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一顿, 声音低沉,淡淡说道:“东宫波澜未消,此事闹大, 陛下只会越发迁怒东宫。”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把这话在脑袋里滚了好几遍, 最后凑了个过去:“你这么相信容成女官,是因为她是……太子的人?”
最后几个字轻的只剩下气音。
唐不言捏着手指的手一顿, 侧首看着靠近的人,漆黑的眸光好似悬灯微照, 万影同色。
“她不是。”
沐钰儿一怔。
“她现在只能是陛下的人。”唐不言收回视线, 淡淡说道。
沐钰儿若有所思。
“因为陛下身边容不下有贰心的人。”她叹气,坐回身子, “但我总觉得容成女官知道些什么, 可她却不肯明说, 是为什么?”
唐不言揉了揉脑袋,刚才那道酒煮雨蕈上的酒是烈酒,他虽然浅尝了几块, 但那梅酒的后劲还是不可抑制地冲了上来。
“那我们能去问容成女官问题吗?”沐钰儿问。
唐不言闭眼小憩, 闻言反问道:“司直打算问什么?”
沐钰儿语塞。
容成嫣儿又是送图纸, 又是把人早点送回来,还给了莫白让他们在宫内便宜行事,对他们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
若是再去询问,就显出几分办事不利的推脱,还有点咄咄逼人。
陛下和容成女官那边都闹得不好看。
“可她一定知道什么?”沐钰儿喃喃自语。
“她知道的,未必和此事有关。”唐不言意味深长说道,“就像鲁寂案到现在陛下都还未息怒一般。”
沐钰儿明白他的未尽之意,便也跟着叹气说道:“少卿都这般说,那就算了,朝廷之事实在复杂,还好我只是一个小官,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唐不言抬眸看她,眸光微动,突兀问道:“你有想过回顾家吗?”
沐钰儿眨了眨眼:“不打算回去了,其实说起来少卿可能还不信,除了过年,我基本上不和他们联系。”
唐不言眉心一簇。
“倒是和顾叔没什么关系。”沐钰儿解释道,“张叔也不愿意我多去,而且我去了就要吵架,实在是有些烦。”
唐不言垂眸,静静地看着她:“那每年过年你就是和张叔一起过吗?”
沐钰儿顿时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不是啊,我们过年很热闹的,北阙都是孤家寡人,我们是一起过的,再说了过年没宵禁,到时候街上都是人,去哪里都很开心。”
一颗糖就能满足的人怎么整天想着升官发财。
唐不言脑海中冷不丁闪过这个古怪的念头,随后笑着摇了摇头:“现在去天枢吗?”
沐钰儿摇头:“等天黑再去,现在去目标太大了,而且我怀疑宫内外各有一个奸细,但我们也不知道是谁,索性全都避开,让我们认认真真查一下。”
唐不言颔首:“那现在去哪里?”
“去被猫咬伤的那个人家中。”沐钰儿自怀中要出员外郎递来的字条。
两个员外郎之前还记不起来,但被唐不言一吓,顿时记忆突飞猛进,直接下笔把东西写好了。
“原大,三十五岁,仁和坊风安街,家中只有寡母和幼儿,二月二十五日被猫咬伤,高烧不退,三日后出事,已抚恤。”
“那便先去那边。”唐不言敲了敲车壁。
马车的速度微微停了下来。
“郎君。”瑾微的声音响起。
唐不言淡淡说道:“去仁和坊风安街。”
“是。”瑾微握着缰绳的手一顿,很快便调转了方向。
只是马车还没走多久,就突然停了下来,与此同时,是几匹马的急剧停下后的嘶吼声。
“春儿女官。”瑾微惊诧的声音响起。
沐钰儿一惊,连忙掀开车帘。
春儿听到动静抬眸看来,正好和一双圆滚滚的眼睛对上,嘴角微多,没多久,唐不言的侧脸就出现在视线中。
“春儿女官。”唐不言冷淡疏离的声音响起,就像一股冷沁沁的幽泉恰到好处地缓解了她急奔而来的心跳。
“既然司直也在这里,也省的我再跑一趟北阙。”春儿牵着马,靠近车窗,声音低沉,“公主殿下请两位速速骑马入宫。”
沐钰儿心中一惊,下意识打量着马车春儿。
满头大汗,衣衫凌乱,显然是策马狂奔后的样子。
——昨日春儿也是这般模样,这样的话。
唐不言眉间一皱,但也不再多问,只是扭头吩咐瑾微:“把这个东西交给北阙,然后让他们把尸体带回来。”
他伸手抽出沐钰儿手中的纸条,递了过去。
瑾微认真点头。
两人很快就下了马车,春儿身后的侍卫牵出后面的两批空马。
“少卿受累。”春儿是知道唐不言身体的,见他如此配合,便多说了一句,“实在是事关陛下,情况紧急。”
唐不言眉间一皱,但还是颔首:“无碍,距离也不远。”
—— ——
一行人刚靠近端门,就看到焦急徘徊的莫白已经迎了上来。
“马车备好了吗?”春儿还未等马停稳,就直接翻身下了马,问道。
莫白点头,身后的千牛卫很快就牵出一辆马车。
“上车。”春儿声音凝重急切,先一步先开帘子。
唐不言看着春儿,唇色发白,眉宇间是冰白的雪色,淡淡说道:“还请春儿女官一起上车,总该把事情说清楚。”
春儿拧眉,但很快就说道:“好。”
三人很快就上了马车,刚刚坐下,马车就快速窜了出去。
沐钰儿连忙把唐不言扶稳,这才看向春儿,直接问道:“又是陛下身边出怪事了吗?”
