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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第168节

阿南斜他一眼,没搭理他。

他口气温柔恍惚,仿若午夜梦回,尚未清醒:“那时候,你受了重伤,也是这般绝望的境地……可我真喜欢你这般模样,每次我闭上眼都似在面前,困兽犹斗,永不言败……万死不悔。”

阿南抬起手肘狠狠撞他:“你再给我提个死字试试!”

被她撞得艰难咳嗽,傅准又艰难笑了出来:“你说……要是我们一直这样,你扶着我,我靠着你,在这黑暗中慢慢走下去……就算永远走不到终点,是不是也不错?”

“闭嘴!”阿南唾弃道,“你才走不到终点!”

他笑着闭嘴,靠在她的身上,任由她带自己趔趄地走。

面前的路忽然亮了起来。阿南诧异抬眼,火把微弱光芒下,眼前已不再是黑洞洞的洞窟,而是云母丛生的洞窟。

云母莹润晶亮,五彩生晕,在火光下反射出团团簇簇的灿烂光彩。

走了这么久,阿南本已力竭,但此刻不知哪来的力气,带着傅准便加快了脚步。

面前是个高大洞窟,洞壁上缀满了方片状的七彩云母,在火光下发着迷眼炫光。

洞窟后方是一扇青石对开大门,对照朱聿恒理出的地图,应当可以连通魔鬼城。只可惜那边通道已被乱石堵塞,无法进入。

而在洞窟正前方,壁上出现了两条黑洞洞的岔道,正如一对骷髅的黑眼,在凝视他们。

岔道正中的云母壁上,浅浅刻着一行字——

今日方知我是我。

字迹刻得很浅,又散乱潦草,写到最后一笔时,似乎因为力竭,长长的一笔从云母上拖下去,像一缕叹息坠入无声无息的黑暗。

虽然凌乱,但阿南还是可以看出,这是傅灵焰的笔迹。

“今日方知我是我……”阿南低低念着这一句,看着那绝望的笔迹,只觉得其中有说不出的悲凉之意。

一口气憋到这里,傅准终于彻底失去了力气,他倚靠着云母洞壁缓缓滑下,跌坐在地,低声道:“好了,这就是你要寻找的照影阵……我们只能走到这里了。”

阿南没搭理他,抬手抚摸着傅灵焰刻下的字迹,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傅准委顿于地,断断续续解释道:“这是鲁智深当年于六和塔写下的偈语。他一世英雄,轰轰烈烈……直到临死那一刻,听到钱塘潮信来……才终究通明顿悟,坐化而去……”

肺部似在灼烧,他喘息着,给她念了那首偈语。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阿南听着,抬眼看着绚烂云母中的那行字,喃喃问:“可傅灵焰一生纵横天下,快意无敌,哪有金绳玉锁捆着她啊?”

傅准语带嘲讽:“那你以为,她为何要……大彻大悟,与龙凤帝决裂,出走海外?”

阿南张口正想反驳,脑中却忽然闪过一道亮光,想起了傅灵焰那封诀别信。

今番留信,与君永诀……千秋万载,永不复来。

无敌于世的傅灵焰,为了韩凌儿而成为姬贵妃、成为关先生,可她自己呢?

她又是如何寻到自己,决绝斩断一切,远赴海外的?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傅准捂着心口,气若游丝的声音在这洞中隐隐回荡,如同魔咒:“其实也很简单……要打动这世上的男人,往往需要的是富贵名利,可如果面对的是女人……”

阿南没说话,只觉心下一阵微寒,盯着那行字抿紧了双唇。

“喔……我差点忘了,南姑娘也是过来人,见识过驯鹰手段的……”傅准那嘲讥的笑太过用力,引得喘息更急,“金绳玉锁,为情所困……我祖母浴血刀丛,为心上人打下韩宋大好江山,而南姑娘也不遑多让,无论是战四海还是破阵法,比诸葛嘉的鹰可好用多了……”

