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议论纷纷, 锦帝一直没有开口,他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 让人莫不清他的态度。
隔了一会儿, 终于有一位朝臣按耐不住急切的心情,出列拱手道:“陛下,那西汗王诚意十足, 若能缔结友好, 是两国百姓之福,请陛下答应那西汗王的请求!”
随着他的带头作用, 后面的大臣也依次出列, 意见各异。
“陛下, 请您三思, 公主身子娇弱, 经不起折腾, 和亲之事还请慎重。”
“你此言差矣,陛下与公主虽然父女情深,但在国家江山面前, 请陛下以百姓的安稳为重。”
“臣等相信, 以那西汗王的诚意, 公主就算嫁去塞外, 也能继续过养尊处优的生活, 那西汗王定然会疼爱公主, 不会让公主受委屈。”
……
朝臣们渐渐争执起来, 有的想讨好锦帝,所以一直拒绝和亲,有的觉得和亲的事可行, 想要促成和亲。
祁明长面色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他怒拍桌子,厉声呵斥,“你们那么想和亲,不如就将你们的女儿送去和亲好了!”
群臣立即安静下来,大家沉默片刻,一名大臣忍指着那幅画,反驳道:“四殿下,那西汗王指定要娶的人是画中人,不是臣等的女儿!若那西汗王要娶的是臣等的女儿,臣等一定义不容辞,宁愿让女儿远嫁,也要换百姓安稳!”
“站着说话不腰疼!”祁明长对此嗤之以鼻,阴狠地看着他们道:“一个个说得冠冕堂皇,我看是针扎不到肉,你们不知道疼!”
那臣子依旧不服,理直气壮道:“臣等是为了大祁!”
祁明长阴沉着一张脸,冷冷地看着场内所有支持和亲的人,厉声道:“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为了大祁吗?好!如果我阿姊被你们送去和亲,那我便要你们所有人的女儿陪嫁!”
祁明长声音掷地有声,他明明坐在轮椅上,连站都无法站立,众人却被他身上气势所慑,讷讷张了张嘴,谁也不敢说话,祁明长看起来就像真的会这样做一样。
大家不由心有戚戚,从来都是九公主骄纵跋扈,他们还从来不知道,这位一直被九公主护在身后的四皇子竟然有如此狠戾的一面。
他们自然不想让自家女儿被派去陪嫁,一时间都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祁明长戾气十足地嗤笑了一声,阴狠狠道:“我想了想,不该让你们的女儿替你们受过,她们何辜?我看该让你们亲自去送亲,送亲之后,你们就留在塞外照顾公主,为大祁效忠,永远不用回来了!”
大臣们声音滞住。刚才还耀武扬威地几个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吓得额头冒汗,膝盖酸软,谁也不敢再开口。
整个草场都安静了下来,沉默之中,锦帝摩挲了一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缓缓开口道:“明长,不得无礼。”
他声音低沉厚重,终于在乌亥里提出和亲之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这句话不但没有让大家按捺下和亲的心,反而像给大臣们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正式为这场闹剧拉开了序幕。
他虽然未表明态度,但是也没有反对!
众臣又有了勇气,挺直腰板,再次理直气壮起来。
祁明长忍不住怒吼了一声:“父皇!”
