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衙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听说有新人进去了,现在宫衙的捕快,都是子承父业。两位班头进去,便是两个外人,怕是要被排挤。而宫衙直属于陛下,陛下日理万机,更不可能关心两个新进的捕快。不像在开阳府,胡大人视两位班头如子侄,日常多有问询回护。否则你当二位班头如何那么快便在开阳府站稳脚跟的?”
“……我以为那是因为两位班头本事大。”
“这话确实没错,但‘本事’可是个大词儿。吕布是一夫之勇,是有本事的。卫青一生不败,手下能将辈出,也是有本事的。”
瑞王脚步顿住,似有所悟却又有些茫然:“这、这个是不是说……做皇帝的不要全才,只要能用别人去干活就好了?”
“嘘!”周安赶紧左右看看,见没人才松口气,“你这小子,真真是口无遮拦。你怎么……怎么就想到那个地方去了?”
瑞王吐吐舌头:“一时想岔了,一时想岔了。”
周安又拿手指头点了点头,瑞王指导周安是为了他好,赶紧打躬作揖,傻笑卖乖,赌咒发誓说下次不会再犯了,周安才饶过他。
瑞王抓抓头,他长到现在,说错话做错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那些德高望重的经研官跟他吹胡子瞪眼就别提了,父皇母后还有皇兄跟他着急那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可好像……他从来都没有像刚才那么“畏惧”过,也从来没像刚才那样讨好人过。
要是父皇让周安当经研官就好了,他上课绝对认真!就算周安让他被那些又臭又长的书,他也……他也背!
“给。”
“嗯?”回过神来,一个香喷喷的大烧饼就放在他眼前。
“别不好意思了,我见你盯了那烧饼摊子半天了。那家的烧饼确实不错,料足量多。你偶尔尝尝这家常的小吃也是没事的。”
“谢、多谢。”瑞王抓着烧饼,一口咬下去,烧饼里的糖流了出来,确实如周安所说,甜得整颗心都融化了,他记忆里御膳房制造的最美味的点心,都比不上这个粗面的烧饼——回去的时候给父皇母后皇兄还有弟妹都带一份吧,让他们也尝尝这独一无二的民间美食。
三月中旬,周安回乡去了,天气也终于开始变暖了。
开阳府小石马巷柳家,这里住着普通的一家五口人,爷爷,爹娘,两个儿子。
大儿子早晨吆喝:“爹,咱家的饼让老鼠啃了!这还拉了几颗屎!”
“将饼扔了吧!”
柳爷爷奔出来,一巴掌扇在大孙子后脑勺上:“扔了老鼠屎便罢了,怎还要将饼扔了?!”
“爷……”被打的大儿子委屈得很。
“爹,这几年年景好,咱家也不差这一口吃的……”
“什么叫年景好就不差一口吃的?!你么这是好日子过得太多了!想当年……”
“行了行了,是儿的错,是儿子的错。我这就将饼吃了。”当爹的将饼子拿过来,就着凉水,硬塞进嘴巴里吃了。
两天后,当爹的忽然咳嗽着晕倒,家里以为是害了热症,当儿媳的想要叫郎中,却让当爷的叫住:“不过是寻常的热症,喝口姜汤,发发汗就好了。”
但第二日,不但当爹的没有好,当娘的也倒下了。
第三日,这一大家子人,都没从房子里出来……
第七日,在恶臭飘出的同时,这家左右两边的人家也开始有人陆续病倒。
四月初,开阳府爆发大疫!
“大哥,斯哥,姐夫,快喝口水!”玲玲拎着茶壶,对夜里回来的三人道。
“等会等会!别过来!先等我们洗了手!”他们家门口洒了石灰,看玲玲过来,三个男人反而向后躲开。
三人都是戴着长到手肘的粗布手套,戴着个大口罩。口罩里十字格缝进了碳粉,还洒了醋。三人在外头脱了手套和口罩,把外衣裳也脱了,这才进来。
在院子里用胰子洗洗洗了手和脸,这才接过大碗来喝过了水。
“你姐姐今日如何了?”秦归担心的问,眼看妻子即将临盆,却碰到这种事,他这眉头就没展开过。
卢斯和冯铮也问:“高兴今日可好?”
