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鸿华知道北平有个朱蕴昌,生意做的不错,为人处世也本分规矩,只是多少年间都跟陆家没有太大交集,生意场上的同行,在利益关系互不相干的情况下,会自然而然秉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共生共赢。
盐业吃香,又是老百姓吃喝住行的必需品之一,生意从来都是稳稳当当,在当今的行情中,说不上难做。
他感到好奇,朱蕴昌那能有什么生意给他做,还特意去寻了他最不成器的小儿子。
陆庆归洗完澡换了身干净衣裳,下楼去书房找他。刚一进门,陆鸿华就冷着眼,一副厌弃的样子。
这样子陆庆归看了二十多年,已经看习惯了,他毫不在意,时不时张开嘴打哈欠,困的眼神迷离。
书房中有张黑皮沙发,他直接坐下,又弯腰去翻桌子上的茶杯,发现是空的,便招呼丞爷给他泡茶。
陆鸿华斥他:“你架子倒挺大!还使唤上丞爷了!”
陆庆归靠着座背,吸了吸鼻子,因刚洗过澡身上又只单穿了件针织卦,鼻尖冻地有些泛红。他道:“来的要是陆慕林,不用她开口,丞爷就自己倒茶递到她手边了,我呢,我还要自己吩咐,到底是我架子大,还是你的陆大小姐架子大。”
陆鸿华语塞,自知理亏说不过他,就没再吭声,此时丞爷已经端茶进了门。
“小少爷请。”丞爷放到他跟前的桌子上,陆庆归不应,而是继续跟陆鸿华讲:
“朱家仓库出了事,盐厂那边暂时又提不出来货,就说让我们供一些货送去北平。应该不会要太多,只是救急,至于价格要怎么定,还得是您做主。”
陆鸿华抱有疑虑:“他为什么找你?”
丞爷在旁俯身站着,时不时要瞥一眼陆庆归。
陆庆归笑了笑:“他去求请的张家,张家自然就向他推荐了我,陆家有现成的盐厂,不是我,还能是谁。”
他故意不将事实说出来,而是极力制造出张家尤其赏识他的假象,因为只有这样,陆鸿华才会重视他所说的话,并且心服口服。
这谎话编的合理,论谁听了都会信,陆鸿华自然也是信的。对于自己的小儿子成功攀上张家这矗高枝,陆鸿华并不欣慰,却也并不反感。他沉默几许,说道:
“价格……朱蕴昌跟老陈是旧识,就算市面上的六成吧。”
陆庆归点点头,这跟他想的倒是差不多。
“好。”他站起来,茶也没喝几口,“其余的事就只剩让仓库放货了,您亲自吩咐他们呗。”说着便往外走。
陆鸿华瞪了他一眼,“你自己去罢!既是你答应的人家,你就把事办妥当!还有,以后少往那种地方跑!”
陆庆归停下,看着他说:“行,这事我自己办。但别的事,您也别多管我的。”
他撂下话,走出了门,陆鸿华又气又无奈,如今他确确实实有张家撑腰,保不准今后又有这样那样的买卖主动来找他,陆鸿华虽然不喜欢这个儿子,但他无论如何是喜欢钱的,没有人会嫌自己赚得钱多。
但丞爷就不同了,陆家钱多钱少,总是与他干系不大。人老了,就更重情义,尤其是旧情。
陈桉誊带着朱蕴昌去张家,也是一切顺利,张傅初虽精明狡诈,但好歹会给老面孔一些面子,有陈桉誊在,朱蕴昌又是北平来的,他张傅初的一恩一惠都是代表着上海。这样的好事,他不会不做。
陆庆归去了盐厂,工人们仿佛不太信服,有的工人甚至是第一次见到他。只是看他长得跟个小娘子一样白嫩俊秀,人人都免不了多看他几眼。
信不信服倒不是难事。陆庆归有个最大的本事,也是张太太最讨厌的本事,就是能说会道。头顶着的那张脸,又能加好些分,模样好看的人自然看着就温善可亲些,所以平白省了许多讨面熟的工夫。
他不是像张太太那样,威风凛凛地站到所有人中间,厉声说一句:“都停一下,我是陆鸿华的小儿子,陆庆归少爷,今后你们得多认一个主子,要听我的话。”
而是摧眉折腰事布衣,满脸尽挂开心颜。
他特意找了五六个仆从跟在自己后头,以至于能上来就吸引全部的工人。进到厂内之后,他在众目共瞩下,面上带笑地,挨个走到他们身边,躬身询问,嘘寒问暖。
从干了多长时间?一月的薪水几何?到是否成家?家里有几口人?有没有娶亲嫁人?等等,他和颜悦色、极其友善,只字不提他少爷的身份,更像是一个来探亲寻友的客人。
人人看他眉清目朗,阳煦山立,也都眉开眼笑的跟他讲话,言谈间十分轻松,毫不拘谨。
直到有个年纪偏大一些的男人,问起他是谁:“小伙子,你莫不是江南来的老板?想买我们的盐罢?”
