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定州离开的半月内,李裕一直往南边走,果真在高成外与等候的汪云峰碰头。
汪云峰是长风东南方向,南洲驻军的驻军统帅。
定州之前发生的事情,汪云峰也听说了。但定州同高成有段距离,而且早前他同伍老大人约定好的就是要在这里等上一月,所以即便中途听说太子意外,汪云峰也没有离开。
原本太子就是要假死脱身的,虚虚实实,他分不清,旁人也分不清,再加上伍家树又被拖住,同贵平一道回京,没办法送消息,汪云峰也沉得住气。
二月底,三月初,汪云峰等到了李裕。
“殿下!”汪云峰快步迎上,“末将见过殿下,末将奉陛下之命,保护太子安全,合适时机送太子回京,期间南洲驻军上下,任凭太子调遣。”
李裕伸手扶起他,“汪将军请起,日后,还多有劳烦汪将军!”
“陛下嘱咐过,见殿下如见天子,南洲驻军皆听令殿下。”汪云峰再度拱手。
不远处,宋时遇和江之礼,洛铭跃心中的一块沉石才放下。
东山郡王中途见过殿下就离开了,此事慎重,东山郡王不能离开太久,惹人怀疑,也替殿下私下奔走,各行其事,而眼下,他们终于同汪云峰汪将军汇合了,也算是真正安稳了。
高成这晚,李裕同汪云峰聊了彻夜。
从朝中局势,到边关形势,再到各处的驻军安排,以及人手调动,汪云峰都很清楚。汪云峰事无巨细,近乎将李裕这大半年来,对朝中,国中,军中的空缺都悉数补上了。
李裕大都听着,一直是汪云峰在说。
因为这一幕,李裕大都记得。
汪云峰在说的时候,李裕一面听着,一面思绪着,并没听进去太多。
因为汪云峰说的,他其实大都知晓了。
途中这大半月的时间,李裕已经慢慢捋清楚了,他脑海中应当是有两种记忆,有重合的,也有不同的。
重合的,就好像他经历过两次,大同小异,就如同一样的场合,江之礼会给他夹桃片糕或是夹栗子糕的区别,其实并不大。
但不同的,几乎都是从在定州时,娄家那场大火开始有了分支。
两条记忆里,有一条记忆是近乎完整的,那条记忆应当一直延续到了阿茵死后好几年,那时他已经登基,也去南巡。
另一条,就是眼下……
每一日都是新的,但大抵,都还在既定的轨道上,只是有些事情的轨迹发生了改变。
而他一直在想的一件事,不管早前那处生出的记忆,他是做梦也好,或是真的真实经历过也好,他的心境已经不一样了。
因为在早前的记忆里,长风这场内乱持续了六七年,劳民伤财,百姓积怨,真同东山郡王说的一样,东陵趁机鲸吞桑食长风东边的国土,但李坦和李恒各有心思,也都放任未管,最后去守国土的,是宋时遇……
他要夺回皇位很难,因为内忧外患。
后来是柏靳施压,才让东陵在边关缓和下来。
他也同柏靳达成了交易,才换来了东边的平衡……
这些记忆里的东西对他来说,很清晰,也历历在目,就似才发生过的事情,但又恍若隔世,有待考证。
而这次与汪云峰照面,同汪云峰彻夜长谈,对他来说有更不同寻常的意义。他确认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早前的记忆不是梦,即便是梦,也都是梦到过真实存在和经历过的事情。
所以他其实很清楚后面事情的轨迹,李恒会以他的死大作文章,也会同李坦开始斗。
这一切都一样,但又仿佛不一样了……
等拂晓时回到屋中,李裕没有歇下,而是拿起笔,在纸张上梳理记忆中的时间点。
如果他早前都已经经历过,也历历在目,那他最应当做的,就是如何将长风内乱这五六年时间缩短至两年,甚至一年,将这场内乱给长风带来的损伤尽量降到最低。因为很多事情还没有发生,或者说即将发生,他都有时间,也有回旋的余地可以占得先机。而且他也清楚朝中和军中哪些人在左右摇摆不定,哪些人在静观其变,哪些人是墙头草,甚至知晓东陵什么时候会开始骚扰长风边界……
他只要梳理出关键的时间点,就可以在赶在合适的时间做对的事,避免走过的弯路,尽早结束内乱。
这些,他应当都能改变。
但他改变不了的,是温印已经死了。
就同早前记忆中的一样,他什么都做不了……
李裕攥紧指尖。
……
“殿下还没歇着?”江之礼见他回了屋中,屋中的的灯盏还是亮着的。
江之礼知晓他昨日同汪将军夜谈了一宿,这个时候应当困了,而且,大夫有何叮嘱过他要多将养,将早前的都养回来,这样通宵达旦之后,又伏案提笔,对身子并无益处。
而李裕正在奋笔疾书,听到江之礼的声音,抬眸看了他一眼,淡声道,“我忽然想到些事,怕忘了,不必管我,我这两三个时辰不见人,替我说一声。”
江之礼:“……”
江之礼愣住,而后拱手应是。
李裕是想一鼓作大致写出来,日后再慢慢丰富,所以不想中断,也不想旁人打断。
江之礼退了出去。
眼下拂晓才过,他是担心殿下这处才特意来看看的,他离开苑中折回时,正好在途中碰上洛铭跃。
洛铭跃惯来起得早,眼下天才亮,他在自己苑中练八段锦。
“江之礼!”