他们这些捕快,大疫发生时,自然是站在第一线,卢斯当机立断,叫秦归搬了过来,把高兴送去与红线同住。让红线严格执行隔离,吃喝都是他们送到玲玲这里,玲玲再弄好了送去另外一边。
“红线姐今日可好呢,夜里吃了个白水蛋,喝了满满一大碗面汤。高兴也好,就是今天闹着想爹,两个爹都想。三位哥哥,外头大疫还闹得厉害吗?”说家里事的时候,玲玲是笑着的,可说完了,那惶恐就涌上来了。
“今天,还好,陛下已经下了罪己诏,应该要不了多久就好了。”卢斯笑,可实际上心里却没底得很。
秦归和冯铮也在沉默着,因为那无数的尸体,都是他们亲手搬运出去的。昨天搬的,和今天搬的,感觉是一样的多,而还有更多的尸体在今天晚上要被更多的捕快和兵丁搬运出去,明天天亮了,等着他们的还有更多更多。
“吃点东西,就睡吧。我去再烧点水。”卢斯道。
“嗯,我去点艾草。”
“我一块去烧水。”
没人愿意让自己停下来什么都不干,因为那样恐慌会不断的涌现上来。
“师弟,你睡了吗?”
“没,睡不着……”卢斯转了个身,搂住冯铮。
冯铮闭着眼睛,同样抱住卢斯:“你跟大人的提议,该是没错的。你看我们,不是到现在都没事吗?可是跟咱们一块的巡城司的兵丁已经倒下去六个人了……”
“我一开始就把这些都跟大人说了,大人也不是偏私的人,必然是跟其他人衙门的大人说了,甚至也上本了,其它的事情,别说咱们,就连大人,也不管不了了。”
卢斯不知道这疯狂传播的到底是什么疫病,他们得到消息的时候,这恐怖的病魔已经在这个百万人口的大都市里肆虐开了。患者咳嗽,气喘,浑身疼痛,身上起了一个个疙瘩脓包,皮肤溃烂,发烧,还有……在患病二到四天内,快速死亡。
身为一个混混,卢斯根本不知道这是啥病,怎么传播,怎么治疗。
他只能把自己知道的手段,全都用上。并且也将自己所知告诉给了胡大人,不过用的是死人过多,捕快们要抬尸,防备尸毒的借口。
胡大人是看着卢斯有什么样的装备的,很干脆用最快的时间,给每个捕快制备了两套。因为有卢斯和冯铮的命令,捕快们一开始还有怨气,本来每天搬尸体就够晦气的了,还把自己包裹得这么严实,活多了气都喘不过来。
可是在其他衙门的同僚陆续有人中招,而他们开阳府府衙的,到现在还没人传染上后,就没人嫌麻烦了——再麻烦也比没命好。
可是卢斯提议的患者隔离,直接在胡大人那就给他驳了。
因为现在提倡孝道,侍疾乃是理所应当。现代有人生病送医院是理所应当,古代把患病的亲人送到陌生人的手里,乃是不义之举,若被送的人是自己的长辈,那更是不仁不孝。
胡大人还特别叮嘱卢斯,千万不要跟其他人说起这个隔离之事,因为一旦说了,很可能引起民众恐慌,虽然现在已经够恐慌了……但总之,卢斯知道,胡大人这话是为了他好。
没办法,谁让卢斯只是个捕快,谁让他没有能力闻达于天下呢。
保护好家人,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甚至,一个不好,他连家人都保护不住。
“我们会没事的。”卢斯抓紧了冯铮,“一定会没事的。”
“嗯,别担心。”冯铮也抓紧了卢斯,他能感觉到卢斯此刻的惶恐,因为他自己也是。
他们都一样的怕死,非常非常的怕死,怕自己死了,留下对方孤单一个,也怕对方去了,留下自己形单影只。
两个人不知道什么睡着的,只知道醒过来的时候一样的浑身酸疼,因为他们都紧绷着膀子保持一个姿势,搂了对方整整一夜。
第二日,秦归轮休,卢斯和冯铮两人将自己打理停当,走上了街。原本热闹的开阳街道,现在行人稀少,偶有那么一个两个在路上走过,也跟被鬼撵着一样,满脸惊慌的跑过。好消息是,这些跑过的老百姓大多也戴着自制的口罩,套着手套。
虽然不知道那口罩的功效如何,可是聊胜于无啊。
两人在半路上就只能分开,各自去了划归给自己的区域,到了点,召集手下人点个卯。便两人一组,散开去敲门。若家中有死人,便让人抬出来,撒上石灰,运到城外烧掉,再深埋。
前两天还经常有家中死人隐瞒不报的,毕竟烧了再埋,听着以后就要做孤魂野鬼了。现在也还有,可没那么多了,因为那明摆着就是一人隐瞒,全家死绝。在询问有无病人和死者的同时,开阳府的捕快们也会告知给百姓防御瘟疫的方法,前些日子没人听,不过现在……
“这家也洒了石灰了。”
“嗯,前头那个臭水沟昨天咱们不是刚填了一半吗?今天不知道让谁给填上了。”
“那就好……”
“班头,连着有几家都说缺柴禾,所以他们现在是几家人一起烧火做饭了,可再过几天要是还买不着柴,那就没办法喝熟水了。”
“今天一会我跟大人说一说,前头怎么了?”
