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姽昏了过去。
会稽满城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里,贼兵楼船退却的速度很快,甚至都没人知道为什么,也无人有精力去深究为什么,会稽城得以保全,所有人都是功臣,铺天盖地的喜悦里,只有谢重被麻布捆在太守府里,不得感同身受。
曹姽醒来的时候月色清朗,小虎睡在自己脚边,蔡玖却靠着门框瞌睡。
耳边传来细细水流,正是大虎打了温水在拧巾子给曹姽擦脸。
曹姽拥着锦被坐起,迷茫得还以为自己在临秋斋:“天还没亮?”
大虎笑着给她抹抹脸,又换了条巾子给她擦拭脖颈双臂,见曹姽惺忪双眼已复清明,才笑道:“公主睡糊涂了,大战得胜已是一日前的事情。小虎、阿玖都撑不住,我歇了一觉才来换他们,庾太守叔侄还在外候着呢!”
听到这许多人等着自己,曹姽扶头揉了揉额角,又吸了些交趾进贡的醒神香,缓缓下了床榻,梳头整装,去了外间会客。
庾倩先头不觉着,这会儿见了曹姽神清气朗地出来,比初来之时瘦削憔悴一些,却莫名多了坚韧慑人之感,不由想起自己在城垛里脱衣的不敬,忙低头掩饰颊上红晕,不敢抬头看曹姽。
蔡玖还以为这庾主簿折了的手臂痛起来,不由关怀备至:“主簿可是患处疼痛,不如传医官再来看看?”
这样一说,反引得众人都看过去,庾倩大窘,忙用完好的那只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
庾希冷眼看着,突然开口关照庾倩道:“永嘉陷落,近日已有流民涌入会稽乞活,你且关照守军善加处理,另外不要忘记顺道打探陈家的消息。”
庾倩想起遭了大难的陈家和生死不明的未婚妻,至今杳无音信,顿时脸上一白,站起来恭恭敬敬答了声“是!”
见这年轻人尚识时务,庾希转身朝曹姽一揖,细细看她脸色道:“公主今次受累了,足足睡了一夜一天,方才醒转,老夫很是担忧啊,只是不便探望。”
曹姽带着淡淡困倦轻声道:“庾太守和庾主簿也辛苦了,赶紧坐下。本公主不碍事,略感疲乏而已,如今会稽城可安定下了?”
庾希也不客气,他老胳膊老腿的始终隐隐作痛,当是用力太过的缘故。情势危急之时,真如年轻了十岁,健步如飞,庾希一叹:“会稽一战,我方虽胜,却是惨胜,驻兵几乎全部消耗殆尽。若不是敌军突然望风而逃,定要玉石俱焚了。如今南面的流民涌入,会稽各县又才遭灾,要让这块地界安定下来,不比打仗容易啊!”
曹姽却只关心一件事:“我睡过去的这段时间,你们有没有弄明白贼兵突然撤退的原因?”
庾希的表情突然很微妙,但他仍觉得曹姽该见一见那个女俘,便道:“尚不明白,因为会稽城情况本就不容乐观,下官擅自做主不留战俘,逆贼就地格杀,以作警示。不过……有人从海里捞出一个奇怪的红衣女子,因听贼兵说是贼首孙平内宠,老夫就将她留下来了。”
曹姽一听便来了兴致:“人呢?本公主要见见这个女人!”
