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辰,京城也起了风,风里仍可闻见枯梁残瓦下的焦烟气,月光将城墙上新修的工事照得清晰可见,青石缝里渗入的血已被来来往往的鞋泥所覆,城墙上的箭孔却尚未修复。皇城富丽,少有这萧条的光景,如今已是初夏时节,月光洒在巡卫的铁甲腰刀上,竟仿佛落了层严霜。
都督府里掌着灯,书房开着半扇窗,窗内窗外,月圆人孤。
快马踏破了府外的寂静,孟三奔来书房外,在院外扬声跪禀:“侯爷,军报!”
“禀来。”书房里传出元修的声音,沉敛无波。
孟三已经习惯了,侯爷在关外遇刺后,人就阴沉了许多,盛京之乱后更是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军中的老将军们常常议论,说侯爷越发喜怒无常了。其实,侯爷的心思也不是那么难以捉摸,比方他心情不好时总会来都督府,比方都督府里有两处禁地,一是后院的阁楼,一是此间书房,无令不得擅入,连后院的林子和书房的院子也不能进。摸清了侯爷的忌讳,日子就不太难熬。
“诏书已出现在越州、青州和两陵,葛州的军报还在路上。”
“上陵接到了筹备大婚之物的圣旨,老将军和小公爷在水师,上陵不敢不遵圣命,江北织造府已奉旨行事。”
盛京距上陵有千里之遥,八百里日夜加急递送军报,在路上耗费的时日也太长。大婚的日子是昨天,今天送来的军报说的还是数日前的事,等大婚的军报送来盛京,只怕圣驾都要渡江了。
孟三把头低着,竖起耳朵听着书房里的声音,生怕元修突犯心疾。
这几天百官吵得很,联名请奏,训孝义,呼社稷,无非就是想牵着侯爷,不让都督回京。百官肚子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他们担心帝宠之争,担心都督断案如神之能,担心府里再混入圣上的探子,担心自个儿的高堂儿女妻妾钱财。他们贪念的事儿那么多,却不许侯爷只念一个都督。
书房里静悄悄的,月光太浓,浓得连窗上的人影都淡了,孟三却能猜出来,元修一定坐在桌后,桌子放着一本手札。
盛京大乱那夜,禁卫军在长街上围堵都督府的马车,马车是拦了下来,里面却只有满满一车的木箱子。开箱查验的禁卫险些厥过去,箱子里满满的死人枯骨,还有一些医书古籍。手札藏在古籍下方,乃是都督亲笔所书,写的是验尸之理、断案之要。
侯爷命人将箱子抬了回来,此后每到都督府都会来书房,掌起一盏孤灯,对着手札坐到天明。
唉!
孟三在心里叹了口气,御医再三嘱咐,侯爷这病不能操劳,忧思少眠熬的皆是心血,可是谁劝得住?前些日子他劝得狠了,险些被撵回西北。他巴不得回去戍边,可他要是走了,侯爷身边连个撒气的人都没有,有什么恼的愁的岂不是更要憋在心里了?
他的命是当初在地宫时被侯爷和都督救下的,都督走了,他能报恩的人只有侯爷了。这辈子他早就打定主意不回西北了,就算京城再讨人厌,他也不走。
孟三悄悄地起身退到院外的树下,摸了摸怀里的药瓶,面露忧色。
当初侯爷把瑾王调制的药给毁了,有一粒被挥去了远处,恰好落在亲卫脚下。后来,那亲卫将药交了上来,老镇国公命太御医院尝药配方,一干御医把那粒丸药磨碎成粉,细细闻尝过之后却得出了一张近二十味草药的方子!
御医称,寻常医治心疾的方子不过苏合香、龙脑香、青木香、檀香、川芎等几味药草,瑾王所调制的丸药配方如此复杂实在叫人心惊,且这丸药仅有一粒,难供御医们反复琢磨品尝,尝出来的药草之中有几味尚且存疑,御医们都觉得这小小的一粒丸药中所含的药草绝不止二十味!