“班头,有车队过去……”
“哼,又不知道是哪家的家眷了。”
“你这臭嘴,少说两句吧。”
“我怎么了?我说错了?”
“都少说两句!陛下没走,皇后娘娘没走!三省六部的大人们没走!咱们大人也日日都坐镇开阳府,其他人走了又如何?”卢斯学习再怎么不好,还是知道一句“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平常的时候还好,这个时候这种不平感要是闹腾起来,是要出大事的。
众人听罢,表情果然没那么激动了,还有人附和卢斯:“卢班头说得对,咱们这套家什还是胡大人自己掏钱给置备的,大人前些日子也穿着这么一身出来了。咱们到现在还一个人都缺,可都得多谢胡大人和班头。”
虽然这话有拍马屁之嫌,但也确实没有一句伪言。
“这车队还够长的,咱们找个台阶坐着歇会,等会再过去吧。”
看气氛缓和,卢斯干脆让众人眼不见心不烦。也没人反对,把运尸体的板车推在一边,众人在另外一边坐下休息了片刻。
又如前些日子一般,忙到天黑,卢斯跟胡大人说了城里少柴的事情。胡大人表示:“你不是头一个来说的了,我今日会入宫与其他大人商量。”
胡大人都这么说了,卢斯当然也不会说别的,只是跟冯铮回了家,还没到家门口呢,就看那停了一辆车,那车……好像是瑞王的?!果然,稍后车上掀帘子跳下来的家伙,虽然戴着个大口罩,不是瑞王是谁。
“你这小兔崽子跑到我们家来做什么?!”卢斯都要被吓死了!
现在情况特殊,瑞王跑出来万一染病,他嗝屁了没什么,他们家必定会被皇帝的雷霆震怒牵连。
“我戴着口罩。”
“又不是说戴口罩就防治百病了!这东西只能在一定程度上预防!一定程度!预防!听明白了吗?!你赶紧上车!回家把外出的衣服都给换了,烧了!用热水洗澡,从头到脚都要洗!”
“行、行,我记得了。那个……我就是来问问,你们要出城吗?”
“……你们一家都要走?”今天刚说皇帝要留在城里呢,这时候皇帝要走,那他们当然答应跟着走。
大疫之后,一百多年没有宵禁的开阳开启了宵禁,八门戒严。百姓禁止无故离城,这都是为了防止瘟疫流传开去。开阳是都城,皇帝的存在就跟一根定海神针,他在这,大疫之中的百姓还能保持最低限度的冷静。他一旦走,百姓必然会产生被抛弃的想法,到时候大乱将至。
“不是,是送我哥走。他不走也得走,我能让你们家的人”
卢斯立刻就放心了,还有点敬佩。这说明皇帝是真要跟都城共存亡了,送走太子,只是以防万一。那么,他们家要送人走吗?
冯铮这时候道:“不了,多谢薛公子,我们家没人……”
卢斯拉住了冯铮,把他拉到拐角:“让红线和玲玲她们走吧。”
冯铮看着卢斯,口罩只露出两个眼睛,但也能清楚的看出他心情此刻是如何的苦涩:“不能,其他捕快……都看着咱们呢。”
卢斯想起了今天众人看着出城权贵时的那一番表态,皇太子走得尚且要遮遮掩掩。他们这些底层的小吏更是在所有人的眼睛里看着。
即便只是让家人走了,其他人也会想:为什么指示你的家人能走?谁没家没口的?谁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他们这些行走在风口浪尖上的小人物,更是一个个绷紧了心里的那根弦。一旦谁那里的弦断裂,大家就一块死吧。
卢斯张开双臂,把正气小哥哥抱进了怀里,隔着口罩亲吻对方:“好,要么一起活,要么就一块死。”
“薛公子,这次多谢你,但是,我们不能把人送走。多少属下看着我们呢。”
“高兴……至少让我把高兴带走?!她就是个小孩子,不显眼的!”
“……”
最终,卢斯和冯铮选择了私心一把,让瑞王带走了高兴。瑞王同时还留下了一个老嬷嬷,照顾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