锦帝抬了抬手,对他的怒火视而不见。
祁明毓将一切看在眼里,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脸上同样乌云密布,但不动声色地没有开口。
君行之目光一直紧紧地落在祁丹朱的身上,祁丹朱从听到和亲的事之后就不曾动过,她沉默得仿佛事不关己一样,只在锦帝开口的时候,讥讽地扯了下嘴角,冰冷而漠然。
她像一个冷眼旁观的过路人,不喜不怒地看着众人唾沫横飞,如看一出人生百态的闹剧。
有了锦帝的推波助澜,众人再次争吵了起来,支持和亲的和不支持和亲的分成了两派,互不相让。
姜仁扈也站起来反对,气得面红耳赤,吵得声嘶力竭。
他虽然整天叫祁丹朱臭丫头,但心里早就不自觉关爱起祁丹朱,他可舍不得让祁丹朱去和亲,更何况这样率性可爱的臭丫头也是百年难得一见,可不能让那西汗王那个老混蛋给毁了。
他说到最后嗓子都快哑了,可是依旧寡不敌众,其他人有一箩筐的话反驳他,大臣们大多数都是看锦帝面色行事,锦帝刚刚短短一句话就扭转了局面,支持和亲的人越来越多。
魏丞相听了一会儿,站起来加入了辩论当中,沉声反对和亲的事,他说话不偏不倚,有理有据,有一部分人听了进去,但大多数人还是不能被轻易说服,和亲之事对他们没有损失,还能为大祁换了好处,他们自然乐意。
在这些大臣的争辩当中,妃嫔们穿插其中的煽风点火,已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祁丹朱坐在椅子上冷眼旁观,静静地听着他们说的一字一句,只觉无比可笑。
他们妄图用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她戴上圣女的桂冠,将她高高举起,送上献祭台上任人宰割,然后他们会无视她悲惨的一生,在史书上为她写下一抹不痛不痒的功绩。
她看着众人,不得不感叹一句人性的复杂,就像在今天之前,谁也料不到,平时最喜欢折磨她的陈皇后和芳寿嬷嬷会帮她一样。
也像乌亥里手里的那幅画,谁也猜不到,它究竟是如何出现在那西汗王面前。
祁丹朱轻笑了一下,换了一个姿势,手托着腮,无聊地打了一个哈欠。
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动了一下,刚才那群说得面红耳赤的大臣们便惊得噤了声,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他们心里都暗暗惧怕祁丹朱,祁丹朱向来无法无天,一气之下砍了他们都有可能。
锦帝捏了捏眉心,一副纠结至深的模样,终于痛声开口道:“朕知道大家说的都有道理,只是丹朱是朕的掌上明珠,朕确实不舍丹朱远嫁……可那西汗王盛意拳拳,和亲有助于百姓安稳,亦让人难以拒绝……”
锦帝声音无比沉重,仿佛每个字都重如千斤,像一位纠结痛苦的普通父亲一样。
但他不曾拒绝。
他只是在诉说他的不舍。
像献祭之前,大祭司总要吟唱一番一样,好像这样,被献祭的人就可以无怨无恨,而献祭之人就可以心安理得。
祁丹朱眼神冰冷地微笑,静静地欣赏着他的表演。
陈皇后坐在锦帝身侧,轻轻闭了闭眼睛,她已经知道了锦帝作为帝王的选择,有了她想要的答案。
帝王之心,坚硬无比,无论是发妻的儿子,还是挚爱之人的女儿,在冰冷的王位面前,都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掉。
她没有丝毫感觉到庆幸,也没有觉得快意,只觉得胸口一片冰凉。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对祁丹朱的恨和怨,都像是一场笑话。
她们都是帝王的牺牲品,金银窝里的可怜人罢了。
锦帝以手抚着额,唉声叹息,似乎极其纠结和无奈。
沈关山站了起来,向锦帝躬身行了一礼,沉声开口道:“臣等知道陛下疼爱公主,待公主如珠如宝,定然不舍得公主远嫁,但是臣等也相信,公主一定同样敬爱陛下,公主身为大祁的公主,也会和陛下一样爱大祁的百姓,愿意为了两国安稳,为了万千百姓,也为了陛下您,远嫁和亲!”
随着他的话,大家都将矛头移到了祁丹朱的身上。
他们看着她,等着她自己将和亲的事应承下来,美名其曰‘爱护百姓’和‘孝敬父皇’,如果她拒绝,那么她就是自私自利,不忠不孝。
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圣洁的名义,要将她送上高高的圣台上,让她牺牲自己,成为供奉的祭品,就像祭台上摆的那些猪头一样。
不过可惜,祁丹朱可不想做猪头。
她垂目看着台下表情各异的人们,无声嗤笑。
大家本想开口继续劝说,抬头看到她平淡无波的眉眼,不自觉讷讷停了下来。
祁丹朱虽然骄纵跋扈,却长了一张明眸善睐的脸,当她居高临下看着他们的时候,像极了高高在上的菩萨。
她眉眼平淡,目光慈悲,仿若洞悉了他们一切的肮脏心思,俯视芸芸众生,显得他们卑微而可怜,而她,洁净圣美,不容冒犯。
他们正怔愣着,倏尔看到她笑了一下,如花般的面容,笑起来比刚才那张画像还要明艳动人。
祁丹朱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站了起身,好戏都已经开场了,怎么能少得了她这个主角呢?
