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的战马昨夜在官道上被射杀了,回城前,她特意去了趟湖边寻卿卿。
平日里练兵过后,她时常来寻卿卿,伴着它面对着湖水说说话。她尊重着它的领地范围,从不近它三尺之内,卿卿多数时候都只顾吃草,对她爱答不理,却从不曾甩甩尾巴走开,这是它和她之间的默契,今日她却一上山坡就见它奔了上来。
暮青暼了步惜欢一眼,她头一回知道马的耳朵这么灵。
步惜欢笑着下了山坡,军中人多眼杂,他便没骑马溜上一圈儿,只拍了拍马鬃,回身朝暮青招了招手。暮青走来近前,听步惜欢对卿卿道:“从今往后,我把她交给你了可好?”
卿卿闻言喷了个响鼻,甩了甩头,似乎不乐意。
步惜欢淡淡一笑,抚着马鬃,“昨夜她在官道上遇伏,战马中了毒箭,将士们伤亡颇重,她也险些遇刺。我如今想想还后怕,昨晚她若和你一起回城,想必你定能听见林子里的弓声,哪怕遇险,想必以你的机灵和脚程也能飞奔回营报信。只有把她交给你,我才放心,否则我日后怕要寝食难安、夜不能寐了。”
步惜欢叹了一声,遥望湖面,湖风吹来,意态萧瑟。
暮青默然,她相信步惜欢的话是出于真情,但他那萧瑟的神态绝对是坑马的。
卿卿看着步惜欢,歪了歪头,似乎在想他说的是真是假。步惜欢又沉沉一叹,卿卿顿时便低下头去,焦躁地踢了踢草地,随后摆头拱了拱步惜欢的手。
暮青看得直摇头,正不忍直视,忽听一声嘶鸣,一抬头,见神驹驰来面前,双蹄一扬,嚓地停住,回头对着她喷了声响鼻,意思是让她上马。
月杀在坡上看见,提着马鞍走了过来,步惜欢接过来,亲手装上了马鞍,扶着暮青上了马背,一松开手便见战马驰了出去。时值午后,湖峦浓翠,春阳煦柔,但见神驹驰于湖岸,身白如雪,耳蹄如墨,其速疾如风电,渐渐不辨耳蹄,只瞧见两道黑电势如飞剑,驰去奔回,停下时湖草猛伏,碎叶削风,战马扬蹄一甩鬃毛,傲气神骏。
暮青直到下马都未能压住眸底的惊艳之色,待回过神来时,步惜欢已将缰绳交给月杀,月杀牵着不情不愿的卿卿走在前头,暮青和步惜欢并肩走在其后。
“日后卿卿跟着你,月杀切不可再令其离开你身边。”步惜欢低声嘱咐暮青,她如今多数时日在军中,除非将隐卫安排到军营里,否则很难保护她。而如今已不可能将隐卫安插到军营里,江北水师共五万人,皆已造册,多一人少一人朝中不易知晓,但各营帐里的将士之间皆已熟悉,很难将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插进去,除非像行宫里的男妃那般偷梁换柱。可那些都是她的兵,她定不同意,因此她身边暂时无法添人,他只能为她换匹战马,再嘱咐她切不可再让月杀离开身边。
暮青嗯了声,算是应下了。
步惜欢叹了口气,刺月门中的人都是他亲自挑选的,忠诚可靠,眼下都各司其职,男妃和各地的暗桩用了多数人,前些日子崔远等寒门子弟去江南谋事,隐卫里又分出了一部分人去负责假扮、联络和保护。其实也没有几人能调出来保护她,因为神甲从关外的地宫里取出来后,他便将能调用的人都派去组成神甲军了。原本计划着明年阅兵前调来盛京护卫她的周全,如今看来不得不加紧练兵,提早调来了。
暮青知道步惜欢担心她,他虽未在她面前表露,但想必昨夜的事到此时还令他惊魂未定,她不擅长安慰人,只能转移话题,“别叹气了,你刚用这法子坑过卿卿。”
“嗯?”步惜欢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转头笑看她,一副无辜之态。
暮青哼哼了两声,戳穿他,“幼时的经历使然,你若真的忧愁,必会笑面对人,方才又是叹气又是萧瑟惆怅的,一看就是在演戏。”
步惜欢听了摇头失笑,“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暮青飞眼看来,步惜欢忙又笑着改了口,“好好,娘子最了解为夫。”
“此乃军中。”
“都督最了解小的。”
两人一路斗着嘴皮子,到了前营时,朝中的队伍已经等候多时了。暮青上了战马,步惜欢和巫瑾扮作水师精兵,朝中的人并不识得,暮青便当着朝臣的面将巫瑾派到华车里守着侯天,命步惜欢骑上战马跟随在后,一路慢行,傍晚城门将关时回了城中。
一进城,暮青便在马背上吩咐魏卓之,“去趟盛远镖局,传盛远镖局的二镖头即刻到都督府里问话!”
