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明方丈也穿着灰色僧衣,只是衣摆上也有着一片片的油脂,不知从哪里沾了回来,只见他神色平淡地走了出来,他落地很轻,踩在竹叶上都不曾发出响动。
——修炼内家功夫的高手。
沐钰儿的视线自他脚上一扫而归,鞋子是随意踩过来的,可见他之前出门时颇为匆忙。
法明长得格外慈眉善目,须发修长,面皮微白,加上脸颊圆润,不说话时,嘴角总是上扬,当真有得道高僧的高深佛意。
法明看向沐钰儿,合掌,手腕上的玛瑙佛珠一边卡在虎口,一边微微下滑,发出清脆的金玉之声:“唐施主,沐施主,陈施主。”
“法明方丈!”身后的陈策不解问道,“您大晚上在这里……”
他声音微顿,面色不由警惕起来。
法明作为相国寺的方丈,若是要见一个人何必如此,甚至还要在小竹林里见面,如今相国寺多事之秋,他这般行径,自然令人起疑。
“方丈深夜竹林赏月倒是,闲情雅致。”沐钰儿悄无声息地踱步,站在唐不言面前,意味深长说道。
“了了无可得,得时不说知。”法明注视着沐钰儿,和蔼说道。
沐钰儿用手肘锤了锤身后唐不言,后脑勺上写满了不耐烦的‘快解释’。
“打马虎。”唐不言沉默一会儿,低声说道。
沐钰儿歪头。
法明也跟着抬眸去看唐不言。
“此乃鹤勒那尊者偈,了无可得,知而不说,司直问方丈为何在此,但方丈却觉得不可说,不得知,难道不是打马虎。”他淡淡解释着。
沐钰儿长长哦了一声,带着一点故作不解的天真:“原来大师也会骗人啊。”
站在竹林前的两位和尚莫名有些尴尬。
为首的法明眯眼去看唐不言。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这位唐三郎,人人都说这位雪月双绝的三郎不好相处,现在看来也确实如此,只是他人的不好相处在于欲望之多,心思之深,却不容他人细看,而他却是坦荡无畏,不惧人言。
“方丈还是仔细说说到底为何在这里?”陈策握紧腰间的长刀,冷着脸说道,“免得平白生事。”
“说来几位定要怀疑。”法明脸上露出苦笑,“是有人给贫僧递了一个字条,叫贫僧来这里的。”
沐钰儿歪头:“谁?”
法明摇头:“贫僧不知。”
“纸条上是如何约你出来的?”沐钰儿步步紧逼。
“只是叫贫僧来观音庙后大回廊内的竹林见面。”法明不动声色说道。
沐钰儿扬眉冷笑:“没有任何理由?”
“没有。”
沐钰儿眸光微暗,紧盯着面前两人的眉眼,故作不解:“如今相国寺出了这么多事,方丈面对一个莫名其妙的字条也敢出门赴约。”
法明垂眸,平和说道:“若某能逼出凶手现行,便是贫僧的荣幸。”
沐钰儿嘴角微微勾起,神色阴暗难辨:“方丈高义。”
“那字条可还在?”她话锋一转,继续逼问道。
法明抬眸,淡淡说道:“怕多惹是非已经烧了。”
沐钰儿眉梢高高扬起。
“烧了!”陈策惊诧,“一张字有什么是非。”
法明沉默,最后只是长长地念了一声佛号,手指拨弄着玛瑙佛珠。
沐钰儿脸上笑意微微敛下,最后看向至今一言不发的净业寺律戒长老:“律戒长老呢?难道也是如此?”
律戒依旧垂眸,只是合掌,轻轻念了一句佛号,随后轻声说道:“贫僧的确也是如此。”
“你也是被人用字条骗来的?”陈策迷茫地看着他,随后喃喃自语,“不会东西也烧了吧。”
律戒沉默,头顶的烛火落在眉骨上,打下一层薄薄的阴影,遮挡住沉默的眉眼,显然是认了这个说法。
“你们……”陈策的目光扫过两位和尚,突然冷笑一声,“倒是心怀为人,得道高僧啊。”
他口气嘲讽,偏那两人巍然不动,毫不动怒。
陈策更气了。
“不知两位之前在吵什么?”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沐钰儿也不会和人撕破脸皮,只是淡淡问道,“为何见了我们,又不出来。”
法明方丈淡淡说道:“并未争吵,只是贫僧惊讶来到这里会见到律戒,而律戒也是如此。”
沐钰儿去看律戒,律戒果然低眉顺眼,算是默认这个事情。
法明就像一个不滴水的木桶,任由你在外面如何旁敲侧击,内在巍然不动,不漏半点风声。
沐钰儿眯了眯眼。
“至于不出来,也是想着少惹是非,谁知竟没瞒过司直的耳朵。”法明四两拨千斤,不动如山地说着。
沐钰儿眉间紧皱,目光落在两人身上。
法明太过淡定,而戒律确实完全不动神色。
“既然如此两位法师请回吧。”身后的唐不言出声,淡淡说道,“如今凶手尚未抓到,两位法师还请走大路。”
法明抬眸去看唐不言,正巧看到唐不言眼中冷沁沁的光。
他瞳仁格外漆黑,色若冰霜,孤灯月沉,照得人心中一冽。
唐不言就像那座高高在上的神佛,看穿一切,却又不动神色。
“自然。”他不动声色收回视线,拨动着手中的玛瑙佛珠,随后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沐钰儿目送两人离开,眸光微沉。
“为什么放他们走!”陈策上前,不甘心说道,“这两个人明显有问题。”
头顶的灯笼落在两人的头顶,照得那身灰色僧人透出闷闷的光,法明腰背挺直,背影飘逸,露出的半截脖颈皮肤紧绷,色泽温润,反倒是身后的戒律肩膀微微下垂,行走时微微坡脚,露出的手背上皮肤褶皱苍老。
“法明看上去很年轻。”沐钰儿冷不丁开口,扭头去看唐不言,“他几岁了。”
唐不言的目光直到他们绕进下一个回廊也没有收回,瞳仁深邃,似有千言万语,只是嘴里淡淡说道:“三十有五。”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那戒律呢?”