丹娘腰侧肿了老高一块,跪在那儿一手捂着腹部十足狼狈。她一身红衣,此时已是破烂脏污,因无人理会她,她的头发还因坠海潮乎乎地贴在脸上。
曹姽看她年岁不轻,寻常人家这种年龄的女子当人祖母的也不稀奇,但她眉目婉秀,眼角皱纹细细却并不显扎眼,红衣裹身,竟也压得住这艳绝的颜色,隐隐有些气派。
庾希变问道:“说罢,逆贼为何撤退?若是据实以告,老夫或许还留你一命。”
丹娘那双沧桑的眼睛斜着瞥了一眼庾希,想着这庾老儿在此根基深厚,怕是已经识穿自己身份,便爽快道:“自然是孙平死了,”她伸出染了鲜红花汁的手,猛地张开:“天外飞来一根巨矢砸中他的头,‘砰’一下,就没了。”
她挺直了腰背被人按着跪在地上,嘲讽道:“庾希老儿你也摸把话说满,留不留我的命也不是你能决定的。”她那双寒星般的眸子一转,偏落在曹姽身上:“若我能活着一日,也叫你们不得安宁,”
实则大军溃逃时丹娘的表现可没有现在这般淡定,她正与孙平倚在一块观战,海风冷冽透骨,孙平胸膛还很是暖和。丹娘正志得意满等着曹姽城破之后被拖到自己的面前,就一瞬的功夫,她被孙平脖子上喷出的血浇了个湿透。那血朝天喷出三五尺高,她方才紧贴的男人颈上只剩一个碗大的窟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丹娘红衣被染了个正着,顿时被浸润成一件妖异深诡的血衣。
扎在甲板上的那根巨矢,足有人的腰身粗,一箭射来,就是辽东林间的野猪猛虎也受不了,何况孙平血肉之躯。
孙立见状都快疯了,眼前触手可得的大好河山,顷刻就像他爹那颗如西瓜般红馕四溅的脑袋,瞬时就大厦倾覆了。孙立扔下那些攻城兵士,扬帆北上,他将父亲惨死迁怒于丹娘身上,觉得她是妖异不祥之人,揪着丹娘的长发把她扔进海里,最后便被会稽人所俘。
曹姽看她那双凌厉怨毒的眼神,却并不怵,反而将她视为无物,转头问庾希:“你们认识?”
“怎么不认识?这些世家大族都是墙头草,谁有权有势就舔谁的脚,哪里知道什么叫忠义之心?”丹娘猛地挣开按住自己的大虎、小虎,风姿万千地扬起潮湿的袖摆,撩开覆脸的额发,朗声道:“河东裴氏嫡女裴红丹,乃东海王司马越正妃,元帝司马睿的婶母,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还不与我见礼?!”
作者有话要说:丹娘是个神经病,曹致的确认识她,只是一直没杀这个神经病……神经病都有一些悲惨的遭遇……
明天休息一天,后天继续更新,根据榜单字数要求,如果隔日更不够,我会加更~
庾倩小哥冒出来的一点点绮念,被老头子狠狠地镇压了,小哥好可怜……
☆、第三十一章
没想到这个胡言乱语的女人发起疯来力气竟然不小,蔡玖和庾倩连忙顶替大虎小虎姐妹二人上前按住裴红丹,那裴红丹狂乱地扭动几下挣不开,竟就着跪在地下的姿势放肆地“哈哈”大笑:“曹氏卑微寒族,不过凭些强力的下作手段,天地不仁,竟让这样的贱人做主江左,我看魏祚能绵延几时!哈哈哈哈!”
庾希脸色铁青,陡然大吼一声:“贱人放肆!”
未等主人发作,蔡玖已经甩了裴红丹一个响亮而沉重的嘴巴子,打得她才撩开的头发又像泼洒的墨汁一样掀起盖在脸上。
裴红丹扑地碰着额角,发出一声“咚”的闷响,庾倩是个读书的端方人物,到底还是有些不忍,伸手想把她拉起来,裴红丹却就着他弯腰的姿势,将嘴中的一口血水唾在他脸上,得意地继续大笑起来。
庾倩出身大族,虽是旁支,依然教养出众,何时接触过这等如市井粗妇的女子,一时愣在当场。带着余温的血唾顺着他脸颊滑下,渐凉的触感令庾倩羞惭欲死,脸色比那口血唾还红,大虎连忙递上巾帕给他擦拭。
蔡玖见裴红丹烈性,就把她另一边脸也齐全了,裴红丹双颊红肿,却犹自倔强:“胜之不武,只会骑在女人头上屙屎!”
蔡黄门那是什么人,他是自幼在民间摸爬滚打最后又能攀附皇家的人,怎会被裴红丹几句话激怒,反嬉皮笑脸道:“这位王妃真是识货,一眼就看出别人裆下无货。除了在你头上屙屎,对着你这老女人,我还真做不了别的!”
竟是个太监?裴红丹这下更是倍觉受辱,将曹氏诸人大骂个不停。
曹姽在她自报家门时尚且愣了一下,之后就不辨喜怒,待裴红丹骂完力竭,她才慢吞吞道:“司马朝五十年而终,若说有什么建树,大概就是同姓王多如牛毛。本公主读书不怎么用功,不知道东海王是谁?”她故意顿了顿才继续:“河东裴氏倒是略知一二,其名与琅琊王氏相比也不遑多让。”
她见裴红丹面色不由自主露出得意神情,才补了一刀:“不过裴氏嫡女,也会和贼首孙平这样的贱民睡在一起?”
庾希大感意外及不悦,规劝道:“公主年幼,怎可说这样的污·秽之事?”