祁潭湘不自觉往后挪了挪椅子,总觉得风雨欲来,这样的祁丹朱让她不敢招惹。
祁丹朱走到台阶前,居高临下地站在台上,眼神淡漠地看着台下众人。
大家摸不透她想做什么,整个草场都岑寂下来,只有和煦的春风缓缓吹过。
压抑的沉默当中,祁丹朱翘起嘴角,倏然抬起袖子掩唇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如珠翠玉铃,带着少女的天真,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大家同时懵了懵,就连锦帝也忍不住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谁都想不通她为何还笑得出来?
祁丹朱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半晌,她才稍微停下来,笑吟吟道:“本公主竟不知道,咱们大祁的太平,竟要靠一名女子的婚事维系了!”
她含着笑意的话语在空旷的草场上显出几分刺耳的讥讽,像天真的幼童,在嘲笑成年人的无趣。
众人怔然,一时之间无人敢作声。
祁丹朱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褪尽。
她收敛起笑容,眸中冷光闪现,袖子一甩,掷地有声地喝斥道:“你们如此行径,简直是对曾为我大祁出生入死的将士的一种侮辱!”
众臣愕然看着她,她高高站在台上,红衣似火,眉眼张扬明媚,眼神坦荡执拗,如一团耀人眼球的火焰,灼热的燃烧着,让所有人都只能注目。
乌亥里摸着下巴,轻挑了挑眉梢,之前他只觉得这位公主漂亮的像一个精致的人偶,现在才愈发觉得有趣,好像这才是真正她,比刚才那个人偶生动多了,不由兴味渐浓。
祁丹朱回身朝锦帝的方向虚虚拜了拜,雪白的脸半隐在暗影之中,朗声道:“父皇是在马背上打来的天下,我大祁将士即使在最危难的时候,也不曾用女子去勾引过敌军,更不曾让女子委曲求来全换得一时的安宁,即使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大祁将士也在拼死保护妇孺。”
锦帝微愣,诧异地看着她。
祁丹朱转头看向寂静无声的众臣,眼睛黑润润的凝视着他们,扬声质问:“如今天下太平,大祁竟要反其道而行,靠女子去替你们换得一时安稳了吗?”
众臣缄默,无地自容地低下头。
祁丹朱眉宇间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骄横,不会盛气凌人,却让人没来由的惧怕。
她目光冰冷地掠过众人的面庞,厉声道:“如果我前去和亲,众人会怎么看待大祁?他们会觉得大祁是外强中干,其实兵力已经大不如前,所以才沦落到要用女子去和亲的地步!如此一来,不但不会换来国之安稳,还会引得他国虎视眈眈!”
群臣变了脸色,不由惴惴不安,他们刚才确实没有想到这些隐患,在祁丹朱飞快的口舌之下,他们一时竟也分不清,是和亲的好处多,还是拒绝婚事的好处多。
祁丹朱看了锦帝一眼,根本不给他们思考的余地,抬手指着他们,义愤填膺道:“父皇还是当年的父皇,可你们这些朝臣,却不是当年跟父皇一起征战天下的朝臣了!”
锦帝全身一僵,恍然抬头看向祁丹朱,眉心拧紧。
风吹拂起孟怀古的衣摆,他微阖着眼睛,抚了抚衣摆上的灰尘。
祁丹朱背对着锦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台下众人,“你们懦弱胆小,连和亲都不敢拒绝,哪有当年那些陪父皇出生入死的将士们的样子?他们英勇无畏,从不曾惧怕生死,他们护妇孺百姓,一点点换来民心,他们用鲜血换来的太平盛世,不是让你们如此糟蹋!”