一副药方用药越多,一些药材的用量就越少,少到极难尝出的地步。瑾王的药里所用的那近二十味药材是御医们争争吵吵得出来的,实难确定全方,更别提拿捏用量了。
御医们最后没了法子,从一副残方里挑拣出了十味相生的药草,制成了一味新药,他怀里揣着的正是新调制出来的药,可每日劝侯爷服药简直还比登天还难,再这样下去可咋办?
唉!
孟三知道自己近来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可却无计可施。
夜风微凉,琼枝摇碎了月影,似乎今夜注定心乱无眠。
这时,一阵马蹄声从墙外传来,孟三从树下快步走出的工夫,马蹄声就在都督府门前的方向停了。
没一会儿,一名小将奔了进来,军袍上落着灰扑扑的黄尘,嘴唇干裂,嗓音粗噶,“孟队长,葛州的急报!”
孟三一听,刚要接过,身后树梢忽然飒飒一响!
孟三转头时,军报已经落到了元修的手里。
元修撕了火漆,将军报展开匆匆一阅,薄唇抿了抿。
不是她的消息……
“侯爷,都督……”
“是呼延昊!”元修打断孟三,打断得有些急迫,似乎不想听到有人提起都督二字,更怕听到。
他收起信来,脸色似霜,黑袍之下的背影精瘦挺拔,墨袖随风向月,挥剑斩月一般,杀机凌厉。
“找到那狼崽子了?太好了!”孟三眯着眼掰了掰骨节,响声瘆人。
都督被圣上在郑家庄里救下,那夜圣上带着五万江北水师和三千御林军,其中还有一千神甲军,竟让呼延昊给逃了,要说不是故意放走的,他才不信!
呼延昊只身逃走,一定会想办法出关,他不敢出现在市井村镇里,必走山路。当初元谦和晋王一党与胡人勾结,曾在青州山里留下了堂口和养马场,这些暗堂虽然早就被烧空了,但青州山里深着,有没被发现的密洞也说不定。侯爷断定呼延昊会进青州山,于是命人暗中留意,一个多月过去了,总算发现了呼延昊的行踪!
这回一定要宰了他!
孟三摩拳擦掌,元修把军报随手一抛!
孟三赶忙接住,仔细一看,啊了一声,“那啥……侯爷,这上头也没说是呼延昊啊?”
军报是西北送来的,说七八日前,葛州已经空了的匪寨里发现了狼尸,狼肉有被割食的迹象,怀疑是呼延昊到过——怀疑而已,探子没有亲眼见到呼延昊。
“呃,侯、侯爷……”这时,送军报来的小将出了声,听起来支支吾吾,其实是叫侯爷叫得别扭。
西北军的将士习惯了称元修为大将军,刚受封镇军侯时,将士们用旧称他没说不可,可是自从盛京之乱后,满朝文武就只能称他为侯爷。
将士们搞不懂,侯爷明明跟圣上有不共戴天之仇,为啥宁肯要圣上封的爵称,也不要将士们再唤他大将军?
“说。”元修负着手道。
小将惊得哆嗦了下,偷偷地瞄了元修一眼,听他的语气还算温和,这才松了口气,恭谨地禀道:“禀侯爷,俺家就在匪寨附近的村子,乡亲们被马匪祸害怕了,没人敢接近寨子。鲁将军和都督他们死守上俞村时,寨子里的大小头目一夜之间没了首级,这事儿邪乎得很,乡亲们都说匪寨里有厉鬼,后来寨子被剿空了也没人敢去,村里人都怕被厉鬼割头,就算有胆子大的,也不见得有杀狼的力气。猎户就更不可能了,哪有猎户杀了狼只割肉不剥皮子的道理?西北的冬天冷死个人,狼皮可是御寒的好东西。”
小将说得头头是道的,却遭了孟三一记白眼。
说啥上俞村?哪壶不开提哪壶!
孟三瞄了元修一眼,见他的肩头显得有些僵硬,顿时又叹了口气,赶紧接话道:“探子没亲眼见到人,你小子猜得再有道理也是猜的!咱们想宰呼延昊,不见兔子咋撒鹰?”
要是都督在就好了,给她看一眼狼尸,她准能知道是啥刀割的,说不定还能知道是谁杀的。
但这话孟三不敢提,只能硬生生地咽进了喉咙里。
这时,只听元修冷笑了一声,冷不丁地道:“想见兔子?备草便可!传令西北,如常戍边,无需封关!”