而裴红丹却似被戳到了痛处,撕心裂肺地狂叫起来,无非还是那些曹氏之人微寒贱人、阉宦之后或者篡位谋国这样的侮辱之言。
蔡玖耳朵都要聋了,这时方才出去的庾倩进来递上一把米糠,让蔡玖顿时欣赏万分,想着读书人就是反应迅捷,随即撸了袖子,将米糠塞了裴红丹满嘴,看着她继续狂叫,米糠如满嘴喷·粪飘飞,一会儿她就透不上气来了,鼻翼翕动、气喘吁吁。
曹姽看她像看一个死人:“曹魏或许手段不高明,武帝却终死未夺汉祚,文帝至少还让山阳公(汉献帝刘协)老死善终。你司马氏却如尾巴栓了炮仗的狗,急不可耐杀我曾祖曹髦,还褫夺他皇帝庙号,所言所行无不小人阴险、卑鄙至极。司马骂曹,更甚贼喊捉贼之窃国奸贼,河东裴氏将嫡女嫁于切国贼贼司马氏,所谓忠义豪迈,亦不过如此!”
这话深深扎进裴红丹心上,无奈她动弹不得,口舌难言,双手丹蔻将青石地面抓出几道浅浅的白印来,往复几回,指甲便与血肉分离,惨不忍睹。
曹姽才从尸山血海里有幸逃生,看到裴红丹这般模样着实厌恶, 便让蔡玖领人把她拖下去好生看管,这才问庾希:“这个女人究竟什么来历?”
庾希长叹一声,也并没有喝退庾倩,对曹姽娓娓道来:“东海王司马越乃是司马晋八王之乱内掌控朝政的最后一王,他诛杀忠良、排除异己,被晋帝下诏讨伐,忧惧而死。其时匈奴势大,太尉王衍秘不发丧,携十万示众抬棺回东海国安葬,路遇匈奴石大将奇袭,以弓箭围杀之,十余万王公、士兵和庶民相践如山,全被歼灭,连司马越的灵柩也被匈奴人一把火烧了。”
曹姽一阵唏嘘:“这司马越上朝揽政,在八王厮杀中胜出,当也是有些聪明与实力。只是这携十万人归国安葬,岂不是将羊送入虎口?他手下有王衍这等蠢才,难怪败落得如此之快。”
“那王衍只清谈不务实,莫说领兵,就是政事平日也是不管的。”庾倩年轻气盛,很看不惯这些玄学名家,庾希向来教诲,就是学要经世治国,他好奇道:“那这裴氏岂不是陷于乱军?”
陷于乱军的妇人,莫管你出身有多高贵,结果都只有一个,庾希字斟句酌道:“裴氏及世子司马毗从洛阳逃出,又遇匈奴人。司马毗及宗室三十六王俱被杀死,裴氏因有姿色,被匈奴人掳去,多番辗转,最后被贩卖为奴。”
这多番辗转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一个女人遭遇这等惨事,到底还是让人怜悯,就连大虎小虎脸上都隐约流露出不忍。
“她不值得你们可怜!”庾希掷地有声:“这女人心性之坚强,城府之深重超出你们想象。司马越灵柩被袭之地苦县宁平城(安徽亳州市)距离谯国曹氏本家咫尺之遥,她就此恨上了陛下,认为她当时集天下最强的曹家坞堡之力不肯发兵来打匈奴人,是心胸狭隘、坐收渔利之辈,将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及自己被掳走的帐全部算在了陛下头上。”
曹姽实在不明白这裴氏是怎么把深仇大恨转嫁到母亲头上的,简直奇哉怪哉,让人想破脑袋也不得解:“曹氏和司马氏有窃国灭族大恨,母亲以女子之身,建立起曹氏坞堡,举步维艰,裴氏如何会异想天开以为曹氏会救司马氏?”
