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琦张目结舌都不知该怎么回袁世凯的话了,在他看来袁世凯说出天命这种无稽之谈,实际上就是有那么几分信了。
自从辛亥革命袁世凯逼迫清室退位之后,民间传出了一个西山十戾的说法,说的是西山有十大精怪转世投胎,獾为洪承畴;熊为多尔衮;鹗为吴三桂;猪为年羹尧;驴为海兰察;狼为和珅;狐为慈禧太后;蟒为曾国藩;猴为张之洞;蟾为袁世凯。
杨士琦清楚,这种街头怪谈不过是京城八旗子弟和宗社党人不满于袁世凯的背叛,又无法说明自己为什么在改元之际不为大清殉国编造出来的传闻。
毕竟西山精怪的传说大清开国不久就出现了,只不过当初是明朝遗民用来贬低洪承畴、多尔衮、吴三桂这三个灭亡大明的要紧人物,并顺便向后世子孙表明,不是他们抵抗不利,而是大明气数已尽。
随着时间的延续,民间又将一些颇有影响力的人物给编撰了进去,这就有了西山几戾的说法。把袁世凯编排为西山一戾,同样是大清遗民的心理写照。让他们豁出自己的性命去保卫大清他们是不敢的,但是对于丢了大清的江山他们又耿耿于怀。
这些遗民们闲着无事就在茶馆、烟馆吹牛,一边设想着要是袁世凯不背叛大清,北洋军分几路进攻,如何南下扫平民军,然后再回头和友邦联手灭了东北的那些暴民,则大清又可延续下去了。
当然他们是从不去考虑这样一个问题,他们这些吃着大清铁杆庄稼的八旗子弟都不肯为大清江山拼命,却要求一群汉人奴才为大清流干鲜血,到底存不存在说得通的逻辑。不过这并不妨碍这些遗民对袁世凯的鄙夷和愤怒。
是的,他们也只敢对着袁世凯发泄自己的不满,因为南方的革命党人有炸弹,而关外的革命委员会是旗帜鲜明的把反对共和的遗民当成了另类,不仅不允许这些遗民从事任何公职,连直系亲属也不得加以任用。
对于那些南方的革命党人,这些北京城内的前朝遗民是畏惧,不过也就是远离疯子的自保,私下里他们还是敢骂上几句的。但是对于关外的革命委员会他们虽然是痛恨到了骨子里,却也畏惧到了骨子里。口头上骂上几句,又骂不死革命委员会,但要被人记在了心上,日后可就要连累全家了。
这些前朝遗民们虽然对于新朝不屑一顾,但心里也大多明白满清已经不可能复生,他们现在之所以以遗民自居,也是知道新朝是不会重新起用他们的,那么倒不如学一学明朝遗民,自己给自家留个好名声,然后让子孙们在新朝重新开始。
这样一来,既可以向新朝表明自己没有武力复辟的意思,也能借助新朝统治者安抚前朝人心的想法,给自家子弟留个出身的机会。几千年来,儒家一直都是这套玩法。在他们看来,袁世凯和孙中山都是懂得这种传统文化的,但唯有那个关外的愣头青是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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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如此,他们反而不敢随意出言咒骂吴川了。而袁世凯此前听到这些民间传言时,不过付之一笑,并不愿意同这些前朝遗民认真。不过袁府的一些人却并不这么想,于是很快就有一个新的传言流传在了市面上,说袁府有个小厮在袁世凯午睡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茶盏,因为他恍然看到袁世凯的床上盘踞着一条五爪金龙,一时为龙威所慑吓的失了手。
这种试图把袁世凯是蛤蟆精转世的传说变为天命在身的传说,自然遭到了遗民们的抵制。于是很快就有了一个新的街头传闻,说是这名小厮当时看到的其实是一只大蛤蟆趴在了床上,只是为了逃避责罚才撒谎说是看到了五爪金龙,从而逃过了惩罚。
不管这种传闻如何变化,有一点种子倒是在北京人的心里种下了,那就是袁世凯大总统是一个有命数的人,否则他就不能结束了大清王朝而成为新朝的大总统。这一传闻对于北洋大多数官兵来说,倒是将信将疑,算是重新建立起了北洋军向袁大总统效忠的一个重要依据。