突闻军令,孟三和小将一时忘了跪,只张着嘴,一脸不解。
要杀呼延昊,为啥不封关?是欲擒故纵,还是侯爷不想杀呼延昊?
小将觉得是欲擒故纵之计,回过神来之后赶忙领命,随后匆匆离去。
人走之后,元修接着道:“传令安平侯府,命安平侯的侄女明早启程,和亲大辽!”
“……啊?”孟三差点咬到舌头!
连他都看得出来,大辽基业不稳,呼延昊一死,大辽必乱,到那时候,胡人没工夫袭扰边关,大兴才能有时间安定内乱。不然,圣上一拍屁股去了江南,江南倒是有汴河隔着,江北离胡人的铁蹄却只差一道嘉兰关!呼延昊只要隔三差五地派人袭扰袭扰边关,西北军就得严防,那谁助侯爷平定江北?
“呼延昊在观兵大典上可是悔过婚的,他的贼心盯着都督呢!眼下大兴乱了,都督也去江南了,他还愿意……”
嗖!
孟三话没说完,一阵厉风骤来!
那风迫喉而至,煞得庭树枝折叶落,一滴血珠溅在树下,被落叶掩盖,无声无息。
孟三脸上的血痕细如发丝,滚出的血珠转眼间便被夜风吹凉。
只见皓月当空,银辉似霜,元修回首间,月下那张英武的容颜叫人恍惚间想起在西北的那些年,马长嘶,人长笑,烈日风刀侵不垮儿郎豪气,而今英武儿郎依旧在,只是不见他再望边关。
今时今日的大兴战神一肩风霜,满目寒煞,豪迈不再,唯余矜贵傲然。
“何需管他愿不愿和亲?只需问他想不想出关。”元修的语气平静得出奇,黑眸深不见底,“呼延昊多疑,边关不戒严,他一定会觉得有诈,从而久避观望不敢出关,而此时若是遇见和亲的队伍,你说他会如何行事?如今天下都觉得我想稳住江北必用西北军,江北无力与关外开战,唯有主和一途。时局如此,呼延昊难道会不知?我既争天下,那便可能主和,明知他想出关还不命边关戒严,这难道不是在向他透露主和之意?他虽有过悔婚之言,但两国国书尚在,由不得他一句话就作数,我命朝廷直接将人送入大辽也是因时局所迫,乃情理中事。如此作想,你说呼延昊可会混入和亲的队伍中一试?”
元修负手望向葛州的方向,傲然地道:“大辽初建,局势比江北还不如,呼延昊此番亲率王军入朝,却落得只身逃回的下场,你觉得大辽国内那些有异心的人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在关内藏得越久,大辽朝中的变数就越大,他着急出关,一旦见到和亲的队伍,他定会混入其中一试!”
“传密令与西北鲁大!”元修收回目光,转身道,“找几个机灵的盯着和亲的仪仗,一旦发现呼延昊,杀!”
杀音压得极低,却叫孟三心神一凛,急忙跪接军令!
