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五更,回香苑后屋的独立宅院里,绿影独自坐在二楼窗前。
烛火荧荧,映着她泪痕残留的脸,浅黛微蹙,面色憔悴。
她耳边回响着明青洛怫然离开青花阁时说的话,“也不必见了。”他果真如此狠心吗?这样的话在他,还是第一次。
显然,他不懂她的委屈,她的难。
当年在明王府,他连一句稍稍重些的话都没对她说过。凡是她喜欢的什么,还未等说出来,他便知道了,并派人想方设法地弄来给她。她不喜欢的,他便也不喜欢。
比如明青涟,昔日的明妃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反感,却并未明说。然而明青洛不知怎么竟然察觉到了,此后凡是宫宴家宴,只要明青涟在,他便尽可能为明妃找个托辞,让她不必参加。
对于他的体贴和细心,明妃心中感动,夫妻二人情感更加深厚。
而眼下,她不再是明妃,他自然不可能拿出昔日在明妃面前的万般体贴。这样想着,绿影心中更加难过,眼里噙着泪花。
正思忖着,忽然窗纸哗啦一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上面。
绿影站起身,推窗朝下一看,果真有个人站在窗下。
他抱着双臂,黝黑的脸膛微微向上仰着,嘴角挂着一丝嘲弄的笑意,正瞧着自己。
竟然是扎博格。
绿影吃惊地捂住了嘴。
“殿下,你怎么来了?”绿影惶然问道。
“我不能来吗?”扎博格懒洋洋地问,“就许他明青洛想来就来,想走便走,我来看看都不行?”
“殿下当然能来,”绿影稍稍镇定了些,“不过,为何不走前门,偏要偷偷摸摸?”
“偷偷摸摸才有意境。不是你说的吗?妾不如偷。这个‘偷’字,令人遐想无穷哇。”扎博格咂了砸嘴。
绿影无语了。
“殿下既然不想被前面的人看见,我即刻命小艾去后面开门,殿下绕过墙头就是。”绿影说。
“好。”扎博格点点头,也不啰嗦,大步走开。
小艾在外间睡得迷迷糊糊,得知扎博格王子来了,也吓了一跳。
她忙抓起一件衣衫披上,蓬松着发髻跑下楼去开门。
绿影简略整理仪容,走到门口,等着扎博格上来。
从后门绕过来必须经过一个不大的庭院。很快,绿影听见轻轻的脚步声,期间传来小艾咯咯两声娇笑,扎博格的戏谑耳语。
绿影无奈地摇摇头,的确该给小艾找个人家了,她已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
扎博格走了过来,目光落在绿影身上,恣意打量着。
绿影感到浑身不自在,感觉自己仿佛成了对方捕捉到手的猎物。
她微施一礼。
扎博格摆摆手,“不必了。”
他径自进了屋,一副极其随意的样子,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似的。
绿影吩咐小艾泡茶,然后跟在扎博格身后,走了进去。
“殿下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吧?”绿影问。
“没事,惦记你,所以过来看看。”扎博格若无其事地说,“别一口一个殿下,叫我扎博格吧。”
绿影笑笑不语。
小艾奉上热茶后,退了下去,临走将门关上。
屋内只有二人。
不知为什么,在扎博格面前,绿影总是感到局促不安,而今夜宫宴上明青涟的提议,更让那种不安的感觉加深了。
扎博格近来一直住在明青涟府邸,纳她为妾无疑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否则明青涟断断想不到这一层。这是绿影的推断。
是那日的郊外之行,自己有什么不当举止让他起了这个念头,还是源于更早些时,忆香有意为难,他的出手相救?
绿影无从判断,也懒得深想。
“今晚宫宴上的事,你怎么看?”扎博格问。
绿影抬起眼睛,发现扎博格正定定瞧着自己,目光露出探究的意味。
“什么事?”绿影茫然道。
“涟王爷的提议,将你赐给我。”扎博格直截了当地说。
绿影脸红了,移开目光。
“不过是王爷一时兴起,说笑而已。民女并未当真。”
“如果我告诉你,是临入宫之前,我求涟王爷帮忙做媒,你怎么想?”扎博格慢条斯理地说,端起茶杯,轻轻啜了口。
绿影一时语塞,随即笑道,“殿下身边娇妻美妾如云,哪里会真的看上我呢?请殿下别再取笑了。”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咯?”烛光下,扎博格斜觑着绿影清丽的侧影。
“我只是个飘零红尘的可怜女子而已,哪里有什么愿意或者不愿意呢。“绿影淡淡道,望着别处。
“如果——”扎博格拖长语调,“我非要你不可呢?”
绿影吃惊地看向他,“殿下你——?”
扎博格点点头,望着窗外,“我是认真的。那日在郊外忆香为难你时,我是第一次见到你。从那时起,我就决定要你。”
绿影依旧惊疑不定。
“我住进涟王府,就是为了这件事。我找了个机会,请涟王爷帮忙。他爽快地答应了。所以昨夜宫宴上他的提议,并非戏言,而是我的本意。懂了吗?”扎博格继续说。
绿影默然不语。
“你不必现在回答,我会给你时间考虑,”扎博格说,“明青洛那边,我劝你断了念头。就算有一天你肯放下自尊,入府当个妾室,忆香也不可能放过你。而且明青洛将来自身难保,哪里有时间照顾到你呢?”