陆庆归笑了笑,其余的工人也都竖起耳朵,等他应答。
“这是小少爷。”
他身后的一个仆从替他说道。
众人惊奇,这样谦逊伶俐的男人,竟是陆家的少爷。
陆老爷不苟言笑,大小姐跋扈飞扬,大少爷又憨厚寡沉,这个小少爷从未见过,只是有过三两句传言,听得也是胆小如鼠、笨嘴拙舌、难登大雅之堂之类的词。
今日一见,与所问传言是云泥之别。
“小少爷!小少爷好!”
他们纷纷行起礼来,旧俗礼制仍然没有在他们身上消没。
陆庆归也跟着行礼,他们俯身,他便俯身,他们拱手,他也拱手。最后实在没辙,他扬声喊道:
“大家不用这样!我只是过来看看你们,我回国已经一月有余了,自家的盐厂,却一次也没来过,今天来跟你们谈谈心,说说话,就已经很高兴了。我这个人,自小就被拘束于封建礼教,所以最痛恨的,也是主仆尊卑之说。你们都是盐厂的工人,是陆家吃饭的饭碗,没有你们,就没有今天的陆家,所以我们没有主仆之说,尊卑之分,起码我是这样认为,你们对我无需这些礼数。”
那些工人左顾右盼,面面相视,被陆庆归的这番话感动至深。
他接着说:“以后只要是我过来,大家都不用慌张,有什么麻烦,都可以跟我说,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都会尽力想办法帮助你们解决。”
他们个个笑了起来,笑容里是高兴、惊喜、满意,仿佛天降大礼。
其中一个咧着嘴笑,嘴角被冻地皴裂,露出两排白牙,道:“小少爷心善,有您这份心,咱们干活都更有劲儿了!”
“是啊!”
“对!小少爷为我们考虑着,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是啊”……
陆庆归眯着眼笑笑,开始说正事:“马上我们要匀一些货接给北平,北平的朱老板到时候会安排好,待会儿我让陆孙跟你们说具体事宜,你们只要按量去运货,就可以了。”
底下人答应的都十分干脆,“没问题!我们都干了多年了,少爷尽管放心。”
陆庆归这次亲自来一趟,倒是真不算白来,即使没过一会就屁股一拍走了人,留下的却只有好话没有别的。往后陆家工人茶前饭后聊起的,恐十有八九都是他们小少爷的百般好。
朱家这笔生意一做,钱虽然赚得不多,但对陆庆归的好处有很多。如今只是沾一只脚试试水,一来明白了陆鸿华只厌不阻的心意,而来在陆家打响了一炮名声。
陆慕林得知他做了这一堆子的事,躲在房中忿忿不平,实干的事却一件也做不了。
不仅是她心里过不去,站在她这边的人,跟她一样过不去。
这天陆庆归不在家,许是又去了那些地方,想都不想的,自然没人问。陆慕林无所事事,在花园里围了个架子画油画。太阳很是晴朗,不像冬天,像已经开了春似的。
她穿着一套蓝色呢子套装,上面是西装短大衣,下面是包臀长裙,坐在木凳上双脚垫着草地。画的是遍地黄花,黄花芯蕊一点白,花海的后面是海。画的分明不是这里的景,也不是上海的景。
“画的是哪?”
丞爷从她身后走过来,她立即停下手中的笔,站起来。
“不是哪,瞎画的。”
她扯谎没有陆庆归自然,让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在说假话,虽然这么多年来她扯得谎都很成功,但那些都不功归于她扯谎的本领。
丞爷也懒得拆穿,他此前来并不是为了这个。
他往亭子里走,陆慕林便跟上。
“丞爷有事?”
他坐下来,笑笑,“没什么事,来看看你。快过年了,夫人在的时候,这一会儿已经要张罗他们打扫庭院了。”
陆慕林坐在他边上,神色黯淡下来。
他接着说:“慕林啊,你娘曾是很骄傲的一个人。”
陆慕林点点头:“是啊,骄傲了一辈子。”
“那你呢?你想像你娘那样骄傲一辈子么?”
陆慕林诧异地看了看他。
丞爷满脸和蔼。
陆慕林点了点头。
他说:“可是你现在,还骄傲么?”
陆慕林咬唇,眼中含有恨意,接着又是沮丧,她道:
“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什么也没变,可却又变了许多。从前我不觉意,就是一味地撒娇、耍赖,人人都依着我,没人反抗,更别说陆庆归了。如今,别人没变,陆庆归变了,他一变,我却跟着变。”
“丞爷,我怕,我怕我真的输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