“末将嘴上没把门的,错怪侯爷了,这就去传令,回头自个儿领军棍去!”即便知道元修不会再回西北,孟三还是没改掉在军中的习惯。
元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免了吧!回头儿下不了地,耽误办差。”
“哎!”孟三一听,咧嘴一笑,拿袖子擦了擦脸颊上已经干了的血,傻笑的模样愣头愣脑的。
侯爷的话虽不中听,语气却像极了在西北的时候,就差给他来一脚了。
好些日子没见元修如此了,孟三一欢喜就把刚才犯忌的事儿抛到了脑后,多嘴问道:“那啥,侯爷……”
“还啰嗦!”元修抬脚要踹,脚刚抬起便怔了怔,随即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有些过往,有些习惯,早已融入了骨血里,并不是想改就能改。
男子一拂衣袖,袖下双拳紧握,不知攥住的是心肝肺肠还是一腔空志,只觉得夜风拂着袖口,不知吹得何处空落落的,只剩下疼。
“末将想问,和亲的人选……真要用沈家女?”孟三坚持要问此事。
安平侯的侄女和都督之间的恩怨,他也是最近才知道。
前些日子夜里,盛京府衙外被贴了诏书,侯爷得知后执意用兵,朝中吵扰不休,他将自己关在乾华殿中一整日,傍晚时分开了殿门,撤了早上的军令。
那天夜里,侯爷来了都督府,抱着酒坛子去了姚姑娘的屋里。
姚姑娘当初曾被抬入侯府,外面传言她是被撵出府的,其实是她自请出府的。说起来,这姚姑娘可真是一等一的好姑娘,模样性子、心智才情,样样都比朝廷百官府里的那些莺莺燕燕好,可惜生在姚府,摊上了姚仕江那样的爹,又时运不济中箭被擒,之后就被圈禁在了都督府里。
她住在原先的院儿里,屋里有宫女太监服侍,院外有禁卫日夜看守,只是时运不济,她中箭受伤那夜正赶上侯爷在宫中吐血昏厥,拨到都督府里为她医治箭伤的御医被急召回宫,等想起她来已是三日后了。那些太监宫女惯会欺人,明知姚姑娘病得重,非但没禀报宫中,那三日里还缺药少食的,御医来时人都烧糊涂了,说是极险,再拖一日,人就救不回来了。
侯爷得知后,下令将一屋子的太监宫女全部杖杀,行刑的地儿就在宫门口。夺宫那日宫门口染的血刚洗净,那天又泼了一地,三日未洗,百官来来往往皆可瞧见,这才慑住了那些用心险恶的人,新来的宫女太监也再不敢欺主。
姚姑娘也算命不该绝,侯爷吐血昏厥那晚,赵良义将军连夜率了一队精骑赶回西北,把吴老军医给接回了京。一来一去十日,吴老进京时,侯爷已经没啥大碍了,便将吴老请来都督府里为姚姑娘医治箭伤。吴老在边关多年,医治箭伤的经验不是京里的御医能比的,他老人家在都督府里住了些日子,姚姑娘的伤势日渐转好,只是姑娘家身子骨儿弱,想好利索得要一段日子。
吴老说,那两箭虽伤及筋骨,但所幸不深,只是延误了医治的良机,落下了病根儿,日后寒冬阴雨的天儿里恐怕要遭些罪,平日里要仔细调养身子,屋里宜暖不宜寒。
听说,盛京大乱那夜,都督府里的人能逃出城去,正是姚姑娘在背后使的计。她坏了侯爷的事,侯爷虽然不喜她,但比起其他女子来,待她反倒肯正眼相待。又因她对都督有救命之恩,侯爷对她受伤的事儿心里有愧,故而待她还算敬重。
那天夜里,侯爷抱着酒坛子去了姚姑娘的屋里,让她多说些都督的事。姚姑娘大病未好,但说话无碍,便从都督遇刺那夜说到她进府之后,所说的事儿里,小到都督的日常起居,大到刑狱冤案,许多是都督自幼随父出入义庄验尸时所遇的,其中一桩便是沈府的案子。他这才知道都督和沈府之间竟早有恩怨,那买凶灭口的沈府嫡女正是如今要和亲大辽的安平侯侄女。
让他不解的是,侯爷听说此事后竟然没把安平侯府怎样,还打算让那女子去关外当大辽阏氏!
那沈小姐惩治自家姨娘也就算了,买凶灭口实非善类,这种歹毒的女人就该杀了了事,让她出了关,还不知会折腾出啥事来。
“用她引出呼延昊罢了。”元修语气冷淡,显出几分凉薄,“呼延昊死后再处置安平侯府也不迟。”
孟三这才明白了元修的用意,但总觉得不大放心,今夜不知为何,他的眼皮子老是跳,“呼延昊那人诡得跟狼似的,万一这回还是被他逃了……”
“万一被他逃了,假和亲变成真和亲也就是了。”元修淡声道罢便不愿再说,转身就入了园中,人从树下而过,细碎的月光掠过脸庞,眉青影白。
许久之后,孟三才回过神来。
以沈问玉为饵,诱呼延昊现身以杀之,此为假和亲。要是此计有失,那便将错就错,放和亲的仪仗出关,把沈问玉真的送去大辽。
呼延昊入关之行不顺,死里逃生回国,见到大兴之女会如何待之可想而知。以他的性情,若再知道沈问玉曾买凶灭口的事,那她恐怕不会死得太好受。
好一个借刀杀人!