“闭嘴!”阿南被戳中伤疤,声音冰冷。

傅准没有闭嘴,晕眩让他靠在洞壁上,急促地用力呼吸着,却还艰难挤出恶狠狠的话:“哦,说不定不懂……毕竟刚撞了南墙,现在又要撞北墙呢……”

阿南不愿再与他说下去,霍然起身,去探索云母壁上的机关。

可,许是地下太过幽闭,她脑中一片混乱轰鸣,来来回回的只有“驯鹰”二字在回荡。

让傅灵焰付出了一生的韩凌儿……

让她苦练十年终得相随的公子……

让她出生入死甘愿相伴的阿琰……

明知她杀人不眨眼,第一次见面便差点死于她手下,他却愿赌服输,顶着宋言纪的名,一直跟随她……

她救走公子后,本应对她恨之入骨的他,却很快便与她再度合作,直接抹平了她犯下的大罪……

他身为皇太孙,却对她一个女海匪关怀备至,呵护有加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

在梦里,她与傅灵焰合二为一,一模一样的坠落……

太过烦乱嘈杂的往昔,一幕幕在脑中闪现,让她心口涌起前所未有的恐惧慌乱,难以自抑地抬起臂环,狠狠砸在云母之上。

飞迸的细碎晶亮直喷她的面颊,她狠狠侧脸避开,看到了傅准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又猛然觉得心口腾起怒火。

中计了,这是傅准别有用心的挑拨,用心险恶的离间!

那是阿琰啊……是拙巧阁天平阵中,用自己身体承托起她身躯的阿琰;是水道机关中,生死瞬息间奋不顾身向她奔来的阿琰;是青莲宗围攻时,孤身匹马来迎接她的阿琰……

这世上,哪有人会为了驯鹰,这般不惜生死,赌命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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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两天阿琰没出场,但是,

他还出现在对话中,浮现在情节里,活在阿南心中……

朱朱(气急败坏):闭嘴!

第162章 幽冥九泉(4)

冷冷瞪了傅准一眼,阿南将所有一切狠狠撇出脑海,一咬牙再不思索,回过头去,收敛所有心神去查看洞内结构。

傅灵焰所刻的字迹下,一左一右两条通道相对向前延伸。这两条道路都开辟在满是云母的洞壁之上,高度、深度、弧度一般无二,甚至连地上云母雕镂拼接的青莲也是一模一样。

“都一样的,两条道同起同归……最终都汇聚于一条路上。”身后传来傅准有气无力的声音,似在看她好戏。

因为洞道弯曲,阿南在洞口看不到后方的景象,略一思忖,她投石问路,掰了一块三四斤重的云母,顺着地道上的青莲滚去。

地上的云母青莲一受到压力,轻微的嗤嗤声立即响起。

黯淡火光下,机关发动只在须臾。阿南并未看清那是什么,只觉得像一层层云影渡过,又似条条雨丝掠过,在这云母洞中如虚幻薄影,片刻间飘移消渐。

被她抛进去的云母滚到洞壁,安然无恙。

这如雾如雨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阿南不得其解,再度掰下一块云母,撕下一片布捆住。她将火把上的灰烬敲了敲,在亮起来的光芒下,拉住布条将云母远远甩入洞内深处。

密密匝匝的光影应声而出,蒙蒙白气笼罩了洞窟。

这一次,阿南终于看出,那是四壁云母缝隙间喷射出来的水汽。

云母极为稳定,无论遇上什么都能不腐不朽。可包裹它的布条却在遇到水汽后迅速焦黑消融,化为灰烬而去。

就算阿南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是悚然而惊。

这东西,比青莲宗总坛那些毒汞可怕多了。一是见效快,二是四面八方覆盖,根本无处躲避。

她抬头观察洞壁,企图找出藏在云母后的机括。

“南姑娘,别白费心机了……”傅准呼吸不畅,声音彷如从喉口硬挤出,“你破解不了的,只能规规矩矩来。”

“什么规矩?”阿南冷笑,“这东西我看主要就是绿矾油吧?我就不信,这小小的洞壁能存多少毒水?人多势众齐力捣破了不就行了?”