“裴氏把大义挂在嘴边,认为中原之内面对匈奴就该同仇敌忾,陛下不发兵救援,就是龟缩鼠辈。”庾希也是摇头纳闷:“此女使尽手段,沦为奴隶后想法辗转到吴郡,投奔侄子琅琊王司马睿。又进言让司马睿以扬州都督之便,重立晋祚。司马睿极其倚重这个婶娘,可惜他只当了三天皇帝,就被陛下联合江东大族及陈敏、辽东联军攻破建业,战败丧命。裴氏当庭就对陛下辱骂不休,陛下考虑到日后北伐还需用到北方的裴氏,只是将她鞭打一顿关押起来。这裴氏后又逃脱,不知去向,竟是十多年来都不忘复仇,不惜委身贼首贱民,真是可恨之极。”
如今裴氏又落在他们手上,只是此人身份着实棘手,仍需曹致示下,曹姽当即就道:“庾太守,本公主还是修书一封,向母亲详陈利害。当年建业之争,裴氏也是身在局中,恐怕这番她给孙平出了不少主意,若不是老天不亡会稽,我等已经舍身祭城。母亲就算不杀了这个女人,也必得令她不能作怪。”
庾希深以为然,吩咐庾倩道:“如今海贼势力未消,你派人将信送到吴郡的义兴周氏手上,好让他们知道海贼的底细,再使他们将信呈送到建业,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孙立虽败走会稽,但大部实力尚存。半月后他率军北上攻占浃口,打败守军,一扫孙平惨死的颓势,将其父的头衔征东大将军也挪到自己头上,声势不减。
他趁小胜又转攻沪犊(今上海),杀守军四千人,打算进逼京口(镇江)重镇,此时孙立号称有“战士十万,楼船千艘”,但因为会稽之战,此时建业已有防范,水师大部在海盐云集往援。孙立一看海盐已布防严密,失了等待已久的先机,干脆一咬牙挥师广陵(江苏扬州)。
曹致案台上已经垒了一叠厚厚的军报,只是她的注意力此刻在下首跪着的年轻人身上。
知晓会稽血战是在孙立撤退之后,慕容傀像只发疯的老虎在她面前咆哮,责怪她不该将阿奴孤身派出去,又后悔自己没多多地给女儿人手,令最宠爱的孩子几乎死在了会稽城。曹致坐皇帝十多年年,上朝议事何样的人没有见过,慕容傀根本不是嗓门最响的那个。她心里自然也是担心小女儿,但是当知道海贼从会稽败退,更多的是对曹氏血脉不屈人前的骄傲。
曹姽在会稽一枚巨矢要了孙平脑袋的事情早已不是秘密,要不是她那让人咂舌的运气,最后胜负还是两说,而且会稽灭城是最大的可能。千金之躯的公主,不论活的死的,落在贼寇的手上,反会令建业声名大堕、投鼠忌器。
在知道海贼动向之后,曹致已令江左水师都督刘余率军于海盐布防,堵住海贼北上建业的势头,迫他们转向广陵。广陵乃是内陆水系重镇,由任扬州都督的义兴周氏周靖领兵迎战。驻军达十数万人,周家人又是武兴世家,曹致并不十分担心此战结局。但是今年不过旱涝一场,就引起这样数量的海贼出没,甚至打到离建业不远之地,曹致却要寻思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周威,此次扬州督战是你父周靖,你若是因为想助你父亲一臂之力而离开台城的太子禁卫中坚营,朕尚能理解,大丈夫当有一日沙场扬名,乃是人之常情。你此刻却说你要去会稽找公主,你这个中坚将军置太子于何地?”曹致此刻问话很是声严色厉。
周威深深一叩:“太子殿下对新安公主下落忧心不已,属下为太子分忧乃是分内之事,臣会乘驿马宿夜不停赶到会稽,若公主安好,臣就北上广陵见过父亲,与海贼决一死战。”
曹致冷冷一哼:“中坚将军周威,你少年心性,是可造之才,不要辜负了朕和太子的希望。”
周威又叩一首,算是铁了下。
曹致心内复杂,何时她的小女儿也长大了,大到足以让这世上的好儿郎们也倾慕了:“周威,朕若是想知道阿奴的消息,有很多人手可派,但是他们不能代朕安慰阿奴,你或许能体谅一二。”曹致见周威露出欣喜的眼神,心中一叹:“你是义兴周氏嫡子,身份是足够了。只是朕非一般皇帝,朕是一个母亲,你若是别有他求,定要阿奴自己愿意。”
周威简直是大喜过望,他当即又叩了三个头,对曹致立下了军令状:“陛下放心,威当不负陛下宏愿,保得公主一世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写魏晋文有一点好痛苦,就是成语不能用啊
什么?东窗事发?删掉删掉!
什么精忠报国?删掉删掉!
存稿箱向大家报道,被阿爷娘亲大包带去老家扫墓啦,顺便住几天,留言我看到就找时间来回一下,么么哒!
下章有狗血,大家有没有看出苗头?
