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晚苓于第二日出宫至茶室,名目是珮夫人初有孕,须静养,霁都城的女课事宜,暂由瑜夫人领衔。
前一日今上与当朝相国纪桓明光台饮茶,也为人乐道。据说前者向后者长揖行了学生待老师的大礼,令观者皆叹:
一日为师终身相敬,天子心怀。
阮雪音有孕的消息自也传到了麓州,民众热议遍街坊,独九思巷内上官府噤若寒蝉。
这么个昔日张狂的家主,竟将一整个府邸调教得比皇门宫室更严谨。竞庭歌每每立廊下观院中无声往来,都觉三十年河东。
生时再不待见,口口声声不认这场父子,一朝死别,还是心软,还是要回来挑家族前程的大梁。血缘之题,她下山这些年来观瞻,实在比以为的更强大、更牢靠。
以至于老师离世那个日夜,阮雪音流过的泪,她一直觉得,至少有那么几滴是为阮佋。
那丫头永不会承认罢了。
肚腹已经隆得高高,而她没多少累赘之感,除了夜里睡觉难受。暮色至,今日上官宴说了要回来吃饭,她也便不急,扶着肚子观高墙外极远的落霞。
“如夫人,抓到了!”一名婆子这时候过来,神情叵测低声气。
竞庭歌一挑眉,“几个?”
“三个。”
竞庭歌挺着圆肚一身主母派头,气势汹汹连过三进院到了大门口。
居然是一个男人两个小孩,鳏夫带儿女双全的局面。男人被绑死了双手押着,两个孩子分别被两名家仆按了肩,倒都志气好,高昂着头很不屈的样子。
“小小年纪,”竞庭歌扶肚,慢吞吞走到小女孩跟前,“做什么不好,跟着没骨头的父亲来人家门口烧纸。不是头一回了吧。”
自上官家定居麓州,门前烧纸的事就没断过。上官宴的意思是不管,竞庭歌怀着孩儿却受不得这丧门气,两个月来抓了一茬又一茬,已经送了五茬去官府。
据说都不了了之,连顿板子都没赏。
杀千刀的,举城欺负一家人,两个月了还没消停,百姓哪有这么长耐力?
她誓要将幕后主使抓出来,顺带搅麓州的风云。霁都那头大事毕,信王将归,正是好时候。
“头一回。”却听小女孩脆声应,晶亮眸子眨啊眨。
“昨儿不是你们?前天那几个人,可已经送去衙门了。”
小女孩转头望小男孩。小男孩睨着竞庭歌道:
“昨日是我。”
观之也不过七八岁。“你跟我们家有仇?”
男孩摇头。
“那就是忠君爱国得很,咽不下先君和先太子的恶气?”
男孩竟认真想了想,点头。
“教得好啊!”竞庭歌终向那五大三粗却颇齐整的男人,“阁下必也是义士,我家老爷最喜义士,既来之则安之,一起用顿便饭吧。”
上官宴到家进正厅所见便是这幅场面。
竞庭歌挺肚宽腿坐在素日位置,桌边还有两小一大,五口之家其乐融融。
“老爷回来了!”她如常谄媚,笑吟吟过去扶。
上官宴如常应承,说了些行动不便坐着就好的体贴话。
竞庭歌遂又将门前巧遇烧纸的故事讲一遍,双方都无尴尬色,弄得上官宴也不好尴尬,坐下稍理衣摆,问:
“已经烧过了?我在后门下车进府,没瞧见。”
那神情语气仿佛错过了盼望已久的节目。
“没烧起来。”竞庭歌笑嘻嘻,“常妈妈说纸铜钱纸元宝刚沿墙角码好,还未及点火,这不,就被妾身请进来了。”
上官宴边点头边提箸,很饿似的,“进门是客,不必拘束,吩咐厨房再加几个菜。”
竞庭歌正给他斟酒,闻言照办;又见他示意给那中年男子也满上,再照办。
“兄台本地人?”上官宴抬手,先干为敬。
那男子自被请进门便有些反应不过,一直寡言,见状也干了,闷声答:“是。”
“家住何处?家中可还有妻子父母?”
“只我们三个。”小女孩答,“他是我爹爹,亲的;他是我哥哥,认的。”
“我是捡的。”小男孩面无表情补充。
上官宴再举起重被斟满的酒杯,“兄弟这单生意,什么价钱?”