江之礼原本不想招呼他的,但洛铭跃看见他了,江之礼只得驻足,“这么早?”
“你这幅是什么模样啊?”洛铭跃停下手中的八段锦上前,江之礼微微拢眉,“我什么模样?”
洛铭跃双手环臂,仔细打量了他,一面伸手,一面浮夸道,“眉头拢紧,双目无关,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
江之礼:“……”
江之礼听完便走。
“喂喂喂!”洛铭跃追上,“干嘛了,话都没说完。”
江之礼瞪他,“我不苦大仇深吗?苦大仇深还说什么话?”
洛铭跃:“……”
洛铭跃继续跟着他,“逗你玩呢!真小气!”
江之礼看他。
洛铭跃道,“我是见你从殿下那处出来,所以问问,听说昨晚殿下同汪将军夜谈了一宿,你眼下这幅表情,不是殿下真有什么事吧?”
说到李裕这处,江之礼真的驻足。
从定州离开,洛铭跃便一直跟着李裕,洛老大人没了,洛铭跃是洛家唯一的后人,日后也会是殿下身边的人。虽然认识这么久了,江之礼同他还是有些不对付,但却信赖。
洛铭跃忽然提起殿下,江之礼想他跟着殿下也有一段时间了,兴许能察觉些许不同。
江之礼看他,“洛铭跃,你觉不觉得……”
“嗯?”洛铭跃瞪大眼睛看他。
江之礼轻声道,“我就是近来感觉越发明显,殿下有些奇奇怪怪的,怎么说……就是,殿下还是殿下,虽然殿下以往也沉稳,但眼下的殿下明显比早前沉稳,睿智了很多,就像……”
江之礼在脑海中寻找着何时的词汇,忽然找到,“就像看到几年后的殿下。”
洛铭跃刚才还认真听着,听到这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表情古怪了下来,“你魔怔了吧,亏我还这么认真听你说……”
江之礼:“……”
江之礼恼火看他,他是认真同他说的。
“好好说话会吗?”江之礼无语。
洛铭跃见他一脸郑重其事的表情,洛铭跃配合摊了摊手,做口型道,“江之礼,你魔怔了。”
江之礼彻底无语,没有再理他,而是去寻东山郡王。
洛铭跃在身后笑不可抑。
……
屋中,李裕继续伏案捋着时间线。
他其实最不想回忆的就是在娄府的最后一日,但所有的事情都必须从娄府失火那一日开始。
两条线分别下来,一条,是他没有折回去寻温印的;另一条,是他折回去寻温印之后的。
李裕的手轻轻打着颤。
两条线梳理下来,他好似再经历了两次,如何失去温印的……
如果是年少的时候他未必能承受的住,但经历过六七年的记忆之后,他已经不是早前的少年心性。
眼下是定州事发后的半月他都已对比写完,紧接着是事后一月……
写到时候一月的时候,李裕笔尖微顿。
这个时候生了一件事,岳父……
是岳父和陆平允。
东宫殿中,鲁一直如实说完,“殿下,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如果当时不射杀废太子,废太子就会经由茗山逃走,后患无穷,所以末将当时射杀了废太子,也断了他后路。”
李坦眉头微皱,没有多沉重,也并不显得轻松。
李裕的事,他早前就已经听说了,眼下不过是听鲁一直详细说起当时的情况,他心中要有自己的判断。
他当时不在,他只有从贵平和鲁一直口中了解详情。
贵平不说了,他自然信任。
鲁一直也是他的心腹,很早之前就跟着他。早前李裕要去定州,他原本是想让鲁一直跟去的,但他当时有更重要的事情让鲁一直去做,所以最后才让宋时遇去。
宋时遇正直,而且不涉党派之争,也不在朝中站队,这也是他会让宋时遇盯着李裕的原因,但没想到偏偏就是这个宋时遇!
换了旁人,兴许会睁一只闭一只眼,宋时遇倒好,直接倒戈,还亲自护送李裕出城!
他也没想到会看走眼。
宋时遇不应当是这样的人,但他不知道李裕给宋时遇说了什么洗脑……
第一时间收到贵平的消息,他就知晓肯定有人在背后指使,朝中很快就会都知晓此事,既而生事,但他没想到背后的人是李恒!
是,他一直就看不上李恒!
李恒虽然挂着皇长子的名,但无论是他母亲的出生,父皇对他的重视,还是他表现出来的天资,李恒都远远到不了威胁的程度。而且李恒一直身子不好,都是靠药吊着,过一年是一年,所以他根本就没往李恒这处想过。
李恒争?
他争什么?拿什么争!