魏卓之在长街上打马一转,逐霞而去。
暮青回到都督府时天色已黑,朝臣入宫回话,月杀和刘黑子将侯天抬去客房,巫瑾随之一同前去,暮青与步惜欢进了花厅。杨氏不知昨夜之事,但看见侯天便猜出有大事发生,她依旧一句也不打听,上茶过后,只问了今夜府里有几人用饭,随后便去厨房做饭去了。
盛远镖局的二镖头不久便随魏卓之来了,他进了花厅便给暮青磕了头,谢她的救命再造之恩。
暮青没有多寒暄,只问了一件事,“你在许阳县的官道上救下卫尉府的人时,曾说过在一个流匪身上看见其手臂上有块烧疤,那你可记得那块烧疤的位置?”
万镖头想了会儿,道:“草民记得是左臂,那烧疤还挺大,从上臂到左肩都是!”
他当时想看看那些流匪是哪帮哪派的,在身上没有搜出腰牌后,他就扒了他们的上衣。因为很多江湖门派的帮众身上都有花青印记,但是看过之后,他发现那些人身上什么花青也没有,只有一人左臂上有块烧疤,那块烧疤很大,他当时吃了一惊,故而记得十分清楚。
他听说那些青楼女子都是当朝卫尉梁大人所杀,案子既已查清了,不知为何又问此事?
暮青没有解释,也没有再问别的,摆手便送客了。
巫瑾来到花厅时,见步惜欢正喝着茶,暮青端坐上首,一向话多的魏卓之都没有出声,花厅里的气氛十分沉闷,似有些风雨欲来之意。他入座后问道:“可是那没弄清的一事已清楚了?”
暮青颔首,先提醒了巫瑾身旁的茶盏是新的,随后才道:“可以肯定的是,昨夜命人在官道上伏杀我的正是那幕后之人。”
步惜欢闻言喝茶不语。
巫瑾问:“何以见得?”
“烧疤!”暮青看向步惜欢,问,“可还记得青蟒帮?”
步惜欢扬了扬眉,懒懒地道:“记得。”
他初登基那几年,江北匪祸猖獗,有一匪帮无恶不作行事狠辣,帮众的左臂上都刺着青蟒,江湖人称青蟒帮。元修到西北从军时,顺路剿了青蟒帮的总舵,杀了他们的帮主,后经越州官府的清剿,青蟒帮便就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前段时间,她查相府别院的湖底沉尸案时查出了惊天之秘,有人在十几年前就暗通勒丹,计杀勒丹大王子,助二王子登基,又将身边的亲信送到勒丹假扮神官,以此传递关外和盛京的消息。
此人所谋不小,他们不知其身份,一直称其为幕后之人,而当年助其杀了勒丹大王子及其随从的正是青蟒帮。
那时的青蟒帮在江湖上势力强盛,数年后遭到官府的清剿,才从此销声匿迹了。
“昨夜在官道上伏杀我的那些杀手、两个月前在许阳县官道上扮成流匪劫杀卫尉府马车的人,以及前年五胡联军叩关后,与西北的马匪勾结,暗修工事,囤积战马的人都来自同一个组织——青蟒帮!”暮青沉声道,她也很意外,但如此推断自有理由。
“元修曾说过,帮主一死,青蟒帮的帮众就逃散了,后来越州官府用了半年的时日才将此帮清剿得差不多。即是说,青蟒帮当年并没有被剿灭,有些人逃了。当年官府剿匪一定没少贴告示放赏银,那些逃了的帮众想要逃过官府的清剿和江湖人士的追捕并不容易,他们的左臂上都刺着青蟒,这特征太明显,他们势必会想办法将身上的花青去掉!到花青馆去自是最好,可当时他们是官府捉拿的要犯,想必不敢现身龙蛇混杂的花青馆,因此只能自己想办法,要么断臂,要么烧去,显然他们会选择后者。”
“盛远镖局的镖头在流匪身上的烧疤在左臂上,昨夜伏杀我的那个组织的舵主左臂上也有一块烧疤,其面积和位置听起来有惊人的相似,而当年青蟒帮的人身上的花青就在左臂到肩膀的位置上,所以我不得不如此推测。”
暮青抬眼看向花厅外,月杀正立在那儿,她便问道:“上俞村一战前,我们抓到了几个马匪,他们招供承,自从五胡联军叩关,他们的大当家便常与一个黑袍人在夜里相见,每次黑袍人离开,隔个三五天便有一批战马送来。你可记得此事?”
月杀想了想,点头道:“有此事。”
暮青道:“我审讯那些杀手时,他们说,他们的舵主终年穿一黑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