绿影从扎博格的话语间听出了什么,警觉地看着他,“殿下说王爷自身难保是什么意思?”
扎博格漫不经心地笑笑,“只是一说而已。总之一句话,跟我回高原,我保证,整个后宫我独宠你一人。如若不听劝告,执意留在这儿,将来明青洛有什么不测,你难免受到牵连。别看你并不是他真正的什么人,可若出了事儿,你可脱不了干系,甚至难以保住自己的性命。这里的利害关系,你应该比我懂。”
绿影知道,扎博格此番话不无道理,也是他的一片好意。
可是,她怎么可能抛下明青洛呢?这是她想都未曾想过的。
她摇摇头。
“多谢殿下。不过,绿影还是想留下。并非是为了谁,只是习惯这里了。”
“是习惯,还是依旧放不下?”扎博格盯着她。
绿影默然不语。
“好吧,我不勉强。”扎博格说。
绿影低下头。
她等着扎博格告辞。
方才这番话,应该就是他今晚的来意吧。此刻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多有不便,说完了也就该走了。绿影虽然身在回香苑,却是卖艺不卖身的。这幢后宅,除了明青洛,还未有其它男人来过。
然而扎博格依旧静静坐着,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默默瞧着前方,陷入了沉思。
绿影不便相催,只得耐心等着,脸上换了副冷淡的神色,眼睛瞅着别处。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送客的意思。
扎博格不知是看到了还是没看到,始终面无表情。
过了会儿,他忽然站起身,走到绿影面前,伸出一只手,轻轻捏住绿影的下巴向上抬,强迫她面对自己。
“明青洛就那么好?让你如此痴心?”扎博格喃喃地问,凝视着绿影。
绿影有些发慌,心激烈地跳着,不知扎博格想干什么。
“殿下,您想多了。这和明王爷无关。”她挣扎着说,试着去掰他的手。
扎博格轻而易举地将绿影的手指抓住,紧紧握着。
那双手坚硬有力,如同铁钳,箍得绿影生疼。
“还记得我给你讲过关于狿的故事吗?”扎博格慢慢地说,“我忘了说一件事,凡是被我追踪的狿,没有一只能逃出我的手心。哪怕寻遍高原每道悬崖豁口,每个人迹罕至的角落,我都要找到它,举起弓箭瞄准它,看着自己射出的箭插在它两眼之间,血一滴滴流出,倒地而亡。对一名猎手而言,这种征服的快感无以言说。”
绿影听着,心莫名地哆嗦了一下。
扎博格的脸凑了过来,眼睛距离她不到半尺。
他仔细审视着她,目光透出几分困惑。
“你希望我这样对你吗,嗯?绿影?”他喃喃道,“我还真不忍心下手呢。何不乖一点,像个女人该有的样子,同时也聪明一点,于你于我都好。”
扎博格的脸越来越近,绿影只好向后仰去,以避开他。
他强壮的身体如同一面墙,挡住绿影的视线。
他的身影笼罩着她,宽厚的肩膀犹如鹰的有力羽翼。她瑟缩在他身下,娇弱的身子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猎物。
“我不过是个普通女子,”绿影无力道,“如果殿下不肯高抬贵手,听凭处置便是。至于格朗高原,那里不属于绿影。”
扎博格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忽然伸出一只手,托住绿影的背,强行将她按进自己怀里。
绿影闭上眼睛,心中无比懊悔。不该让他进来才是。
然而他只是紧紧抱着她,并未有进一步的动作。
桌上的烛火已经燃到尽头,再过一会儿将自然熄灭。
小艾肯定在偏屋睡着了,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扎博格的手松开了,退后一步,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
“今夜到此为止,”他说,“我不喜欢勉强,也从不放弃。我发誓,你一定会回心转意。不然咱们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绿影问,想起宫宴上,扎博格和明清潇的赌注。
此刻,绿影深信,如果扎博格输了,他定会身着女装,亲自登门向明清潇认输。以他的性格,定然做得出来,并且不以为意。
相比之下,倒是主动提出赌约的明清潇有些怂,令人失望。
然而自己一介女流,能赌什么呢?
“明青洛的命。”扎博格一字一顿,“我赢了,明青洛的命归你,我拍拍屁股回高原;我输了,明青洛的命归他自己,我绝不干涉。如何?”
绿影脸色苍白,颤声道,“怎么算输赢?”
“自然是你回心转意算我赢,你不肯跟我算我输咯。”
“殿下错了,王爷的命本来就是他自己的。”绿影冷声说。
扎博格微微摇头,“你真这么想吗,绿影?”他叹了口气,“那可真遗憾。”
绿影望向扎博格,捕捉到他眼底闪过的一道莫名寒意。
一阵秋风掠过窗棂。绿影身上一阵阵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