孟三的喉头一滚,咕咚一声,虽然他觉得应该杀了沈家女,为都督报仇,也除一后患,但不知为啥……这会儿竟觉得后背起了层毛汗,被风一吹,有些发凉。
“姚仕江在越州的差事办得如何?”元修进书房前想起此事来,在门口问道。
孟三回过神来,一脸鄙弃的神色,恶狠狠地道:“他敢办不好!”
当初呼延昊趁盛京大乱劫走了暮青,王军半路上与他分道而行,被俘获后扣押在了越州。元修非但没下杀令,反而以礼相待衣食不缺,还派了姚仕江去盯着。
孟三一直想不明白此举图啥,只隐约觉出从那时起,元修就在布一个局。
步惜欢放走呼延昊,元修计杀呼延昊,两个名扬天下十载的男子千里博弈,所指之处不在大兴关山,而在天下格局。
孟三看不透,也不敢想今后。
“那就好,传令去吧,顺道送一道密令给上陵,让沈明启依原计行事。”元修的声音从书房外传来,淡凉如水,似乎弈政比兵策容易,信手拈来,太过无趣。
孟三不知原计,也没再问,当下遵是,办差去了。
元修进了书房,桌上掌着盏孤灯,烛泪已浓,火苗高跃,晃得手札上的字如飞凤起舞,像极了她,纤细却刚烈不折。
阿青,吏治清明,天下无冤,我也能给你。
回来可好?
男子轻轻地抚上手札,一字一字,仿佛能触摸到女子挑灯夜书的一情一景。
皎皎月光笼着庭树,风枝和影探入侬窗,叶梢儿俏白,乍一瞥,如见琼花。
人生二十七载,曾求长枪烈马戍边去,却换来至亲相残孤身一人,曾求一人相随相惜,那人却芳心旁许。天下如此之大,竟无一方可容他怡然憩歇之处。
月色如此美,却无人共赏,月满人缺,要这满月又有何用?
求而不得,何处圆满?
元修定定地望着树梢上的圆月,不知何时凉了目光,屋里忽然生了风,灯台啪的一声翻落在地,几滴烛泪溅在墙角,艳红似血。
你想要多大的天下我都能给你,只要你回来!
我绝不许你渡江而去!
*
啪!
安平侯府西后园的偏厢里也传来一声碎音,候在园外的丫鬟小厮瞄了眼厢房,却竖着耳朵也听不清屋里在说什么。
屋里,冷水茶渣泼湿了女子的莲裙,沈问玉瞥了眼地上,嘲弄地道:“妹妹屋里别人喝剩的残茶冷水,兄长自是喝不惯的,不过,再过些日子,侯府上下怕是连残茶也喝不上了。”
“休得胡言!”茶水泼湿了沈明泰的衣衫下摆,他却顾不上,只是盯着沈问玉,仿佛今夜才认识她。
观兵大典那日朝局大变,至今已有月余。这时日里,京城中到处都在重建,没人再提起和亲之事,辽帝在观兵大典上的悔婚之言让安平侯府成了笑话,堂妹自然受了牵连。她原本搬去了东厢,住在他嫡长姐出嫁前的闺房里,衣食用度皆比照着老封君来,可谓风光无比。老封君还以为把她从江南接回来是对的,哪想到好景不长,堂妹未嫁遭弃,老封君气得中了风,那天圣上夺宫弃城,京城里兵荒马乱,谁也不敢出府去请御医,老封君熬到半夜,一口参茶没咽下去便睁着眼睛去了。
府里新丧,却连个来灵堂敬香的宾客都没有,老封君出殡时城中戒严人心惶惶,更无人来送灵,府里挑了个大清早的时辰,想趁着街上人少时将棺椁抬去祖陵下葬,却没想到城门查得严,守卫竟连银子都不收,执意要开棺查看!