并不是他们背叛了大清,而是大清的气数已尽。而现在袁大总统对于北洋军来说,也不再是大清朝廷的代表,而是得到了新朝天命的袁大总统。因此他们效忠于袁大总统,就是效忠于新的天命。至于某些人想要拥兵自重,就是在违抗新的天命,必然是要走向失败的。
也许北洋军中大多数武人对于这些街头传闻不过是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是对于杨士琦这些北洋集团的文臣来说,却对袁世凯纵容这种传闻和推波助澜行为的背后之意洞若观烛。一言以蔽之,袁大总统拿不出对抗共和思想的理念,又失去了旧王朝加诸于他身上的光环,便只好推出了天命论来对抗民党的共和理念,并给出了北洋军为什么要忠诚于自己的牵强理由。
只是看着袁世凯现在的模样,杨士琦不由在脑子里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难不成老袁是真信了天命论,而不是拿来糊弄人的想法。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杨士琦口中却这样说道:“大总统慎言,吴川这样一个小儿怎么可能有天命眷顾,我看他是利欲熏心才是。民党此前掀起叛乱时吴川一动不动,现在天下都已经归心于我北洋,他却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不要说各省绅民难以理解,我看那些民党也不会站在他这一边的。
只要我们能够扛住革命委员会的第一波兵锋,则就能把各地的军队调集上来和革命委员会进行对耗了。以东北三省之地的人口,终究是难以和关内十八省长期相持下去的。而我们也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把那些不可靠的军队推到前线去。唯一可忧虑的,双方一旦开战,北京恐怕是保不住了。大总统要先做好预先的打算啊…”
杨士琦的说法虽然没有能够完全说服袁世凯,但袁世凯却也认为对方有一点说的正中要害,当前最重要的还是要挡住革命委员会在山东的进攻,若是连革命委员会在山东的一只偏师都能杀到北京城下,北方还有什么防线可言。
原本一片欢声笑语的大总统府,在这一封电报发来之后顿时就变得压抑了起来,府内不管是卫兵、下人还是袁氏的家人一个个都小心谨慎了起来,若非必要都不愿意接近袁世凯办公的院子。而大总统府内进进出出的军人,俨然把这里变成了一处总司令部,而不像是中华民国的大总统府了。
9月17日革命军第六师击溃了北洋第五师驻潍坊、青州之九旅主力,当日晚间第六师一部追着第九旅抵达了淄博,不仅趁势拿下了淄博,连第九旅的旅部官兵也俘虏了大半,只逃出了旅长马良等几人,至此第九旅基本丧失了战斗力。
9月18日上午,赶到淄博的第六师师长邓振镛通过德军侦察机了解到,抵达周村的北洋援军不仅没有赶修工事,甚至都没有阻止周村城内的商民离开,整个周村城内到处都是人流车马,几乎看不到什么军事准备。
而从济南发来的电报,证实了山东都督靳云鹏此时还在济南城中召集绅民如何保卫济南,邓振镛于是决定不再等待后续部队的到来,以现在驻扎淄博的一团人马发起进攻,不给北洋军调整部署的时间。他以小部队看住周村城内之敌,然后以主力猛攻周村城外的北洋驻军。
事实证明邓振镛的选择是正确的,驻扎于城内的北洋军不仅没有出城支援自己的友军,反而因为要驱赶街上出城的商民发生了冲突,虽然最终把这些商民赶回了家去,但是军民之间也失去了互信。
而城外的北洋军队本就因为被抛弃在城外士气低落,更重要的是率领这只援军前来的师参谋长张培勋赶到周村后,听说第九旅的残余部队被包围于潍坊难以突围,顿时失去了前进的勇气。而此时周村的绅商们也派人过来挽留张培勋,劝说他不要前往潍坊去救一只快要灭亡的部队,而是应该留下来保卫周村。
