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眼前什么都还和从前一样,哪怕脑子还是混混沌沌的,可她还是知道……还是知道……她抬手抹去了眼泪,也没有再笑了,更没再哭,有什么资格哭?她还有什么资格哭?
她慢慢地爬起身来。
窦章有些手足无措,她哭她闹他都不怕,可现在这般却让他慌了,“七月……”她要做什么?她想做什么?会不会想不开?“和你……”
“我不能让他们待在哪里。”封七月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便是有些沙哑但是却很冷静,“要下雨了,不能让他们留在那里。”
窦章伸手握着她双臂,“我已经让人去了,你放心。”
“我该自己去。”
“七月……”
“是不是我连为他们收尸的资格都没有了?”封七月的情绪没有波动,很平静地问道,若不是那双眼睛里头全都是死寂的话,就真的跟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得。
窦章心头发紧,“好,我陪你去。”
封七月下了床,脚步有些不稳地往外边走。
窦章没有阻止她,紧跟在她身边,时刻注意着在她站不稳的时候能及时扶着她。
已经下雨了。
不大,鹅毛细雨,本不该在这个时节出现的鹅毛细雨,淋淋漓漓地下着,将原本干燥的地面打湿了,天很沉很沉,似乎也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压抑的让人窒息。
封七月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远远的便看到有人在那里了,有好些人,有人在抬着什么有人在旁边使劲地挖着地……
“别过去了!”窦章伸手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不要过去了!”哪怕是知道不能阻止她,可还是没办法狠心真的让她动手,即便是他和这些人相处的时间不多也心里难受,更何况是她?她是在这村子长大的,哪怕这些人曾经伤害过她,可这么多年那点恩怨早就烟消云散了,她是把他们当亲人看待,尤其是……
“虎头……”封七月拽着他的手臂,嘴唇发白,“阿花……还有……宝宝……”她看向他,眼里带着渴求,“宝宝……你给取名字的……还记得吗?是你给他取名字的……现在……现在……快四岁了吧?”她走的时候,宝宝都半岁了,三年,到现在,快四岁或者已经满四岁了吧?“他……”
窦章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揽着。
“他们……”封七月还在说话,神色木然,“他们……”可是下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下去,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哪怕知道自己没资格逃避这些,可还是高估了自己……
“想哭就哭吧,大声哭,我在这里,七月,我在这里。”窦章说道。
封七月没有哭,哪怕眼睛疼的厉害也哭不出眼泪来,她慢慢地推开他,脸更白了,她还是得去,这是她应该承受的,她有什么资格逃避?是她害死了他们!是她害死了他们!
窦章强硬地摁住了她,“不要过去!”
“这是我唯一……”
“不!你就站在这里看着!”窦章打断了她的话,“我虽然和他们相处了几个月,但也认不全所有人,只有你认得他们每一个人,你站在这里辨认,我让石头他们动手,尽可能地让他们一家葬在一起!七月,你瞧,下雨了,你若是自己动手的话得到什么时候?你忍心他们一直这么被雨淋吗?等天黑了,或许还有野兽出没!七月,我们让他们尽快入土为安好不好?”
封七月仰着头,雨水打湿了苍白的脸,哪怕已经被窦章抱着了,可还是站的不稳,亲手送他们入土为安,这是她唯一可以为他们做的事情,可是现在……现在……
“七月,好不好?”窦章继续说着,带着祈求,哪怕这可能会让她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些脸,可也总好过让她亲自动手?也不是不能阻止她,就像之前那样打晕她就可以了,等她再次醒来,人都已经入土为安了,可若是这样做的话,她连最后唯一可以为他们做的事情都没有做到,这将会成为她这辈子的永远都走不出的噩梦!
所以,他只能狠下心。
封七月没有说话,只是却也没有再推开他。
一张一张的脸,有些已经有些陌生了,可还是记得是谁家的,那些或乖巧或调皮的孩子,三年间长大了不少,那些最亲近的……
“宝宝……”
哪怕孩子已经长大了,可是她还是认出来了。
被阿花紧紧抱在怀里的,除了宝宝之外,还能有谁?
当年她说,这孩子的出生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她说这孩子一定会是个很帅的小伙子……
她说……
“叶阊在哪里?”她亲手放下了最后一砵土,一字一字地问道,村子里所有人都在这里,她最熟悉在这里唯一的朋友虎头,她曾经最讨厌已经年老的村长……多年前在祠堂前被火烧的时候,她疯狂地诅咒、谩骂,恨不得拉着他们一起死……
没想到最后竟然真的成真了。
都死了!
全都死了!
一百六十八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死了,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一百六十八条命!
这比血债,必须有人来还!
“他在哪里?!”
窦章看着双眼赤红的少女,悄然松了口气,还能恨便还没有彻底崩溃,“我来……”
“这是我的仇!”封七月打断了他的话,“得我来报!”
还有爷爷,她也得救!
