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金疮药果然好使,这么一会,竟然就已经止住了血,赵彻闻言冷冷一哼,沉声说道:“你知不知道就凭你刚刚这番侮辱皇室的话,已经足够杀你十次。”
楚乔一笑,站起身来:“无妨,反正我今日连皇子都打了,也不差再侮辱两句。”
“大胆”赵彻猛地站起身来,面色震怒。
“别过来。”楚乔也是冷冷一哼:“你应该知道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你全盛时是不是我的对手还要另当别论,更遑论你现在身受重伤。我不想揍你一顿让你对我恨上加恨。”
赵彻咬牙切齿:“好个胆大妄为的女人。”
“承蒙你夸奖。”
楚乔粲然一笑,转身走向石桥,大声说道:“如果我看错你,你真的是那种不知好歹仗势欺人的败类,那么我也奉劝你最好不要派人来抓我。因为我是不会承认的,说不定还会在关键时刻反咬你一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应该是元妃娘娘当年投湖的地方,这件事若是让皇后娘娘知道了,你认为会怎样呢”
女子的声音清脆的远远传来,赵彻站在湖岸上,狠狠的望着楚乔离去的背影,双目几乎喷出火来。
那一天太阳极好,是冬日里少有的晴天,午后晴好,微风和煦。
三月十四,天高风清,腊梅怒放,正午时分开始飘雪,一切平淡如常。帝都的权贵们仍旧沉浸在燕北世子将要迎娶血统最为尊贵的淳公主身上,各种揣测夺算暗暗钻营,皇城内外翻涌,暗流涌动。
然而,就在这一团乱局之中,无人注意到绿营军的城防人马提前一个时辰换营,而且西城门的一角一早就开启,也比平日早了一个时辰。
接到这条消息的时候,燕洵正在花厅里饮茶,轻袍缓带,面色悠然。外廊的乐师正在演奏一曲西船花夜,曲调悠扬,百转千回。
燕洵嘴角轻扯,淡淡一笑。阿精站在一旁,静静等待着燕洵的指示,然而燕洵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吩咐他下去,并从身旁的乐签盒子里抽出一支,随手抛了出去。
乐声一顿,就停了下来。年迈的宫廷乐师捡起地上的乐签,略略看了一眼,面色微微一愣。随即,充满杀伐激越的筝声顿时响起,声音激荡,如断金石。
燕洵哈哈一笑,合着乐声打着拍子,朗声诵道:“醉握杀人剑,斩敌八百首,周身酩酊气,捧雪葬残红。”
楚乔站在门外,手指略略一寒,仰起头来,长空之上白雪飞扬,有黑色的苍鹰在头顶盘旋高鸣。
来的何其之快好似秋后的草原,一颗火种洒下之后,迅速蔓延,猎猎如荼,转瞬滔天。
午后,雪霁初晴,一封来自户部小小催事的奏折被递上了长老院的案头,上称户部粮钱不足,寿宴难酬,中州赈灾之粮被人克扣,灾民动荡,蚕食大户,伤人无以计数。有人私下以糟米兑换东边大营的将士粮草,以致有人中毒身亡,四十一军半部哗变,死伤过万。世家大族狼口贪墨,中饱私囊。后面更是例举了一连串令人胆战心惊的数字。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的帝都风雨,都由这个小小的户部催事而起。
紧跟而来的,是动作快的惊人的彻查和抽调,长老会秩序瞬间大乱,军部的火热檄文紧随而来,字字血泪,句句铿锵,各大氏族风声鹤唳,奔走活动。一个时辰之后,惊人的结论被呈上台前:中州赈灾一事,由京城府尹统辖,在赵齐上任之前,一直由穆合西风主管。粮部军部的调粮一事,是粮部总事宋端执掌,而京城上下无人不知这宋端是穆合氏前家主穆合云亭最宠爱的外孙,在穆合氏的地位可比嫡系长子。帝都府尹亏空达黄金八十万两,粮部更是空账两千万金株。
长老会当机立断,上表圣金宫,穆合家主穆合云夜长跪宫门,请求皇帝开恩,并反咬一口,指出那名小小催事乃魏党一脉,所做数据皆属虚假,不足为信。
圣金宫出人意料,以八公主和燕北世子定亲为名,封闭正殿宫门不见来人。然而,就在穆合云夜长跪不起之时,一道密令被悄悄地传出紫金乾门:穆合氏贪墨数额巨大,玩忽职守严重,特命皇三子赵齐领两万绿营兵马,查抄穆合府,缉拿一干人犯,如有反抗,就地正法
霎时间,风雷震动,一片萧索。
这就是后世有名的帝都流血夜。