周村位于山东腹地,前清中后期,便有许多外国商人来这里做生意,随着开埠之后此处更是万商云集,街市上有德国、美国、英国、荷兰等国的企业百余家。世界知名企业有壳牌公司、美孚石油公司、德国礼和石油公司、日本铃木洋行、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国内有谦祥益、万福祥、泉祥等八大号在此经营。
这里实是山东一处重要的财赋之地,且周村开埠和袁世凯关系匪浅,这里聚居着一大批官僚地主兼商人,正是拥戴袁世凯为恩主的山东保守势力,有些人是可以直接进入总统府和袁世凯对话的。
本就起了畏惧之心的张培勋自然从善如流的接受了这些绅商代表的挽留,且因为周村的城墙高大便于防守,他干脆就把自己的亲信和援军中的骨干部队带入了城内。至于战斗力不高的新兵和那些跟自己不对付的军官,就留在了城外驻扎。
张培勋无疑是想着让城内外的驻军相互依靠,从而让革命委员会既不能全力攻城,也不能全力消灭城外的驻军,顺便还能借助革命委员会的手教训一下和自己不对付的一些军官。在他看来,反正这些新兵招募没多久,就算全部损失了也不可惜,反正现在华北、山东的流民多的是,打光了再招募一批就是了,只要把第五师的骨干保存下来,挨过了这一仗就能很快恢复过来。
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革命军居然敢背对着周村城全力进攻城外的驻军,全然没把城内驻扎的北洋军放在眼中。而一直想着如何守护城市的张培勋把兵力分散在各处,根本来不及集结兵力去救援城外的部队。加上之前接受了城内商民的拜托,张培勋又准许周村城内的民众离城下乡躲避战争。
但这些民众并不是空手出城,而是携家带口还带上了许多笨重的家具,再加上根本没有人进行街道通行的管理,于是原本的民众撤离行动最终变成了城内的交通大堵塞。在这样的状况下,革命军突然来袭,城内的军队只顾着把民众驱离城门,那还顾得上去支援友军。
而面对革命军的快速进攻,城外的北洋军新兵根本适应不了这样的战斗方式,在他们的理解中打仗总是要先排兵布阵,双方先大炮对轰,然后再步兵试探进攻的。革命军这种蛮不讲理的猛冲猛打,一下就把原本组织度不高的北洋新兵给打蒙了,几乎是一触即溃。
城外北洋军的那些军官们在组织抵抗时看着城内居然毫无动静,本就对张培勋不满的他们也失去了战斗意志,看着新兵们纷纷丢下武器向后逃亡,于是也一个个带着身边的亲信调头撤退了。当这些军队的核心也加入逃亡后,城外近2000北洋军立刻陷入了全线崩溃,此时距离革命军抵达周村并发起进攻还不到半个小时。
站在城墙上观战的张培勋等北洋军官,看着城外的这一幕一时呆若木鸡,谁也说不出话来了。第九旅被革命军的围歼消息传来,已经让他们知道革命军实力很强,但是他们万万也没有想到会强到这种程度。良久之后,张培勋身边的一名北洋军官不由喃喃说道:“就算是那些青岛的德国人也不过如此吧?这城还怎么守?”
张培勋则看着革命军在城下集结、行军、进攻,完全没有顾忌过城内的守军,这种旁若无人且训练有素的组织,真正是骄狂至极,但他也只能色厉内荏的呵斥上一句:“守不住也要守,这不过是一旅孤军,我北洋一旦调集大军前来,他们就必成粉末了…”
当吴大洲把北洋军的五色旗降下,把手中的红旗升起于北洋军的营地时,还有些不能置信于这场战斗会胜的这么干净利落。即便他在山东革命军中时并不畏惧北洋的武力,但也是承认北洋军和那些普通的巡防营不是一回事。
但是看着营中一排排跪在地上的北洋俘虏,他胸中不由生起了满腔的豪情,北洋军也不过就这样罢了。注视着冉冉升起的红旗,吴大洲突然有些难以抑制激动的大声喊了一句:“我革命军万岁!”
正陷于胜利喜悦之中的革命军将士,顿时也不加思索的跟着呼喊了起来,很快整个被革命军占领的阵地上就响起了一波波的声浪,“革命军万岁!革命委员会万岁!共和党万岁…”
此起彼伏的呐喊声传入了周村城的城头,站在城墙上的北洋官兵们面面相窥,人人惊惧不已。就连张培勋也没办法继续对着部下们训话了,他干脆点了某个军官的名字,令其负责城墙的防御,自己则扭头下了城墙,来了个眼不见为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