所有和这件事有关的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一个也不会!
窦章心又沉了沉,仇恨可以让她振作,可若是被仇恨束缚……“好,你来报,我帮你。”
封七月没有拒绝,慢慢地跪了下来,头贴着泥泞血腥的地面,一下一下地磕着头,许久许久,才站起来,“我要进山。”
窦章不必她解释便知道她为什么进山,“我已经派人进去找了,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
封七月看向他,那双眼睛冷到了极点,且没有任何的波澜。
“宣氏一手导致的这一切,她必须负责!”窦章沉声说道,“没有道理让你一个人来承担!”或许是她将人带回来,但错绝对不在她身上!
封七月没有回应。
“阳县那边我也派人去了,很快便会有消息。”窦章继续说道,“你放心,他们没见到宣氏之前不会对徐真怎么样。”
“周琰也在?”
“目前没有。”窦章说道,“不过我会让他来!”到时候,她想如何便如何!“还有,这次下令屠村的不是叶阊,他还在禺城。”
“他是否亲自来有区别吗?”封七月冷笑。
窦章继续道:“是一个女人下令的。”
封七月一愣。
“目前身份还没查清楚。”窦章继续说道,伸手抹了抹她额上的雨水,“不过你放心,一切都会查清楚的。”
男人女人有什么区别?
不都是他们的人吗?
“你舅舅……”
窦章脸色微变,“七月,我不否认下手的是周琰带来的岭南驻军,但是这件事我舅舅绝对不知情!他是什么人这么多年想必你也知道几分,哪怕他在想抓到宣夫人来向朝廷邀功也绝对不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来!我发誓,若此时与我舅舅有关,我以命相抵!”
“你死了,他们便能活?”
“七月……”
封七月低声嗤嗤地笑着,挥开了他的手一步一步地离开,她谁也不信,谁也不信了,谁也不能让她相信,哪怕她现在还是让他帮。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无能为力的封七月!
努力什么?
得到什么?
什么都没有!
都没有了!
……
小张庄的屠村惨剧到底还是传开了,哪怕羊大人有意封锁消息,可最终还是传了开来,怎么能不传开?朝廷大队人马进入小张庄,之后离开,村子便着火了,尔后,那些小张庄嫁出去的女儿,那些有女儿嫁进来的人家,在确定朝廷人马走了之后,胆子大些的都纷纷去看个究竟了,结果看到的是烧火的村子,还有山边的那一个个的坟墓……
都死了。
全都死了!
比有些老人记忆里头许多年前小张庄遭受的那场劫难更加的可怕,那一次,小张庄至少还有人活下来,而这一次,全都死了!
屠村!
朝廷的人马屠村了!
消息所到之处,都人心惶惶。
羊大人也是满心的惶恐,尤其是那些屠村的人马现在便在县城之内,朝廷想做什么?九皇子疯了吗?!
哪怕小张庄窝藏了南王夫人,可这样做也太过了!
这是何等丧心病狂的人才做得出来?!
哪怕是战争也不会屠杀老弱妇孺!
他们还是朝廷的正规军队,是镇守岭南保卫岭南百姓平安的驻军!
他们……
“大人!大人!不好了大人!”
“又怎么不好了?!”羊县令现在后悔了,哪怕对不起夫人他当初也不该让她留在阳县的!朝廷能屠了一个小张庄也可以屠了整个阳县!
现在南王府覆灭了,谁能抵挡的了朝廷?!
“那位姑奶奶又打死了一个丫头……”进来禀报的是后院的管事,原本这衙门后院是他的地盘的,可自从这些人来了之后,便被占领了。
羊大人脸色沉了下来,这次带着这两百人的不是九皇子,而是一个女人,手里拿着永安侯叶阊令牌,随意指挥这些岭南驻军的女人!就是这个女人带着这些人屠了小张庄,而住进了县衙门之后,已经打死了三个前去伺候的丫头了!
简直就是把人命当草芥!
更不可思议的是,居然连面都没有露一下!他便是想打探一下她的身份都做不到!
这样的一个女人待在阳县,他寝食难安!
“大人……”管事脸都青了,他活了一大把年纪第一次看到这么狠毒的女人,那去伺候的丫头可都是府里最伶俐最听话的,她竟然活生生将人打死了,而且还不止一个!这哪里是女人,简直就是罗刹!
羊大人沉着脸说道:“既然她这么不满意衙门的丫鬟,那边让她自己找人伺候吧!”
“可……”
“不要再送丫头过去!”羊大人也是有了怒气,“衙门的丫头再卑贱也是条人命!”
“是……”管事也不想再让人过去,都是当奴才的,哪狠得下心让那些小丫头去送死?“大人……这人到底是……是什么来头啊……”哪怕是当年窦爷肆虐阳县的时候也没这般过!
羊大人没有回答。
他也想知道!
也想知道!