就在赵齐带着绿营军兵马偷偷赶往穆合家的时候,尚私坊送来了定亲宴上的显贵华服,燕洵站在中厅,恭恭敬敬的恭送了尚私坊的礼官,礼金丰厚,随行人员一律打赏。
西贡进献的宝络佳衣,享誉天下的苏瑾盲绣,蟒龙盘踞,五爪狰狞,光华璀璨的金丝绣线款款勾勒,几乎要将那些眉眼都复活一般。楚乔蹲下身子,为燕洵扣上绶金宝锦玉带,浓烈的苏合香刺入鼻息,连呼吸都不再顺畅。
屋子里很静,下人们都已散去,楚乔的身影在灯火之下显得有些孱弱,脖颈白皙娟秀,耳廓雪白可爱,胸前微微鼓起,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扮起男人来惟妙惟肖的假小子了。
燕洵轻轻吐气,缓缓问道:“阿楚,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楚乔站在他的背后,为他整理后面的肩带,闻言回道:“不记得了。”
燕洵一愣,还以为是她不愿意说:“你也快要十六岁了,也要行及竿之礼了。”
楚乔摇头:“我要那些讲究做什么。”
燕洵顿时噤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楚乔绕到他的对面,皱眉看着前襟的青海云青图,上属的一角,有一处透丝,不知是尚私坊有意为之,还是无意疏忽。
“脱下来,我把丝线勾回去。”
燕洵愕然:“你会这个”
楚乔微微挑眉,看着他:“你小时候的衣服都是谁补的”
女子灯下坐,双眉蹙拢烟。
燕洵的思绪似乎一下子飘远,怎么就忘了,那些个冰冷的雪夜,屋子漏风,寒冷阴森,女孩子坐在炭火盆边,就着微弱的烛火,一点一点的绣着宫廷贵妇们的锦帕衣衫,以讨好那些偷懒的尚衣局奴婢,赢得那么一点点可怜的食物和火炭。
他还能想起她的姿势,弯着腰,身子小小的,有时候困的实在睁不开眼睛,就趴在膝盖上稍稍睡一小会。侧脸很安静,从无抱怨。
这些年,他已经努力克制自己不去回想曾经的那些过往,害怕那些事情会让仇恨蒙蔽了他的狼。于是他竟然忘记了,那些孤独跋涉的时光里,面前的这个女孩子是如何扶植着自己挺过来的。她为他煮饭缝衣,她为他望风放哨,她为他寻医问药,她让他抛去那些花把势武艺的空架子,教他近身格斗,教他实用的刀枪棍法,她为他书写兵法计谋,她为他忍气吞声的留在这个偌大的牢笼里,被人欺凌被人殴打却始终一言不发。
这个女孩子,单薄瘦小,无权无势,却拥有一颗世界上最坚强的心,在他的整个世界轰然倒塌的时候,她用她自己瘦弱的肩膀扛起了他破碎的天空,拼尽性命的撑起了一方存活的空间。
“好了,”女孩子站起身来,走到他的面前,说道:“试一试,再过两个时辰就是定亲宴,不能有差错。”
一声低低的叹息突然自男子的口中发出,他张开怀抱,顿时就将少女抱在怀里,下巴搁在她的头顶,疲惫的轻呼:“阿楚。”
楚乔登时一愣,整个身体一时间都僵硬了,她轻轻的推燕洵的手臂:“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别动,”燕洵轻声的说道:“就让我抱一会。”
楚乔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她也缓缓的伸出手,环住了燕洵的腰,额头抵在男人的胸膛,不再说话。
“阿楚,别怪我。”
燕洵轻声的说,声音带着低沉的沙哑,有若秋风扶桑。
“这些年,我做了很多你不喜欢的事,你表面上冰冷,杀人挥刀从不手软,可是我知道,你心里是个真正善恶分明的人。岭南的那些茶商,淮水的船老板,盛京的米粮商户,还有那些不听从命令的燕北大员我手上的血腥,很重啊。”
“我只是不想再像从前一样,看着身边的人受人欺凌被人砍杀却无能为力。可是我现在,这么努力,做了这么多,却还是要被人摆布,无法顺从自己的心意,无法保全你。”
楚乔眼神微微闪动,缓缓的抿起了嘴角,有些暖流缓缓涌过心头,带着那些莫名的,无法说清楚的心绪,像是蚂蚁一般啄食着她的心神,她并非不明白,只是却仍旧摇头说道:“我全都明白,你不必担心我,那些骁骑营的大兵们,未必奈何的了我。”
看不到少女的表情,只听到她的话语,燕洵顿时一愣,顿时愣愣的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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