☆、第三十二章
周威连番快马轮替,昼夜奔驰往会稽而来,而这日在涌入会稽的北上永嘉流民之中,却有一人尤为惹人注意。
因海贼入永嘉,将当地豪门士族屠戮殆尽,更连州郡长官亦不得幸免,永嘉郡的流民们若想活命只得两条路走,要么跟着孙平造反,要么朝着周边郡县逃难,这几日入得会稽的难民后又得知留驻永嘉的贼兵已是无论士庶皆捕杀不怠,而会稽反而声势一壮,击杀贼首孙平,均都感叹自己来对了地方。
人群里都在传说新安公主一箭到底有多神乎其神,简直就是夹带了风雷的电矢,在骤雨方歇的初阳指引下,直奔贼首孙平的脑袋,在近千步之外一击得手,把个流民嘴里海上妖岛而来的大魔头孙平如个红馕西瓜一般活活劈开。
流民里一个挟带大包袱的葛衣青年凑到一个正吹得口沫横飞的老汉身边一拱手:“老丈,某正要去庾府投亲,请指个路罢!”
一听来人是找庾太守的本家,当下众人看他的眼色就不一般,那个当街胡侃的老汉是市井中人,但经营日久、消息灵通,对面前年轻人一番打量,只见他身穿不同于流民的细白葛布衣裳,想是长途奔波之后今日特地换上的。
脸手看得出平日养尊处优,身材也颇为丰腴,年纪轻轻倒像那些官老爷一般挺起了肚腩,日头照下来正照在他襟前后背渗出的汗水上,年轻人伸出肥短的手指抹去了顺着眉毛滚落的汗水。
老汉顿时正了正脸色,于众人里显出权威的气派来:“年轻人是庾太守的哪方亲戚?如今庾家在会稽炙手可热,认亲的早就踏破了门槛咧!”
年轻人胖脸一僵,似乎是不满一个街头老汉也敢把自己看作那些攀亲带故的穷亲戚之流,可他初来乍到不敢造次,便依然客客气气道:“庾太守有一族中堂侄,族中行四名倩的,某来自永嘉陈氏,庾主簿是某嫡亲姐姐的未婚夫婿。”
“原来是陈家的郎君呀!”老汉当即立起,热情百倍:“庾主簿这回是咱们会稽城的英雄啊,你这会儿去太守府,他一定在那里忙着呢!”
陈琼眼睛一亮,不料庾倩在这会稽城名头那么大,就连市井中人都对自己客客气气。
只是陈家这次遭遇灭顶大难,不知庾倩还会不会对自己施以援手,他想着想着眉头便紧皱,草草谢过老汉便失魂落魄地离去。
那老汉看他乍喜还悲,摸不着头脑,正想提醒陈琼如今会稽城兵户奇缺,都被派到城头各处要地驻守,反倒庾太守府上用的都是新安公主的亲兵鲜卑部曲,来历不明的人很难进去啊。
果然陈琼就在太守府的大门口被拦了下来,他生于江左长于江左,虽听说当今陛下与辽东慕容廆联姻,建业京都满街鲜卑人并不令人意外,但是南至永嘉这样的地方却委实很难见到。
何时就连会稽的太守府都是鲜卑兵士来把门了?
陈琼望着面前数个高如院墙、状如树粗的鲜卑大汉,手里拿着奇形怪状的刀斧,刃口耀着金光满是杀气,依稀可见隐隐斑驳血迹,陈琼觉得自己后背大汗淋漓,双股战战,连带束在衣服里的肥肚腩都抖了起来。
半晌直到鲜卑兵士都不耐烦地拿眼刀扫他,陈琼才战战兢兢上前,递上了自己的玉质名刺,对着一脸虬髯的大汉道:“永嘉陈琼,特来拜见会稽庾主簿,因陈庾有秦晋之盟前事,如今陈氏遭灾,某特来投亲。”
那兵士眉头皱了好几皱,让一个属下进去通报,自己把那块玉质名刺把玩几下,又用如电目光将矮胖的陈琼上下打量几番,研判的眼神极为露骨,后才不耐烦道:“老子听不懂,说人话!”
对于说话一贯端庄细语的士族来说,鲜卑兵士这普通的音量都像是大吼,陈琼一个趔趄差点站不稳,立时又汗如雨下,将事先特地换上的唯一一件新衣打湿,他咽了咽口水,方才哆哆嗦嗦挤出一句话:“某……某是庾主簿的小舅子。”
虎台正大步出来,就着部下的手瞄了眼玉质名刺,沉声道:“庾主簿的小舅子?我怎么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