那男人眉心一跳,旋即肃容:“身为祁人,行该行之事。”
上官宴看一眼饭桌上风卷残云,小女孩一手一个鸡腿直咂嘴,“兄弟这般气节,倒不避忌在我府上吃喝。”
分明是竞庭歌绑进来的,而院中家丁排排站,人手一支棍,傻子才跑。那男人苦于无路,此言正是台阶,当即站起向两个孩子:“走。”
小男孩旋即站起。
小女孩鸡腿还在手上,晶亮眸子眨啊眨。
上官宴自腰间摸出一样东西放桌面,金灿灿。
竞庭歌挑了挑眉。
“走!”眼见小女孩不动,男人沉声去拉。
上官宴又摸了一回合,又放,两锭相排映碗碟明晃晃。
男人看了一眼,一手拽一个娃便往门外去。
“兄弟——”上官宴长声,家仆十人已在院中排出挡势。
男人不得不停。
上官宴起身至厅中央悬挂的巨大画幅前,掀起画,手一探,拎出沉甸甸一个提箱。
竞庭歌挑眉更甚。
提箱上饭桌,极细巧的锁被打开,金光耀目满室生辉。
顾星朗不是将此人的钱财敛了大半?还有这么多?!
她看着一箱目测三十个金锭,心道亏了啊,就为问个上家花这么多钱,人笨果然只能多挣钱,拿钱买脑子。
“这箱够姑娘嫁人小子娶妻了。兄弟若还想成个家,也够。便有一街坊的叔伯亲戚要接济,管他们一辈子,想来不难。”
男人终于回头。
半炷香后父子三人自后门出,华灯灿庭廊,上官宴酒足饭饱回竞庭歌屋里躺倒。
“城西扇子街米铺掌柜,是温家的人?”刚那男人供出来的上家。
上官宴斜歪贵妃榻,竞庭歌岔腿豪迈坐跟前。
“他听城南铁铺王麻子的。”
竞庭歌眨眼。
“所以王麻子是温家的人?”
“王麻子听城北群芳馆鸨母的。”
竞庭歌只觉小半生英名受到了侮辱,一时便有些声冷,“那鸨母又听谁的?”
“温据,温斐二堂兄之子。群芳馆便是他开的。”
“摸得倒清楚。”
“早年来麓州趟水便摸过了。和温据的梁子也是那时候结下的。”
“怪不得有人日日把你家当坟头,你大气不敢出。原是经年的私怨。”
上官宴微阖的眼睁开,盯着头顶天花。
“顾星朗想用你撬温家的深根吧?”竞庭歌倾身,肚子太大,有些难,“带我一个。上官家复兴,算我一份。”
上官宴岂会不知她算盘?猜不到细节,方向总明确。顾星朗和她以自己为结绳,反之,他也可以纵两头以制衡。
“亲一下。”
竞庭歌蹙眉,不情不愿往那头探,“你过来些,我卡住了。”
肚子卡住了。
上官宴慢吞吞朝榻边挪,重阖眼,“面皮摘了。不想被这么丑的脸亲。”
案头桌上皆以清水琉璃瓶盛雪白栀子花,入夜幽香比白日更甚。面庞卸下拘束,竞庭歌也觉松快,只嘴唇不快,她绞湿绢子擦两把。
“我脸很脏么?”
亲了猫猫狗狗也要擦的好吧。竞庭歌兀自饮水不理他。
“你比你师姐爽快。昔年在韵水帮她大忙,也没得这般谢,还是我亲的她。”
竞庭歌半口水呛在喉间:“你亲过阮雪音?!她还能让你——”
“偷袭。量她不敢对顾星朗说。”
我敢说啊。虽不算什么,顾星朗那副傲娇德行,气气也好。她有些开怀。
“从前在苍梧与人谈条件,遇到我这样耍流氓的,你也答应?”上官宴转头看她,脸圆圆,是胖了不少,别有一番可爱。
“就答应过你一个流氓。真别说,蔚军之中,流氓很少;值得谈条件的文臣,老头子居多,小人如陆现,也非好色之徒,你父亲就更不用说了。”
但不是没遇过言辞挑逗或试图动手动脚的。
她在心里把那些嘴脸暴踹一遍。
“看来御徖殿里那位才是最流氓。”上官宴瞥一眼她肚子。
竞庭歌难得沉默。
“听说新区要建城,最近他也在,与阮墨兮日日同进同出。蔚国此朝嫡子,怕是很快也要有眉目了。”
“那么些金子,”竞庭歌终接口,却是生转了话头,“放在正厅悬画后,你也真财多不怕露。”
上官宴笑起来,“隔三差五换地方,这两天刚好在那里。”
“探个上家而已。你有多少金子够这么花?孩子要挟,跟踪监视,哪个不比这个强?”
“能用钱直接摆平的事我从来不费旁的力气。你说那些个,费神,费时,费心情,哪个比这个强。”
竟然很有道理。
“至于今日重金,”他深吸几口栀子香,“咱们在麓州,总要有府门外的人可用。一次给到位,他日办事,也好开口。”
“顾星朗要你怎么做?”
上官宴摇头,真不知道。那小子心思之深,从头到尾的指令不过去蔚南、居麓州两项。
和一句“四时轮替”。
“你手里几张牌?”竞庭歌声更低,“够用的话,直接玩儿大的,拱温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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