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雨用那双总是像嗜睡又哭泣的眼睛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严越明站起来,掸平裤缝上的褶皱,拍了拍自己僵硬的脸,恢复体面的少爷模样,看了宋知雨一眼,丢下一句:“你睡吧。”
宋知雨躺在被褥里,只觉得心烧得慌。他披上严越明的外套下楼,木质结构的别墅里静悄悄。他路过庭院,几束乳黄色灯光横切纵割地照在雪地上,像是被封锁的案发现场。宋知雨隐在屏风的阴影里,探头望去,几个人弯着腰屈着膝在雪地里摸索着什么,那里面竟然有严越明。
严越明找得最疯,像只疯狗一样刨雪,连手套都没带,赤手扒拉着冰冷雪籽,半个人埋在雪里。
宋知雨看到严越明突然从雪地里找出一枚小玩意儿,在灯下看了看,戒指上纯度很低的帕托石在剧烈强光下也有名贵宝石一样的璀璨华彩。
严越明一言不发地攥着那枚戒指从雪地里走过来,肩上和头发上落满雪,苍白的唇紧抿着,旁边的保镖这时候才想起来撑伞,漆黑伞面下,严越明的表情近乎庄重和肃穆。
脚步停在走廊上,右脚刚踩上台阶,严越明却抬头,视线从伞盖下直直地望向天空,脏污的蓝黑色绒布天空上,漫天的雪簌簌下落,轻柔绵软,比情人羞涩的吻还要易逝。
宋知雨看到严越明眼睛里滑落的眼泪,顺着他英俊昳丽的脸部弧线滑至下颌,又消失踪迹。他是第一次这样直接地看到严越明哭,没有孩子气的哭闹,也没有别有心机的讨饶,他一句话也没有,嘴唇紧闭成一条锋利的直线,只是沉默地哭。
宋知雨觉得好疼。严越明适合嬉笑嘲弄,适合风流浪荡,适合游戏人间。
眼泪是不适合严越明的装饰物。
严越明轻手轻脚回到房间,刚拉开抽屉,宋知雨就拿着毛巾从浴室里出来了,一言不发的,踮着脚,盖在严越明被雪打湿的头上,轻柔地揉擦起来。
严越明抓着药盒的手背绷起条条青筋,虬绕在雪白的手背上,自顾自地挣扎着。
好半天,严越明说:“我自己来吧。”说着,伸手去抓毛巾,却捏住了宋知雨柔软的指尖。他的心很钝很钝地痛了一下,仿佛只是被一只蚂蚁咬了一口。
宋知雨松开了,看严越明手里拿着药盒,又倒来一杯热水,他端着水杯,静静地看着严越明拆开药盒,指甲戳开银色纸膜,一股脑地倒在掌心,五颜六色,形态各异,比小孩子的糖果更花哨。
宋知雨咽了口口水:“你在吃什么药?为什么有这么多?”
“没什么,失眠的毛病。”严越明仰头把药倒进嘴里,比喝酒的姿势熟练,接过宋知雨手里的水杯,喝了好几口,一股脑地全吞下去了。他看了宋知雨好一会儿,突然又说:“如果我说......算了。”
宋知雨却淡淡追问:“如果什么?”
严越明抓了抓有些凌乱的头发,更乱,蓬软地翘,定型摩丝失效,宋知雨靠的近,能闻到淡淡的檀香雪松的味道。
“没什么——”严越明怔怔地看着宋知雨伸出手,凑近了,太近,近到与眼睛不过粒米之距,严越明没来由的,以为宋知雨要他的眼睛,但是他也没反对。他知道宋知雨喜欢他的眼睛。
宋知雨的手指拨弄两下,几颗发间的雪籽顺着指尖滑落,滚在地板上,弹跳着,寂寥房间里传来回音似的珠玉落地声。
严越明轻声喊:“宋知雨。”
“嗯。”宋知雨淡淡地应道。
严越明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那声宋知雨说出口之前,他却突然明白了五年前突尼斯的那个夜晚,宋知雨是如何绝望缠绵地喊他的名字,一声声的严越明。
他懂了,原来他早就决定离开。就跟现在一样,严越明要还宋知雨自由了。
名字原来是离别的征兆。
严越明还是笑了:“宋知雨。”
“嗯。”
宋知雨依然在应。
严越明心想,宋知雨真好,他让自己所有无理取闹的声音都有回应。
如果自己早点爱他就好了。
“很久很久以前的每一次,都对不起。要你疼,对不起,骂你,对不起,……强迫你,对不起。”
“嗯。”
我知道了。
“那五年里,我只有赌气地交过几个女朋友。后来的瓦琳娜,是我不得已,只是出于声望和事业的考量。我没有和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接吻或者拥抱,也没有上过床......我只是想要你知道,我这次的心是真的。不是把你当玩具,我只是想,我想和你分享人生里的日出和黄昏,如果你喜欢花,我会每天送你洋桔梗。如果你还喜欢喝牛奶,我会每天给你买牛奶喝。”
“我有想过细水长流。”
宋知雨喉咙哽咽了一下,泪意堵塞视线,却依然只是闷闷地说:“嗯。”
严越明松了一口气:“我说完了。”
“谢谢你。”宋知雨哭着说。
宋知雨说谢谢,他是真的感谢严越明的爱。他这段无人问津的苍白爱情,原来并不是从开头到结尾都是他一个人几近泣血的独角戏,他没那么卑贱,他没那么无力,他没那么可笑,他曾经的喜欢,不是在深海消失的船只。宋知雨也不是一段可有可无的电波。
