带期待的眼神看他,“我也觉得如今有与他一战之力,只是还想清焰叔叔帮我个小忙。”
徐清焰略疑惑,“什么忙。”
李观棋便将背后那自来宝贝不得了的乌木琵琶摘下,递到他跟前,“这琵琶是叔叔当年赠与我修杀音的,如今我境界略有所提升,这琵琶用着便不太顺手了。”
“叔叔能不能,帮我重新炼制把五弦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