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楼的眼睛好不容易才恢复清明,他从长久的眩晕中微睁眸,入目便是身旁略显手足无措的贺听风。
明明五脏六腑都生疼,他却仍像是没事人一般,甚至嘴角轻勾起,对着他师尊露出笑容:师尊。
贺听风心疼地扶他起来,并未开口应答。将徒弟扶起坐稳之后,方才赫然起身,对着身边立着的红衣青年,怒声道:段清云,你什么意思?
足尖落地,红衣微勾着金靴,来者单手置于腰后,发带只松松垮垮地系着,张扬似火。
没错,是段清云。慎楼借着缝隙,偷偷向外看去,再次肯定了自己心里所想。
那人就站在贺听风面前,一张扬一冷漠,截然相反,却又莫名和谐至极。他们连名姓都异常相配,仿佛生来就应当比肩,让慎楼的嫉妒欲暴涨。
段清云陪在师尊身边很多年,慎楼很清楚,甚至记忆里,贺听风亲手所制的唯一一块平安符,应该也是给了对方。
这百年间,师尊无数次拒绝与他相见,更多的时候,还是这人上前阻拦。
慎楼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他跪在无上晴外,企图让贺听风回心转意时,段清云是如何趾高气扬地、慢悠悠地走近,几欲将脚尖踩上他的肩。
但最后只微俯身,眼中满是可笑地怜悯,轻描淡写就判了他的死刑:快走吧,他不肯见你。
从此之后,慎楼与段清云两看相厌,中间仅靠一个贺听风维持平衡,若非如此,两人早就大打出手了。
但清醒过后,恐慌感又卷土重来。此人乃是贺听风多年好友,看出他师尊的怪异之处只是时间问题。一想到自己马上就会被揭穿身份,慎楼的心情就沉入谷底。
这样想着,他看向段清云的视线不免更尖锐了一分。
诶听风,我在。如此生气作甚,当心气坏了身子。
然而,段清云所言称谓才让他心口一疼,慎楼只能沉默听着,等待自己的刑罚到来。
魔气似乎嗅到主人情绪的滴落,再次不管不顾地吸食鲜血,让自己的能力暴涨。
就在慎楼陷入浓厚的自我厌弃时,偶有魔息几欲大逆不道般窜出来,不断涌入早已魔化的心间。
心念受了极大影响,慎楼甚至开始考虑先将此人灭口,再做打算。忽然,他的眼前横过来一道身影,腰封极细,银色发尾扫过衣袍,在衣衫上放肆晕染开来。
贺听风挡在慎楼身前,目光不善,额间白色符咒霎时发亮,昭示着仙君已然动怒。段清云见好友如此反常,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正准备开口,却见对方竟然缓缓将断玉招出来。
不仅是段清云,连同慎楼,都一并被贺听风此举震惊在原地。哪怕仙君失忆,慎楼都不曾想过有这么一天,他师尊会在段清云和自己之中选择他。
百年间受到太多冷眼,不论处于什么原因和目的,贺听风永远坚信段清云,这种感官几乎根植在慎楼的心里。
他微微睁大眼,心里有道暖流划过。但再次瞥过面前所站之人时,慎楼还是恰好注意到了段清云怀疑的视线。
他心下一惊,来不及思考,便脱口而出:师尊我没事,算了吧。
语调低沉,耸拉着肩膀,嘴里说着没事,却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眼眶微红仍坚强地不肯落泪,是恰好能够激起贺听风保护欲的程度。
一边小声地安慰,一边故意露出刚痊愈的手臂,在不久之前尚且鲜血淋漓,直接转移了贺听风的注意力。
他在关于慎楼的事上总是缺乏冷静,这近乎明示的提醒,让贺听风突然想起对方身上的伤痕。
看段清云对慎楼如此不喜,该不会背地里真的为难过他徒弟?