老封君走得匆忙,身后之事又受了辱,府里将此事怪在了堂妹头上,把她从东厢撵回了西后园。
这几日眼看着要到老封君的七七祭日了,昨儿府里商量着祭日一过就将堂妹送进后园的小佛堂里去。府里的小佛堂是犯了家法的女眷带发修行之所,对外说是人在佛堂里吃斋念佛抄经悔过,但只要是进了佛堂,没有能活得久的,不是悔责过深绝食而亡,就是郁郁而终。说白了,后园那座小佛堂是处阎罗殿,也是侯府的遮羞布,府里有身份的女眷犯了大错便以带发修行的名义暗中处决,以保住侯府的脸面。
府里不能再容堂妹,她在府中一日,府里人就要跟着她受辱,早早绝了她的性命还能得个刚烈之名。
此事是昨夜定的,今晚堂妹就请他来叙旧。他并不意外,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以为堂妹想求府里怜悯活命,于是便以避嫌之由推脱不来,没想到丫鬟竟称堂妹所叙之事将事关侯府存亡。
一介女子,竟也敢言侯府存亡!
他心里不屑,但想到侯府深陷困局,连爹都一筹莫展,便抱着姑且一听之心来了,没想到进屋之后所听之事,竟当真事事惊心!
堂妹说了不少旧事——刘姨娘母子之死、盛京府尹郑广齐之女郑青然之死,以及她与英睿都督之间的旧怨新仇。
他着实没想到会听到这些事,也实在不敢轻信。
“为兄知道妹妹受了冷待心里有怨,但话可不能乱说。”沈明泰盯着沈问玉,想从她的神态里寻到破绽。他宁愿相信刚才那些事都是她为了活命而编造的,也不敢去想若是真的侯府会有什么结果!
刘姨娘母子死了便死了,不过是妾室庶子,两条贱命。但当年验尸的仵作竟是当今的英睿都督,元修若知此事,侯府定有灭顶之灾!
沈问玉将沈明泰变幻莫测的神态看在眼里,目光轻蔑,冷笑道:“我若有怨就不与兄长说这些了,大可自个儿去佛堂里了却性命,只待我死后不久,侯府上下到阴曹地府里相陪。你们把我不明不白地害死,自个儿也一样会死得不明不白,于我而言岂不快哉?”
“你!”沈明泰闻言,终于不再抱有侥幸心理,怒道,“你害惨了侯府!朝中内乱,军权紧要,宁国公在军中旧部众多,元修必定用得着宁家!老宁国公虽对元家有怨,但宁昭郡主与元修有婚约在先,只要元修肯立她为后,老国公还能不允?到时宁元两家的旧怨一解,老国公回头清算郑家小姐之死连累宁昭郡主之事,你叫侯府如何担待得了?!只这一罪就足够侯府抄家灭门,何况你还与英睿都督结了死仇?元修为了她,前些日子险些用兵上陵,他的心思还用得着猜?若是被他知道你曾害过他心尖儿上的人,侯府何需再谋划起复?干脆今儿夜里都一根白绫自挂屋中算了,省得日后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
沈明泰气急败坏,直道老封君从江南抬了把铡刀回来,叫府中人人皆有断头之险!可笑的是府里人还一直以为二叔之女病弱,怎想得到她心机深沉毒辣?侯府落得今日这般田地,真是当初瞎了眼!
“心尖儿上的人?”沈明泰的话刺着了沈问玉,只见她面色寒厉,忽然拍桌而起,腕间的玉镯撞上桌角,叮的一声,似冰弦断音!
她冷笑道:“圣上为了她弃了半壁祖宗江山,侯爷为了她要用兵上陵,她哪是谁心尖儿上的人?她是斩断大兴江山的刀,是陷万民于战乱的祸水!偏偏世间人都瞎了眼,当她是青天!”
这世间处处是机谋,何时有过青天?连神仙受人香火都知庇佑香客,凭什么就她暮青刚正不阿?
不是她沈问玉生不逢时,而是暮青生不逢时,她压根儿就跟当今的世道儿格格不入,判官理应留在阎王殿里,不该来人间!