……
徐真没有死,可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都是用刑落下的伤,到了他这个年纪哪怕平日里养的很好比同龄人身体还健壮,但也扛不住这接连不断的刑罚,半条命都没了。
“别让他死了!”尖锐而又冰冷阴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徐真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只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落到她手里,“崔莹……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崔家大小姐。
他曾经以为是七月便是的崔家大小姐。
真正的崔家大小姐!
当年在南王府,俨然已经是个疯子的崔家大小姐!
她回来了,带着杀戮和死亡。
“杀了你?”崔莹已然带着兜帽面纱,只露出了那一双让人看着为之胆寒的眼睛,“那怎么行?杀了你我还怎么把那贱婢给引出来?更不要说是那位宣夫人了。”
果然如此!
她屠村,绑走他,并非全然为了夫人,更多的还是冲着七月去的!可除了当年七月冒充了她一段时间之外,她们之间根本毫无恩怨,她为什么要如此丧心病狂?!
徐真抬起头,“七月和你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崔莹眼睛骤然森寒到了极点,怨毒也涌了上来,“那贱婢叛主,罪该万死!”
“当年若不是她顶替了你流放,你能……”徐真的话没说完便别一杯热茶给砸在了脸上,滚烫的热水让他蜷缩打颤。
当年便已经疯狂,如今更是狠毒异常!
这便是周琰养出来的人!
“这么护着那贱婢?”崔莹笑了,笑声让人不寒而栗,“别着急,我会让你见到她的!然后慢慢地看着我怎么让她痛不欲生!”
徐真没有再说话,只能祈祷封七月不会来。
但可能吗?
除非她不知道,只要她知道他在这里,便一定会来!哪怕明知道是陷阱甚至明知道会死,她也一定会来!
……
“崔莹?!”窦章也终于得知了那女人的身份了,只是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她!“这女人不是在京城吗?怎么会来这里?!叶阊那疯子竟然把她带来了?!”
封七月在廊下一下一下地磨着一把刀,这是她开始和薛海习武的时候,薛海送给她的,只是用的机会不多,更没沾过血,哪怕她这些年也杀了不少海贼,却还是没让这刀沾血,仿佛想要保留最后的纯净似得。
这刀一直收藏在这里。
不过现在被她翻出来了,什么最后的纯净?哪里还有什么纯净!
“崔莹?”
听完了窦章的话,封七月停下了磨刀的动作,有些木然地转头看向窦章,似乎想再确认一下她有没有听错。
窦章脸色阴沉,“你确定没查错?”
“小人确定。”石头正色道。
窦章脸更阴沉了,崔莹这女人这些年在京城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甚至连自己都出卖了,如今竟然和叶阊勾搭上了!
“崔莹?”封七月再次问道。
窦章看向她,“崔家大小姐。”
封七月自然知道,她怎么会忘了这个名字?她装了好些日子的人物,只是……“是她?”
“暂且还不知道崔莹为什么和叶阊……”窦章的话顿了顿,“或许周琰将她送给了叶阊,所以才会……”
“送?”
窦章不想让那些事情污了她的耳朵,可现在也不得不说了,“当年崔莹离开禺城之后便回了京城,开始的一两年还挺安分的,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后来便开始……勾引京城的一些人……甚至不惜抛出了崔家大小姐的身份,皇帝大赦之后,崔莹便不算是罪人之身,那些人也便没有顾忌了,能玩弄的到当年那个名满京城的崔家大小姐,哪怕冒着被皇帝不喜的风险也在所不惜……这些年,她在京城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妓!”
“她就比我大了一岁。”封七月说道。
窦章抿了抿唇,“权贵圈子里头,有癖好的不少……”说完,便恨不得揍自己一圈,他跟她说这些肮脏的事情做什么?!“七月,这女人早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大小姐了,她……”
“勾引过你吗?”封七月问道。
窦章忙道:“当然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
封七月没有再说什么,转过头继续磨刀。
窦章杀了崔莹的心都有了!当初他知道她在京城便该马上杀了她!
崔莹。
崔莹。
她下令屠村,她抓了爷爷,她要挟她交出宣雅……那是不是说这一切都是周琰指使的?!是不是?!
如果是——
封七月盯着手里的刀,眼底寒芒泛滥。
她会亲手用他的血来祭奠!
……
窦章的人没有找到薛海他们,是他们自己出来的,或许是听到了他们的叫喊,封七月不觉得薛海的人能够找到他们,所以,她让他吩咐人在林子里喊,喊朝廷屠村,喊徐真在他们手里……当然,他们出来也许还有真的找不到回去的路又不愿意永远呆在深山老林,又也许她还是坚持要出来送死,总之,她等了两天,便等到了他们了。
进山那么多天,他们还是那般清清爽爽的,一点儿狼狈也没有。
本该最狼狈的人,却活的好好的。
封七月看着她,“看到山边的那些坟了吗?”
宣雅苍白的脸色颤了颤。
“这样的结果,你还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