慎楼的炼气又几十年如一日,根本毫无长进,却又因为段清云是自己的好友,就算吃了亏也不敢说一句不是,于是伤痕逐渐叠加。
贺听风莫名脑补了一出大戏,差点掰断自己的本命剑,断玉在他手中颤颤巍巍,发出尖锐的呜鸣,明晃晃地彰显了主人的心情不愉。
剑身被蓝色灵力所包裹,被它的主人缓缓抬起,紧逼段清云的胸口。
若再敢对他如此,你知道我的脾气。仙君嗓音冰凉,没有丝毫感情,仿佛直接与段清云划清界限。
与此同时,慎楼怀揣着紧张,将要凝聚至胸口的魔息被他利用得淋漓尽致,直接促成内力反噬。只觉胸口尖锐疼痛,伴随着血沫呛咳一声,竟然就这么半真半假地向后倒去,后脑砸地,昏迷不醒。
这个不大不小的声响却让贺听风立刻回头,见状,连断玉都从他的手中脱落,赶紧一步做三步,把徒弟扶起,靠在自己的胸腹。
回想起方才慎楼所言,似乎带着不曾掩饰的善意和妥协,哪怕嗓音沙哑,语序停顿,也要为自己的敌人开脱。
贺听风恨铁不成钢般看了慎楼一眼,心道真是自家的傻徒弟。而后缓缓抬手,将断玉剑消散,沉没丹田。
随即抱起昏迷的徒弟,连最后一眼都没有施舍给段清云,竟如此便消失在原地。
仙君的离去引发了在场观战者的巨大不满,但更多的,则是面对罪魁祸首段清云,偶尔有低声谴责传入耳畔。
段清云并不做理会,而是微微抬起头,将目光长久地放在贺听风携徒消失的尽头,眼神晦暗不明。
慎楼是在无上晴的主殿醒过来的,胸口的钝痛已经缓和许多,想来应该是贺听风为他诊疗的效果。
脑海里突然凝结出金色传讯符,慎楼阖眸冥想,将纸条上的信息阅览。
尊主,一洲未曾发现。
慎楼陡然睁眼,挥挥手便让符咒消失。这是宣染的发来的讯息,当初安排对方找寻神医的下落,为的便是能让贺听风早日恢复记忆。
而现在,他虽然极为不情愿接受此等结局,但也不能自私到让师尊永远活于谎言之中。
不过,索性那神医云游四海,神龙不见尾,寻常人一般也找不见,他余下的时间也还不算少,珍惜即可。
环顾四周,慎楼并未发现师尊的身影,他想也没想,便直接掀被下床。
大门嘎吱一声。
随即就是贺听风略显埋怨的声音:着急下床作甚,给我好好躺着。
仅是抬头的功夫,他师尊便已行至床前,手掌置于自己身后,虽嘴上不留情,动作却极其温柔地扶他躺下。
慎楼乖乖地随着贺听风的动作躺好,仿若十足听话的小孩子。
现在知道装乖巧了,方才为何不让为师治治那家伙?贺听风见状心里更来气,随意将心里话付诸于口,好像并不在意徒弟会怎么看他。
慎楼心绪微乱,心说我是担心段清云说了不该说的话,但免不得让贺听风催得内心动容,喃喃道:可是师尊段前辈不是您的好友吗?或许前辈只是想指点徒儿,徒儿受点伤没关系的。
话音刚落,他就略微朝着被子里缩了缩,好似十分害怕贺听风的呵斥。
贺听风:
仙君憋到心口的气没处使,见状,当然更舍不得对慎楼实施一番教训。
贺听风无奈叹气,站立床边,再次将慎楼翻来覆去查看,确定没有沾染上什么巫蛊法术。
方才他替对方换衣时,再次目睹慎楼身上密布的伤口,联系现实,也只能是段清云那一击所致。
若是段清云尚在现场,看见贺听风完全防备自己的检查动作,和毫不掩饰地敌意,恐怕会忍不住抽抽嘴角,跟慎楼打上一场,最后又灰溜溜地坐地上。
慎楼的神情早已恢复如初,心里温暖而忐忑,但见自己目前还没有暴露,不免松了一口气。他之前都已经抱着最坏的打算,会被贺听风拿断玉赶出无上晴。
没想到这一次,被贺听风扔下的,竟然是段清云。在与段清云之间的争斗中,这是百年以来他唯一的胜利。
慎楼还沉浸在紧张感之中,身前却贴上一抹温热。慎楼错愕地低头,只看见贺听风如雪的发顶。
师尊担心肉眼并不能完全捕捉伤口,便隔着被子,搂抱住高高大大的徒弟,将人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个遍,心里仍旧隐隐后怕。
贺听风对于慎楼安危的紧张,近乎到了疯魔的程度。
未飞升前,缺少修炼根骨的慎楼无疑是众人嘲笑的对象。哪怕是当时就逼近登顶的贺听风,有些时候还是会被人扯出来冷嘲热讽一番,说他收了个废物徒弟。
贺听风不介意自己被嘲笑,却无法容忍慎楼被侮辱,这些念头几乎根植在他的脑海里,直到现在都难以抹去。
慎楼的喉结滚动了下,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他心知这是自己骗来的温柔,想推开却又舍不得。
贺听风发丝近在眼前,两人明明用着同一种无味的皂角,但慎楼就是觉得,对方的发丝余留了淡香。
师尊的手臂在他的后背摸索,隔着衣衫寻找身体上的伤处,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但对于两个年岁过百的修炼者而言,还是稍显暧昧和过火。
他永远只被贺听风当作没长大的孩提,慎楼对此心知肚明,但垂在身侧的手还是忍不住往上抬起。
然而,刚抬至中途,贺听风却检查完毕,突然从他怀里退了出来。正准备干坏事的慎楼手一抖,忙不迭故作挠痒,抚上自己的额角。
第十五章
为转移话题,慎楼飞速转头,朝四周张望一下,随口道:师尊,那名与我对决的小弟子呢,您可有将他带回无上晴?