至于宁昭,她若不默许,郑青然会死?她有私心在先,宁国公府竟还有脸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嘴脸来,也不嫌难看!若说死仇,宁昭那种人她还瞧不上!不过是投胎的人家比她好罢了。反倒是暮青,从当初一介贱籍之女到如今名扬天下,也算是她命中的死敌了。
这些年她步步为营,唯一做错的便是郑青然之事。那是因为……爹娘死后,她在江南府里苦熬成人,落井下石之人见得多了,雪中送炭的人却从未见过。直到那年元月进京,一盏热茶泼在长街上,腾腾热气儿熏了她的心,十八年不曾暖过的心湖开了春花。一盏茶之恩,从此叫她梦里常常见到那条长街,念着那惊掠而去的英武身影。
十八岁,女子一生里最好的年华,她遇见元修,情窦初开,冲动之下做出傻事,又时运不济遇上暮青,才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不过,也只这一回,余生再不会如此了。
侯府想杀她,她必须要为自己谋一个脱险的机会,唯有逃出牢笼,才会有余生。
沈问玉收紧手心,尖锐的桌角戳得掌心隐隐钝痛,她反倒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换了副笑容,和缓地道:“兄长,我爹娘故去得早,那些庶兄弟与我之间到底隔了一层,不比你我皆是嫡支。祖母在沈府遭匪之时将我接了回来,我心里感激不尽,如今祖母仙去,我哪能不顾念一脉相连的情分,眼睁睁地看着侯府走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今夜我也算是对兄长揭了底子,侯府上下已在一条船上,与其杀一个同船之人,不如齐心同力风雨共渡,兄长说呢?”
沈明泰当然不信她的话,却也跟着笑了笑,显出几分温和的假态来,作揖道:“妹妹说的是,你我一脉相连,理该同心,不知妹妹是否真有良策?”
“有。”沈问玉道,“和亲!”
“和亲?”沈明泰直起腰来,笑容冷了几分,眼底隐有失望之色,“妹妹在深闺之中,不知朝事复杂。和亲虽然有利,但侯爷乃武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主和。现如今辽帝失踪,他若死在关内,大辽必乱,我担心侯爷已在密查辽帝的下落,他若生杀心,爹和我贸然主和,岂不找死?”
“兄长岂不闻置之死地而后生?”沈问玉扬眉问,杏眸深处静无波澜。
“何意?还请妹妹赐教。”
“和亲是相国大人生前谋定之事,事未成而身先死,此事便成遗愿。侯府若以此陈情请奏,侯爷能不考虑和亲?”
沈明泰闻言却皱了皱眉,摇头道:“太皇太后和相爷的平生大愿乃是谋夺大兴的江山,当初谋定和亲之策也是为了帝位,只要侯爷肯称帝便是遵从至亲的遗愿了,何需再考虑和亲?”
“看来兄长才是对朝事知之甚少之人。”沈问玉笑了笑,三分嘲讽,三分神秘,“大兴的江山有三江九州两海十八岛,区区江北不过是半壁江山,算什么遵从至亲的遗愿?再者,太皇太后的平生大愿是否仅在大兴江山上,兄长不是太皇太后,又怎敢一语断定?我曾拜见过太皇太后,听她话里的机锋,似乎其心不小。”
沈明泰嘶了一声,眸底生出惊涛。
“太皇太后当日的训示,如今只剩我一人知晓。若伯父和兄长不能说服侯爷,那就请将此事告知侯爷,我想他会有兴趣听听的。只要他肯见我,我自会说服他。”沈问玉昂首之态看似成竹在胸,袖下的手却紧紧地握了起来。
他容不下她,她知道,但她依旧想在离开之前见他一面,否则这一走,山高水远,不知何日再能相见了。
沈明泰此时的目光已寒凉如刀,威声问道:“确有其事?”
沈问玉回望他,眼神直勾勾的,笑容瘆人,“我的性命系在此事上,兄长以为呢?”