高傲到不可一世的严越明是爱着他的。
严越明想给他擦眼泪,却只能兜住自己的袖子,死死地用毛衣袖子遮住了冰冷发青的指尖。
会冻到他的吧。
雪落无声,山上松涛如许。一切归于侘寂。
“我给你买好了机票。你那份合同已经签好由你同事带回去了......上午九点钟的机票......明天会是个晴天。”严越明的目光只能淡淡地落在宋知雨脸上。
严越明每一次话语间的停顿都在犹豫,有个声音说,留下他,撒泼卖乖,甜言蜜语也要留下他。但是严越明没有挽留。
年三十的早上,宋知雨被下药时身上的东西全都送过来,装在了一个巨大的袋子里。严越明把宋知雨的的手机和身份证还有护照都装在一个小袋子里,“拿好。”宋知雨也穿好了自己的衣服。
吃完早餐,严越明走到玄关处换上靴子,“我送你。”
宋知雨说好。换鞋的时候,羽绒服鼓鼓囊囊,他弯不下腰,严越明却已经蹲在他脚边,很快地帮他系好了鞋带。
非常漂亮的一个蝴蝶结。
严越明好像不怕冷,穿件美式的飞行夹克,牛仔裤配短靴。他蹲着的时候,宋知雨看到严越明头顶那个漂亮的璇儿,露在密丛丛的发里。
宋知雨心想,小孩子似的。
严越明站起来,宋知雨伸手掸掉他肩膀上的一团粉绒灰尘。
亚历山大和贝岭站在沙发边上,看着这两人,突然想到个很东方古典的词——登对。
登对这个词常常出现在戏文里。亚历山大不清楚,贝岭却常听大家闺秀奶奶哼戏。
登对和相配是不一样。登对是天生的,带着宿命感的,严丝合缝的。
严越明和宋知雨往门外走去,去奔赴他们真正的离别时,却是最最登对的。
正如严越明所说,这是一个大晴天,积雪化开,路面上还有几排鸟兽横过的脚印,也许是山雀,也许是松树。严越明车开得很稳,这条山路估摸要开十来分钟,两人沉默着,虽然不尴尬,总是有些寂寥。
“听点音乐吗?”严越明目不斜视地问。
“好。”
严越明伸手点在触屏上,打开音乐,自然地连到了自己的手机上,“手嶌葵可以吗?”
“嗯。”
宋知雨听出来了,是手嶌葵的《白色街道与蓝色风衣》。
严越明听不懂日文歌,但是宋知雨听得懂。
克制而汹涌的孤寂与留恋,被女声用梦幻易碎的情绪演绎,停顿和颤音都在来回拨弄情绪。
我和你
一定是相爱着的
但为何
我们沉默不语
风吹着饱受旅途疲惫的我们
明明只想要
在蓝色大衣里
相拥而眠
什么时候两个人再一次重逢的话
就一起披着
那蓝色大衣吧
严越明抓着方向盘的手在颤抖,他哑声说:“我能抽支烟吗?”
“可以。”宋知雨小心地从严越明的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捏着烟尾递到严越明唇边,严越明很轻地笑了一下,张嘴含住,琥珀色的烟斜翘着含在他鲜红的嘴唇里。宋知雨又举着打火机,凑近了,两个人不过十公分远,啪嗒一声,银色打火机上攒起火舌,舔舐烟草,噗嗤一声,烟点燃了,白烟弥散。
宋知雨闻到了,是清淡的薄荷味。
严越明在白色颗粒组成的烟雾里看了宋知雨一眼。
很快到了旅馆门口,空落落的街道整洁得仿佛真空,蛋清色天空下,像是一只敲不碎的玻璃鱼缸。
宋知雨下了车,走到严越明这一侧的窗户旁。严越明把窗户摇到底部,叼着烟,懒洋洋地把下巴搁在窗上,漂亮纯粹的黑眼睛含着笑,眉浓情也浓,青春气摇曳着,勾人心跳。他温柔依恋地自下往上看着宋知雨,说的却是:“这回要好好说再见。”
宋知雨明白了,他在别扭地抱怨自己五年前的不告而别。
“宋知雨,你忘记啦,我们还在谈恋爱,五年前的夏天,一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说分手。”
严越明还强撑着他的坏脾气,他说开始,一切才能开始,他没说结束,一切都没结束。
严越明和宋知雨在这一秒中,只是意外走失的一对恋人。
宋知雨艰难地撑起笑,眼睫温柔,“严越明,你现在说吧。”
“宋知雨,我们结束了。”
由严越明之口宣告,坏弟弟和漂亮哥哥的故事结束了。
宋知雨的脊背都在颤抖,他终于明白了,楚信鸥口中的自己顽固地在坚持什么。他最深层的潜意识里,他是严越明的恋人,不能和别人恋爱,不能和别人暧昧,不能和别人牵手。
宋知雨把围巾摘下来给严越明围上,掖实了,弯下腰,犹豫再三,亲吻他的左脸颊。
“严越明,你要好好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严越明看到宋知雨的笑,浑身的骨头都在痛,“好。”
宋知雨走进旅馆,严越明看着他消失在门里,终于发动汽车,漫无目的地行驶在街道上。
后来,严越明从十九岁的表弟那儿听到一首诗:
【毕竟,只有一个世界
为我们准备了成熟的夏天
我们却按成年人的规则
继续着孩子的游戏
不在乎倒在路旁的人
也不在乎搁浅的船】
严越明生命中所有幼稚的夏天都轰轰烈烈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