春儿严肃点头。
—— ——
迎仙殿
陛下昨日受了惊吓,千秋公主便一直入宫伴驾,甚至形影不离,就连吃饭都要粘在一起。
凤鸾两台送来的折子叠在容成嫣儿的案桌前,她正捧着一本关于扬州赋税的折子,仔细读过陛下听。
“这是扬州大都督王原宏上折,二月中扬州便连日暴雨,天气阴雨不断,严重着甚至因为堤坝决口,有了内涝,请求陛下减免今年扬州的赋税。”容成女官读完之后,没一会儿就总结出折子上的重点。
“凤台的意见是什么?”陛下神色倦倦地靠在隐囊上,神色冷静地问道。
“唐阁老的意见是准,因为扬州是淮南道治所,百姓自来就承担大周三分之一的税负,如今百姓遭难,也该修身养性,且近三年粮仓充盈,今年暂缓一年并不碍事。”容成嫣儿看着唐稷那张阁单,简单重复。
“那其他人呢?”千秋公主眼尖,看到底下还粘着一张阁单,随口问道。
“是姜阁老的。”容成嫣儿拿起第二张阁单,冷静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说道,“是不同意。”
千秋公主惊诧:“为何不同意?”
“姜阁老说扬州泛滥不算新鲜事,若是年年如此恐坏了自来的规矩,再者扬州是大周重要的钱粮来源之地,如今北方战事还未彻底消除,不能就此放松警惕,最后是扬州乃是江南最繁华之地,自来就有“扬一益二”的说法,一旦开了头,下面的治所一定会纷纷效仿,于国库不利。”
千秋公主嗯了一声,眉宇间笑意冷淡了一些:“不过是免除一年税收,何必说的这么严重,扬州在长江下游,地里优越,扬州豪强总有些不该的心思,本就该拉拢之,如此紧逼,唯恐再出第一个徐敬业。”
容成嫣儿捏着折子的手一顿,无奈抬眸看了一眼千秋公主。
千秋公主下巴微抬,不悦地皱了皱鼻子,无视她的提醒。
“凤台争论不下,这才递了上来,请陛下定夺。”容成嫣儿把折子平铺在案几上,抬眸去看陛下。
陛下脸上并未有波澜,显然对这些事情得心应手。
“阿娘。”千秋公主凑了过去,娇滴滴地靠近陛下,小女儿娇态地靠在她肩上,“我觉得还是减免好,阿娘觉得呢。”
陛下并未睁眼,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就按公主说的办。”她淡淡说道,“且让凤台把扬州赈灾之事安排妥当,百姓不能受饿,但粮食只能从义仓出,且不能出现暴动,不然就让大都督提头来见朕。”
容成嫣儿写字的手一顿。
大周的粮仓分为六种。
太仓,便是设立在洛阳的正仓,名叫含嘉仓,就在紫薇宫边上,是全国占地面积最大,库存最多的仓库,全国各地的赋税征收首要就是满足这里,用来供应首都的宫室,官员,学生,卫戍军队。
正仓,设置在全国地方州县的粮仓,是每年秋收后除上交的粮食后,用来储存各地的粮食,仓库设在各道中心,数量不多,但占地大,由军队守卫,一般用来发放各州县官吏、官兵的俸禄,也备荒赈灾。
军仓,军仓粮食是来自各军需处的屯田,一般设置在边境,供应官兵俸禄,在荒年也用作荒年的粜米。
常平仓,设置在地方的小粮仓,数量极多,各县衙自行保存,是为了保证荒年的社会稳定,也可以用来赈灾,这是大周主要的粮仓。
义仓,前朝沿用而来的仓库,是粮食赋税层层流转下来后,最后一个储存的地方,主要目的供给地方防备灾荒使用,粮食储备一向不多。
至于转运仓,则是临时存放的仓库,沿水陆运输要道上,就算有粮食也不过少数。
扬州受灾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可陛下却只肯动用义仓,便是想要扬州各地官员自救。
千秋公主嘟嘴:“义仓才多少粮食啊。”
陛下睁眼去看不解的幼女,笑着摇了摇头:“扬州之富,富甲天下,你当徐敬业当日一夜之间屯兵三十万,哪来的人,哪来的粮食,那些世家踩在江淮东西两道的百姓身上,占着天高皇帝远为所欲为,平时朕还能睁只眼闭只眼,但现在受灾一边怂恿都督要求免除税负,一边还打算让朝廷给他们收尾,想得倒美,这些时候也该为百姓做些什么,也免得整日心事浮动,瞧着就头疼。”
千秋公主似懂非懂点头。
“阿娘说的总是对的。”她最后说道,随后瞄了一眼容成嫣儿案几上的折子,叹气。
“还有这么多,不如都给嫣儿姐姐看,反正嫣儿姐姐也是您一手叫出来的,一定让您满意,您昨夜也没睡好,现在不如先眯一会。”
外面突然传来几声闷雷声,似乎由这个声音开锣,屋内的天色也暗了下来,水汽也重了起来,几声微弱的闪电忽隐忽现。
几个小宫娥捧着小灯开始以此点亮殿内的花枝灯,小黄门更是爬上梯子,用小烛火点亮头顶的巨型吊灯。
屋内顿时大亮,昏暗之色被一驱而散,只是潮湿的水汽依旧挥之不去。
“好像要下大雨了。”千秋公主叹气,“黏哒哒的,阿娘若是放心不下政务,等睡醒了再看也不急,现在这天色,朦胧胧的,正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