但眼下随着李裕的死,所有的事情渐渐浮出水面,李恒开始打着讨逆的旗号,自诩为正义之师,到处煽动情绪。
不仅是朝中,还有军中,还有百姓中,再加上早前东边灾荒留下的隐患,忽然之间,李恒就被拥护,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他还真是小看了李恒。
平日里,都入不了眼睛的一个病秧子,到让他在背后偷偷动作,站了先机。
等鲁一直说完,李坦收回思绪,“孤知道了,下去吧,孤心中有分寸。”
等鲁一直离开,李坦才看向贵平,“把这趟定州的详情一字不漏说给我听,要事无巨细。”
“是。”贵平拱手。
李坦也耐心听完。
贵平真正到定州的时间并不长,既是短短几日内发生的事情,他自然也觉得有蹊跷之处,最后,李坦还见了伍家树。
伍家树战战兢兢说完,他也凛声试探过,伍家树当即就跪在殿中,也吓破了胆,但伍家树说的话没有破绽……
等伍家树离开殿中,殿中只剩了他与贵平,李坦才沉声道,“陆冠安这条咬人的狗。”
李坦眸间掠过一丝狠厉。
贵平看着他,但没有出声。
李坦继续道,“陆冠安行事,同陆平允脱不了关系,他早前已经着急在孤跟前撇清
关系,说生了一个不孝子。眼下李裕的死还在风口浪尖上,李恒用此事大做文章,孤先没动他,让他去猜,猜多了心里没底,狐狸尾巴才会漏出来。”
李坦看向贵平,“你怎么看?”
贵平平静道,“殿下,早前陆秋实的死,我就觉得有蹊跷,陆秋实死后,陆平允就着急同唐家定亲,结亲,还安排了陆冠安去送亲。如果这次没有东窗事发,陆冠安真的悄无声息在娄家放了一把火烧死了废太子,李恒还是可以像眼下一样,借着殿下背后烧死废太子一事做文章,朝中的局势同眼下没什么不同,但国公府却可以安然置身事外,不会被怀疑,恐怕,陆平允早就生了旁的心思,所以特意安排了陆冠安去做事,但是没想到废太子会趁机逃走,演变到了眼下的局势……”
李坦阴沉道,“陆平允原本就是个两面三刀的人,没什么可信,但我还是小看了他和李恒,小看他们……”
贵平继续道,“殿下还记得赵国公的死吗?”
李坦目光微滞。
他当然记得,赵国公的死就似一根刺扎在他心底。
李坦轻嗯一声。
贵平继续道,“当时茂竹打着让赵小姐劝说赵国公的旗号让赵小姐去了大理寺,我当时怕出事,就交待人看紧赵国公,但后来交待的禁军侍卫被换掉了,也刚好就是这段交接班的空隙,赵国公自缢……”
李坦颔首,“孤记得,当时你和茂竹还在孤跟前闹过一场,最后是你多心了。”
贵平又道,“殿下,当时茂竹是有说辞,我也没多想,但眼下看,其实太巧合了,如果他真的只是想应付我设了这么一个局,万一我当时没在殿下跟前提,他画这么多功夫,岂不是白费了?茂竹为人殿下应当清楚,急功近利,不像是会深思熟虑的人,但唯独这件事上,他做得天衣无缝。眼下出了废太子的事,再回过头来一想,处处不对。茂竹当时去离院就想逼废太子,见事情闹大;后来又有国公爷的事,也将殿下推到风口浪尖;再有早前废太子坠崖,一步一步,层层递进,眼下无论是朝中,军中,还是国中百姓,都在背后对殿下有非议,而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李恒……”
李坦皱眉,“你是说,茂竹和陆平允都是李恒的人。”
贵平继续道,“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做了一样的事,都对李恒有益的事。而无论是陆平允还是茂竹,都有一个特点,两面三刀,急功近利的人,那为何他们不会既帮殿下,又同李恒有利益在?”
李坦指尖轻叩桌沿。
确实,无论是陆平允还是茂竹,都在他这里拿到了想要的,但一个已经位至国公,在他这处,是不会再给陆平允往上的机会;另一个,已经做到贵平之下,也很清楚,替代不了贵平的位置。
所以都还有所求。
李坦轻哂,“外祖父让我善待阮家,阮家同陆平允的妻弟结了亲,所以同陆平允绑在了一处。如今陆平允也好,阮家也好,从中好处捞够了,胆子也越发大了。东边的事情还没消停,孤还等着同阮家秋后算账,如今又来一个陆平允。我是小看李恒了,以为他就是个病秧子,根本就没管过他,反倒让他兴风作浪,那就让他兴风作浪几日,他这一辈子,还没这么快活过。父皇和李裕,我都能拉下水,更何况他,不自量力,螳臂当车……”
贵平低头。
李坦再欲开口,殿下有内侍官匆匆入内,“殿下!”
“殿下尚在,什么事情这么慌慌张张的?”贵平厉声。
内侍官应道,“殿下,永安侯去了国公府,闹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原本该写到阿茵的,这边暴雨预警,我要出去接下神兽回家
晚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