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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月黑风高, 也不知是心境影响,亦或是这两日死了太多的人, 灯火通明的皇宫笼罩着一层浓重阴郁的寒气般, 刚下马车,顾沅就忍不住打了个颤,只觉得阵阵阴风直往脖子里钻。

她抱紧怀中掐丝珐琅的手炉, 仰起头, 盯着那恢弘殿前的牌匾,上书“紫宸宫”三个龙飞凤舞的遒劲大字。

一瞬间, 她仿佛回到上辈子当皇后的日子, 不过那时她鲜少主动来找裴元彻, 寥寥几次登门, 也是气昏了头跑来与他争吵。

现在回头想想, 那些争吵……未免有些幼稚可笑。

听到通禀的李贵匆匆赶了出来, 一见到身披藕粉色鹤氅的顾沅,边屈膝行礼,边惊诧道, “太子妃, 您……您怎么来了?”

李贵目光往一侧的顾渠身上瞟, 像是无声在问:殿下不是交代了要瞒着的么?你怎么就给抖落出来了?

顾渠这会儿也有些后悔了, 从驿站赶回皇宫这一路上, 妹妹既不哭闹也不言语, 只安安静静的坐着, 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偏偏就是这副模样,越发的让人担心。尤其他还弄不清楚,妹妹和太子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们俩这是和好了, 还是依旧在闹别扭?

粗粝的手指稍稍收紧, 顾渠浓眉紧皱,担忧的看向顾沅,“沅沅,你待会儿见着殿下,别太难过,首先得顾着你自己的身体。尤其你如今还怀着身孕,你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

顾沅侧过身,朝顾渠扯出一抹故作轻松的笑,“哥哥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说着,她抬头看了眼天空,“时辰不早了,你也赶紧出宫吧,回去后记得替我向父亲母亲报个平安……”

看着她这强撑的笑,顾渠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缓了缓情绪,他鼻音粗重的说道,“沅沅,是哥哥没用,没护好双亲,这才致使殿下遇险。你怀着身孕本就辛苦,现下又遇到这事。若是殿下他真的有个……”

他哽了哽,将“三长两短”咽下去,继续道,“我们顾家对不起你,对不起你腹中的孩子。”

顾沅垂了垂眼帘,低低道,“哥哥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是顾家的女儿,父亲也是我的父亲。况且这事,若真的论起来……是我和他的事,与你们无关。”

顾渠愣了愣,有些听不懂她这话。

顾沅深深看了他一眼,黑眸沉静,淡淡道,“哥哥回吧。”

她这话时,语气明明是平静的,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压力,带着上位者的气势。

顾渠嘴唇紧抿成一条线,不放心的看了她一眼,见她径直背过身,这才沉沉应道,“好。”

顾沅在小春小冬的搀扶下,由李贵引着,缓步往大殿内走去。

凛冽寒风中,顾渠看着那道纤细的藕荷色身影,神色晦暗不明。

妹妹这一趟回来,好像变了许多,仿若一夕之间成熟了,方才看向他的目光竟莫名有种阅尽世事的沧桑感。

直到那道身影消失不见,顾渠才慢慢的收回视线,心头暗暗下定决心:若是殿下福大命大,逃过这一劫安然无恙,那他们顾家满门定然誓死追随他,绝无二心。若殿下没挺过来,那他们顾家将会用性命护卫殿下的唯一血脉,终生侍奉!

……

紫宸宫内,明黄色幔帐用倒金钩挂起,错金螭兽香炉燃着上好的沉香,可细细闻,依旧能闻出香气中夹杂的药味与血腥味。

绕过那扇九尺高的紫檀边嵌牙五百罗汉屏风,只见那张大床旁,崔皇后和景阳公主正枯坐在两旁,眼睛皆通红的,不知是哭红的,还是熬红的,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憔悴。

一见到顾沅来,两人都愣了一愣。

崔皇后静静地看向顾沅,视线先由她的脸再到隆起的腹部,随即又看向她的脸,脸上神色难辨,并未出声。

景阳却不同,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委屈中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怨怼,娇俏的杏眼直直的盯着顾沅,冷声道,“你来的可真够早的!”

崔皇后淡淡道,“景阳,怎么跟你皇嫂说话的。”

景阳气呼呼的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瓮声瓮气的嘟囔着,“皇兄真是疯了,一向都是臣子护君,哪里有君主拿性命去护一个臣的!疯了!”

顾沅知道她心里难受,也不放在心上,只缓步上前,先朝崔皇后行了个礼,又轻轻唤了声“景阳”。

景阳不理她,始终给她一个侧影。

“你看看太子吧。”崔皇后起身,又扯了下景阳的袖子,示意她让出位置别挡着顾沅。

景阳不情不愿的让了,顾沅抿了抿唇,缓步上前。

只见那张黑漆钿镙大床上,前几日还精神奕奕叫她等他回来的男人,此刻双眸紧闭,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奄奄的躺在床上。

看着他没有一丝血色的薄唇,顾沅心口微沉,袍袖下的手指下意识捏紧。

片刻后,她低声问,“御医怎么说?可有大碍?”