“那好!我这就将事情禀明我爹,待商议出结果,自会有人来传堂妹。”沈明泰收回审视的目光,转身拂袖而去,他大步出了院子,命人将院门落锁,唤来家丁严加看守,随后才走了。
今夜对安平侯府而言是个不眠之夜,安平侯书房里的灯烛一直亮着,窗上映着两道人影,时而交耳,时而踱步,房门打开时已是大半个时辰后了。
安平侯疾步去了主屋,出来时已换上了朝服,长随提灯引路,待到了花厅,沈明泰已身着朝服等在门口了。侯府的大门开着,门口已停好了车轿,小厮前来禀事,称沈问玉已梳妆好,正往前院儿来。
安平侯点了点头,与沈明泰先行出府,打算上轿等着,轿帘儿刚打开便隐隐听见长街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盛京多年无战事,这阵子皇城内外草木皆兵,夜里听见马蹄声,不知多少人要从梦中惊醒。安平侯的心顿时提了起来,正猜测兵马往何处去,只听马蹄声越发近了,片刻工夫,长街尽头就看见了一队精骑。
明月当空,长街霜白,只见骑兵策马踏霜而来,未举火把,披风向月之势遥遥望之却如见狼烟。
安平侯提着的心升到了嗓子眼儿,不等西北精骑驰到,他便率人跪在了府外,只听马蹄声迫近,到了侯府门前才停,战马长嘶,马蹄同扬齐踏,嚓的一声!
青石砖上不见黄尘,留下的蹄铁印子如被长枪划过一般,白森森的。
孟三跃下马来,问道:“安平侯和世子深夜出府,这是要去哪儿啊?”
“呃……”安平侯小心翼翼地抬眼,认出来人是元修的亲卫队长孟三,他自然不敢说想去求见元修,见孟三未领弓兵来此,也未一下马就命人将他父子二人拿下,想来今夜并非侯府上下的死期,于是心中稍安,赔笑问道,“不知孟将军深夜来此,可有公务?”
“没有公务,你当小爷大半夜的骑马出来遛弯儿?又不是闲得蛋疼!”孟三故意拿从暮青那儿学来的话骂安平侯,骂完将令符一亮,扬声道,“传侯爷军令!安平侯的侄女明日一早和亲大辽!”
孟三懒得啰里啰嗦,传完令就转身上马,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道:“朝中这会儿已经在准备了,明日一早和亲的仪仗就来接人,别误了时辰!”
说罢,孟三道声走,便直接率队驰出了长街,一转弯便往回赶了。
自古和亲皆为国之大事,这道和亲之令却草草传罢,没选吉辰,没有赏赐,甚至没在青天白日的时候传令,安平侯府上下的性命是保住了,却如同被人在天下人面前掴了脸。
安平侯的心落下了,却也沉得欢喜不起来。本还忐忑求见之事,没想到还没去,和亲之命就来了,震惊是有,欢喜却不知要从何处来。
安平侯起身转头,侯府的大门在夜色里阔似兽口,庭院萧萧,沈问玉由丫鬟扶在花厅前,身似弱柳,人纤影长,杏眸暗噙离恨泪,伤心之态胜似江南的细雨烟波,叫人见之禁不住心软成绵。
安平侯冷笑着进了府,“侯爷之命你也听见了,那就回屋吧!府里此前为和亲之事准备甚足,下半夜自会张罗出来,叫你明日一早出阁像个样子。”
“谢伯父。”沈问玉福身垂首,态度恭顺。
安平侯的脸色和缓了些,意味深长地道:“年轻气盛也非坏事,只是心思要用在该用之人身上,以你的姿色,若能得辽帝之心,必能光耀沈氏一族,你爹泉下有知才会欣慰。”
若不是她年轻气盛一时迷了心窍犯了蠢,和亲的差事也落不到安平侯府身上,这兴许便是老天赐给沈氏起复的机会。原本他还担心这丫头是个命不长的,如今得知她的所作所为反而放心了些。侯府的兴衰全系在她身上了,但愿她能吃一堑长一智,认清谁才是能给她将来的人。
“侄女谢伯父教诲,必当谨记。”
“嗯。”
安平侯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心,他命丫鬟将沈问玉扶回后院,留了她的教导婆子下来。
今夜,侯府上下当真要无眠了。
沈问玉回到后院,听见落锁的声音,仰头望了眼侯府的高墙,目光幽似忘川水,风捎不走离怨,心湖已涌波涛。
竟这么巧,天意让她见不着他么……
她从来不信天意,如若世间有天意,也是天不亡她!
终有一日,我无需求见,要你亲自来见我!
你且等着……
元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