“不知。”唐不言摇头。
“我知道。”陈策开口,“今年佛法大会的名单我都在明朗中那边看过,这个戒律是所有和尚里年纪最大的,四十九岁,性空三十九,玄气四十一,道善四十五,反正年级都不小的。”
沐钰儿歪头:“这些人都这么大了只是长老,法明为何才三十五就是相国寺的方丈了,说起来我当日来相国寺时发现,相国寺年级大的僧人也不少,没轮上他们吗。”
佛家也是排资论辈的地方,除非女人太过突出,这才能越过比他年纪大的人。
“许是佛法高深?”陈策也跟着不解,随后小声嘟囔着,“不过那得多高深的佛法。”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打量了一会儿,敏锐说道:“少卿你是不是知道!”
唐不言眼皮子微微一掀,就见她凑过来。
“不会又不能说吧?”她警觉问道,滚圆的小猫儿眼不安分地转了转。
唐不言垂眸,顺手把也好奇凑过来的陈策无情推开。
陈策猝不及防被人推了推肩膀,讪讪站在原地。
“不是。”他说。
“那少卿说说他为什么这么年轻就可以做相国寺的方丈了。”沐钰儿心满意足站直身子。
唐不言并未走,反而寻了个栏杆坐下,慢吞吞问道:“司直确定要听。”
沐钰儿围着他走了一圈,歪头不解:“听啊,什么大秘密是我听不得。”
陈策也跟着施施然说道:“就是,听个秘密还能天塌下来不成。”
唐不言抬眸,似笑非笑扫过两人期待的脸庞,最后捋了捋垂落在腿边的袖子,手指微动,捏着一片竹叶在指尖打转,声音在月色中好似蒙上一层雾气。
“天授元年七月,法明编撰四卷《大云经》,称太后乃是西天弥勒佛下世,应为天下之主。”
唐不言的身影骤然从两位耳边悄然划过,却不亚于劈下一个惊天巨雷。
空气内的气氛骤然一停。
如今东宫这位太子曾短暂的做过一年皇帝,谁知在继位后闹出一个笑话,想要把皇后的阿耶韦玄贞封为侍中,当时的中书令与陛下抗争,结果不欢而散,陛下大怒表态:“我以天下与韦玄贞何不可!而惜侍中邪!”,这话传到当时是皇太后的陛下耳中,次年二月,陛下以此为理由,废他为庐陵王,幽于别所。
此后又遇徐敬业扬州造反,博州刺史郑冲起兵,豫州刺史郑贞起兵,陛下接连剿灭皇室子弟及以异己诸臣僚,随后迁都洛阳,改名神州,自那之后天下权威尽系一身,只是那时的陛下还只是皇太后。
法明的《大云经》就是在这个时候横空出世的,经内有云:‘女既承正,威伏天下,所有国土,悉来承奉,无拒违者。’到最后更有甚者直接严明当今大臣及百姓等,尽忠赤者,即得子孙昌炽,……如有背叛作逆者,纵使国家不诛,上天降罚并自灭。”
陛下大喜,亲自接见了法明,法明顺势上表恳请陛下当政,完成革故鼎新的上天安排,随后朝臣纷纷响应。
其中御史郭弘霸自撰表章一份,在朝廷中请诸臣联署,要求陛下登基,之后种种请愿行径无不是送当时还是皇太后的陛下一步步走上权力高座的阶梯。
同年,当时在位的睿.宗皇帝亲自起草三道禅让的诏书,言辞恳切,态度坚定,陛下三辞而受,自此大局已定。
九月九日,陛下在则天楼登基。
唐不言声音平淡,甚至连着起伏都没有,一字一字冒了出来,不起一丝波澜,却听得人后背发麻。
随后只听到咚的一声。
陈策腰间的长剑猛地撞上柱子,发出一声猝不及防,尖锐突兀的声音。
“等,等会……”他扶了一下柱子,才没有被吓得一屁股坐下,嘴巴磕巴了一下,最后为难说道,“我这大统领的位置还没坐热呢,要不我先回去坐坐。”
唐不言沉默,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一副听了开头就不准走的高深样子。
陈策见状,就差直接哭了出来,哽咽说道:“对,对不起,是我狂妄了,但我辛辛苦苦走到这个位置实在不容易,有些事情能不能听,我还是很清楚的。”
“这事显然不行。”他讪讪说道。
唐不言手中的竹叶被慢条斯理绕上他的手指,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沐钰儿也吓得眨了眨眼,但相比较陈策的顾虑害怕,她常年作为权利中心外围的人显然并没有太深的忌惮,随后一屁股坐在同一根栏杆上,随后呲溜朝着唐不言滑过去。
唐不言刚刚侧首,就看到小猫儿眨眼就溜过来,那双大眼睛扑闪着,一下子就完完全全倒映着他的影子。
“那个法明不会就是这个法明吧?”
大红色的衣摆不经意地贴着淡蓝色唐不言的衣摆,就像散开的花瓣中簇拥出一点艳丽的花蕊,只见她紧盯着唐不言的眼睛,认真问道:“所以他是因为这个才做的相国寺方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