面对顾沅询问的目光,崔皇后面色沉重的摇了摇头,沉声道,“伤虽不重,但箭镞上的毒很厉害。御医将他伤口的腐肉剜出,又喂了清心解毒丹,人还是一直昏沉着……御医说他们已经尽人事,剩下的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挺过这一关。”

听到这话,顾沅浑身一震,那种窒息感又涌了上来。

崔皇后见她泛白的面孔,忙让她坐下,语气沉重道,“这个时候你要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日子可就真没法过了。”

景阳才收回不久的眼泪又噼里啪啦落下来,抽噎道,“什么三长两短!皇兄会没事的,他身子一向强健,肯定能挺过来的。”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没得又惹得你皇嫂落泪。”崔皇后朝景阳摇了下头,又拍了拍顾沅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现在是双身子,不能伤怀。听说太子昏迷之前就叫人瞒着你,想来也是顾虑你的身体……”

顾沅轻轻点了下头,“我不会哭的。”

“那就好。”崔皇后道。

几人又说了几句话,崔皇后站起身来,“行了,既然你回宫了,那你陪着太子,我和景阳就先回去……”

崔皇后说着,用眼神示意景阳先出去,

景阳抿了抿唇,深深看了床上的裴元彻一眼,这才百般不舍的离开内殿。

崔皇后慢一步,转身看向顾沅,意味深长道,“本宫不知你们俩之间有何矛盾,但有一点你得明白,他此次是为了救你父亲才落到这副险境。至于他为何救你父亲,这背后的原因你应当很清楚……你,好自为之。”

顾沅迎上崔皇后锐利的目光,沉默半晌,无比平静的说,“儿臣多谢母后教诲。”

崔皇后嗯了声,转身离开,顺便叫退了殿内伺候的宫人。

很快,偌大的寝殿变得格外安静,只听得屋外呼啸的风声。

顾沅缓缓在床边坐下,视线微垂,落在床上的男人身上。

静坐片刻,她抬起手,掀开他身上的被子,又掀开他雪白的薄绸寝衣,只见他结实精壮的腰腹处绑着两层白纱,隐隐约约能看出鲜艳的血色。

顾沅轻轻咬住下唇,神色复杂。

一开始得知裴元彻为父亲挡箭时,她是震惊的,震惊之后却又忍不住去揣测,这会不会是裴元彻演的苦肉计?反正他向来是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

可此刻看着床上了无生机的男人,她实在很难继续怀疑。

“你救了我父亲,我感激你。可,也仅有感激而已。”

顾沅将被子替他盖上,盯着那张煞白却依旧英俊的脸庞,低低呢喃道,“裴元彻,你别死……起码不要因为这件事死。顾家不想欠你,我更不想欠你……”

床上的人无知无觉,仍旧紧紧闭着眼。

渐渐地夜深了,顾沅觉着累了,便唤人收拾了侧殿。

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

不知为何,她明明没有亲眼目睹裴元彻挡箭的场景,可夜里却梦见了,且梦里的场景无比真实——

箭矢破风声,穿透甲胄声,破皮入肉声,还有裴元彻倒地时对顾渠的吩咐,“去接太子妃,瞒着她……”

她在梦里看到这里时,忍不住捏紧了拳头,有种说不清的恼怒。

一觉睡得迷迷糊糊,再醒来,窗纱外透着蒙蒙亮的光。

顾沅这时也睡不着了,披着外衫,缓步走到寝殿,床上的男人还一动不动的躺着,远远看去,真如死了一般。

她想起他之前说过,前世她服毒后,他守着她的尸体不肯撒手,一拖再拖,拖到尸体放不住了才下葬。那时,他是不是也曾这般站在床边看着她?

……

眨眼七天过去,裴元彻依旧昏睡着。

这七天,顾沅一直守在紫宸宫里,说是照顾太子,却也没怎么照顾。

她每日醒来后会过来看一眼太子,然后就坐在一旁做自己的事,或是看书,或是刺绣,或是闭目养神。午后御医来诊脉时,她会在旁问上两句。等天黑了,她在病床旁坐一会儿,有时会自言自语说两句话,但更多时候是静静地坐着。

如此这般过了七天,朝中虽有崔皇后压着,但各种抱怨与争议也越来越多。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这情况实在棘手,总不能让朝廷与天下百姓陪他这般耗下去。

是以有朝臣提议,先立年幼的十二皇子为帝,崔皇后垂帘听政。若太子能脱离危险,新帝便还政于太子。若太子不幸薨逝,那十二皇子继续坐这个皇位。至于太子妃腹中孩子……是男是女尚未得知,且生下来也无法立刻主持朝政,待多年后再议不迟。

提出这法子的不是旁人,正是崔皇后的兄长,晋国公崔昊。

崔皇后怎不知自家兄长的野心,他这是见太子不行了,急着去找新的傀儡。十二皇子今年十岁,生母是个身份低微的小官之女,对他们崔家构不成什么威胁,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傀儡人选。

有那么一瞬间,崔皇后也心动了。

可转念想到当日宫变时,裴元彻不仅派人护住景阳,还派人接应了她,就凭这一点,她也不忍就这般放弃他。

于是,崔皇后在朝堂上狠狠呵斥了晋国公一番,虽闹得晋国公没脸,但朝堂上也消停了一阵。

这日,永平侯夫人赵氏入宫觐见太子妃。

母女相见,执手相看,眼泪汪汪,彼此有说不尽的话。

赵氏见到挺着大肚子的女儿又是欢喜又是愧疚,眼圈也是红了又红,拉着顾沅聊了许久。

末了,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平安符来,如视珍宝的递给顾沅。

“沅沅,这是我去广济寺求的平安符,你拿去给殿下挂上。去年你害了那场怪病,我求了这道符给你挂上,没多久你就好了。殿下他吉人自有天相,也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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