朝臣哑口无言,战战兢兢地跪伏于地。
祁丹朱说得不无道理,只有弱国才需要和亲维持一时和平,大祁威震临邦,靠得是越来越强的国立,而不是靠一名女子的委曲求全。
在外人眼中,和亲的事或许代表着弱国的妥协,大祁积累多年的威名,不能就此毁于一旦。
锦帝看着面前这个平日只知奢华享受的女儿,目光里流露出一丝诧异和探究。
丽妃抿了抿唇,不甘寂寞地开口:“公主,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何必如此危言耸听?”
如果能够借助这个机会将祁丹朱远嫁,她在宫中以后就少了一个眼中钉,沈厚也不用再惦记祁丹朱,说不定以后能跟她女儿恩爱百年,如此一石二鸟的好事,她当然忍不住想要添一把火。
锦帝静默地坐着,不置一词。
祁丹朱看着丽妃弯唇浅笑,讽道:“丽妃娘娘可曾想过我若嫁给那西汗王,之后会是什么局面?”
丽妃不以为意道:“自然是国泰民安,喜事一桩。”
她跃跃欲试地想,如果和亲事成,那么当然是只有祁丹朱一个人去塞外受苦,她们留在京城里享福。
祁丹朱哼笑一声:“我若嫁给那西汗王,那么其他各方势力都会觉得大祁有机可乘,纷纷前来求娶公主,如果大祁不答应,他们便会觉得大祁只想跟那西汗王友好共处,缔结盟约,却对他们不屑一顾,如果不是朋友,自然就是敌人。”
丽妃倏然一愣,不自觉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
众臣听到祁丹朱的话,忍不住冒起冷汗,如当真如此,确实是后患无穷。
祁丹朱的目光在祁芙薇和祁潭湘的面颊上扫过,不轻不重问:“到时候,父皇有几位公主可以用来和亲?”
祁芙薇和祁潭湘全身一震,瞬间脊背冒出冷汗,祁芙薇本就苍白的面色变得更白,祁潭湘面露惊惧之色,赶紧让母妃旁边挪了挪,惶恐不已。
丽妃目光怔忪,不见了刚才幸灾乐祸的模样,不自觉抓紧女儿纤细的手腕,像抓住最后的稻草一样,后怕不已。
乌亥里突然出声:“公主此言差矣,我父皇诚心求娶,明明是好事一桩,在公主这里怎么成了委曲求全?难道你认为嫁给我父王,是下嫁不成?”
祁潭湘闻言都忍不住想唾一声,那西汗王身处塞外,妻妾成群,已年过古稀,祁丹朱才及笄不久,花容月貌,又是堂堂大祁公主,如果嫁过去,不是下嫁是什么?这个乌亥里真真是厚颜无耻。
可偏偏不能如此说,否则就是瞧不起那西汗王,必引起战乱。
沈关山开口道:“乌亥里王子误会了,公主如果能嫁给那西汗王,自然是公主的福分。”
沈关山看向祁丹朱,道:“公主既然觉得两国和亲有失大祁的国威,那不如这样,公主只考虑那西汗王本人,不考虑两国之事,只把那西汗王求亲的事当做你自己的私事,我们这些朝臣也不多加干预,全凭公主你自己做决定。”
他虽然说是让祁丹朱自己决定,但如此一来,祁丹朱就更无法拒绝了。
她如果拒绝那西汗王,就代表她瞧不起那西汗王这个人,如果因此引起那西汗王和乌亥里的怒火,那这怒火只会朝着祁丹朱一个人而来,后果更不堪设想,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锦帝只会毫不犹豫地抛弃祁丹朱去平息怒火,那么祁丹朱的结局可能还不如现在配合和亲。
沈关山就是想要逼她答应而已。
祁丹朱目光沉沉地看着沈关山,讥讽而冰冷地扯了下嘴角。
“想要我嫁给那西汗王也可以。”她转头看向乌亥里,扬声道:“那西汗王想要娶我大祁的女儿,就自己拿出诚意来,证明给我看,他比我大祁男儿更值得嫁。”
乌亥里目露疑惑之色。
祁丹朱轻抬白皙的下颌,潋滟的桃花眼冷冷一瞥,掷地有声道:“我祁丹朱若要嫁人,只嫁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