虽些微遗憾未能听到对方的名姓,但欣赏少年如他,想必师尊也同自己一样,早先便起了挑选弟子的心思。
带回无上晴?贺听风轻蹙眉,有条不紊地将徒弟的被子掩好,不可置否,除却段清云,你受此等内伤都是拜他所赐,为师为何要带他回无上晴。
仙君语出惊人,如此漫不经心的语气把慎楼说得一愣,竟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的考虑出了问题。
但回过神来,慎楼才陡然大惊,什么时候,他已经成为贺听风心中的首位,让对方频频破例了?
不过只是正常比武,他师尊都有失偏颇,因为他受伤而埋怨那小弟子,全然不顾对方的武学天赋,放弃招收此人进入无上晴。
这近乎明示的护短,让慎楼的心里五味杂陈。一是担心贺听风记忆恢复,他的罪过又多上一重,二是觉得,他师尊总是在他的事情上失了分寸,未免与赏罚分明的仙君大相径庭。
慎楼神色复杂,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但若开口驳斥,难免不会被认为是恃宠而骄,这样想着,他的内心又有些犹豫。
徒弟的目光太过明目张胆,几乎是明显写着不认同三个大字,让贺听风想忽视也难。仙君如同一口血卡在喉咙眼,不上不下,着实难受。
两厢沉默片刻,还是贺听风率先妥协,他无奈地抚上慎楼的脸,然后带有惩罚意味地捏上一捏,似是在埋怨徒弟的不争气。
放心吧,为师早已派邹意将其带回无上晴,现如今,他应当是与董宜修一同修行。
慎楼的眼神瞬间发亮,他就知道,师尊绝对不会顾此失彼。
仙君。
门外有一道男音传入,贺听风微抬头,也不曾站起,只是扬声应道:进来。
说曹操曹操到,来人竟然是存在感极低的邹意。慎楼对他的印象很浅,近因只存在于此人和董宜修的斗嘴。百年之前这小子还不过个小罗卜丁,如若认真算起来,他们似乎也有约莫几十年未见。
奈何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谁能想到百年后的今日。他们一人成了无上晴的大弟子,另一人成了恶贯满盈的大魔头。
仙君,大师兄。
待慎楼点头应声,邹意方才将视线转向贺听风,垂头恭敬道:董盟主带来崇阳峰会前三十余名候选名单,此次有机会进入禁渊之人,无上晴有安平,董宜修,我和大师兄。
慎楼本在闭目养神,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才怔怔然睁开眼。疑问的视线瞥过去,似乎在无声询问:怎么会有他?
虽说他觉得安平为人阴险,但大庭广众之下,那小子的名额总不至于是暗中做了手脚,应当也是同邹意一样,实打实赢来的。
而反观余下两者,尽管慎楼初战即胜,但此后直接被贺听风带离现场,之后的复赛则等同于弃权,既如此,前三十的名额怎么可能有他一份?
更不用说董宜修,慎楼才不相信,就那个只会点三脚猫功夫的小崽子,能一骑绝尘,直接击败无数高手,挤进前三十名。
他们二人,一个真的没有武力,一个被迫隐藏实力,不就世人所言两个废物,去禁渊干什么,找死吗?
跟慎楼有相同疑惑,贺听风索性站了起来,挥挥手让邹意起身。
怎么回事?
虽然仙君话并未说全,但邹意还是听懂了其中含义。他对此也是深感疑惑,踌躇一瞬才应声:弟子问过董盟主,盟主说,此乃天下百姓共同举荐的结果,千百年难得一见。众口难调之下,盟主只得应允。
贺听风静静地听着,既不说认可,又不言否认。然而,这个百姓举荐之中掺杂了多少水分,那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仙君的怀疑不无道理,早在他将慎楼带离现场,崇阳峰会便近乎乱成了一锅粥。百姓乌泱泱一片,喧哗吵闹,仔细听去,竟然都是对于段清云的指责。
其他人可能不太清楚段清云的身份,但董拙不能装作不知。这位享誉轻功第一人之称的大人物,可是贺仙君的好友,无上晴的常客。
虽然多年来,因为剑术不精而轻功登顶,段清云一直是剑修嘲笑的对象。甚至私底下,还得了个段凌波的绰号,只是平日里碍于贺听风的情面,无人敢随意挑衅。
自然,段清云并非他董拙得罪得起的人。
但闻人声鼎沸,往日里对慎楼谴责唾弃的百姓们,此刻却将锋芒对准了另一人。仿若墙头草般随风飘摇,状似毫无思虑和考究。
哪怕段清云的身份摆在哪儿,董拙也只能顶着压力,拜礼后委婉将人请下台。
段清云还是头一次遭遇此种境况,挑了挑眉,倒是没有为难董拙,依着台阶下了,但所谓轻功第一人定然不好打发。
董拙屡屡想找借口溜走,都被对方笑着拦下:董盟主,今日在下前来,并非是想要扰乱您崇阳峰会的秩序,而是想请董盟主帮个小忙。但事已至此,也挽救困难,在下十分抱歉。
请讲。董拙虚与委蛇般应道。
听闻崇阳峰会前三十名有机会进入禁渊,先前在下指点仙君徒弟,奈何不小心过了火,现为顺应百姓要约,为天下民心所致,可否将这小儿一并纳入名额,也算是在下赔礼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