傅准笑容嘲讥:“南姑娘未免太天真了……九玄门最擅借山河地势为阵、以阴阳乾坤为法,你猜猜……为何照影阵会在肃州地下,连通矿脉?”

阿南哪能不懂他的意思,可思索许久,脸色微变,不得不勉强道:“因为这地下,盛产毒水的主要成分,绿矾。”

“绿矾转为绿矾油,只需要借喷火石之类能爆燃的矿物,加一个简单的煅烧机关而已……你猜猜,这地下有多少绿矾矿,你又能有多少人来填这个洞窟?再说了,填满了,你又怎么过去呢?”

阿南悻悻地转头,看向两个洞壁间隐约的空隙。

相同的通道,相同的青莲踏步,相同的白雾弥散。

“照影……”阿南一扬眉,终于知道了这两个字的用意,“这就是这阵法的规矩?必须要两个心灵相通又能力同样超脱之人,彼此默契相互配合,两边力量彻底均衡,才能维持机关不被触发,穿过这条通道,到达阵心。”

傅准喘息赞叹道:“不愧是南姑娘,一眼便看出了关窍。”

阿南立即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让薛氏兄妹过来:“双胞胎应该是这世间配合最为默契之人,若说这世上能破掉这个照影阵法的,可能也只有两位薛堂主了。”

“是啊,除此之外不作他人想……可就算薛家兄妹破了阵,又有何意义?”傅准虚软地靠坐在壁上,露出森冷的笑意,“多四个月的心理安慰而已。”

阿南心口陡然升起疑惧:“什么意思?”

傅准抬眼朝她张了张嘴巴,可挤出来的话语低哑,根本听不清。

阿南下意识俯身贴近一点。

她听到傅准的声音,如同魔咒萦绕在她耳畔:“你活不了,他也不过比你多活四个月,你急什么呢?”

阿南心口剧烈一跳,而傅准滚烫的手已握住了她:“阿南,你盗走我的玄霜,宁可我死,也不肯怜惜我……还假意装作寻不到出路,诱我带你破解地图来到这里……你这样,对得起我吗?”

阿南猛然醒悟,立即抽回手掌,撤身疾退。

但,云母缭乱的光芒中,傅准已抬起了手。

青碧云母的光芒骤然一收,黯淡火把的最后一丝光线熄灭。

四肢陡然拧转弯折,手肘与腘窝同时剧痛,她如一具提线木偶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便僵硬跌倒在黑暗之中。

在手足的抽搐剧痛中,她听到衣衫轻微的窸窣声,是傅准慢慢地接近了她,摸索到了痛苦蜷缩的她。

“你故意砸在我身上,不就是为了趁机盗走我的玄霜吗?我说我会死,你都不肯给我,阿南,你对我实在太狠心了。要不是我凡事多留一手,身上另有备用的,你怕是已经弄死我了……不过,也怪不得你,毕竟我对你也不见得好。”傅准在她耳畔低语,如蛇信轻缠,“事已至此,你安心去吧……或许我会带你回拙巧阁,让你像吉祥天一样,永远活在最绚烂美好的时刻……”

阿南咬紧牙关,强捱四肢的剧痛,从牙缝间狠狠挤出几个字:“我死也……不会死在你身边!”

他笑了出来,低低道:“事到如今,你是不是有些后悔呢?若是当初,你被我废了手脚后乖乖留下,何至于兜兜转转至此,生出这么多事端呢?”

四肢传来的剧痛让阿南全身冷汗,湿透了衣衫。

一想到要被傅准活生生拖进死亡中,她顿觉毛骨悚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一个翻滚,将他狠狠撞飞,脱离了他的掌控,向后缩去。

后背抵上洞壁,她猛然抬手护住心口,才发现自己的四肢并没有再度折断。

强忍剧痛,她抚摸上自己的臂弯与腘弯。

没有任何伤口,这令全身冷汗涔涔的疼痛,仿佛只是一个看不见的幽灵,附着在她的关节旧伤处。

就和上次在玉门关水道中一样,只是现在痛楚更为剧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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